“決定的時刻……”
賽宗品味着這個不確定的詞彙,目光緊縮在利維坦的金色面罩上,在那純淨的金色光澤中,賽宗都能看到自己那殘酷的倒影。
“哦,是這樣嗎?”
賽宗的視線彷彿穿透了宇航服的阻隔,輕而易舉地窺探到了利維坦的本質,那粘稠、邪異、黑暗的本質。
混沌的本質。
賽宗問,“你做了這一切,就是爲了這虛無縹緲的可能嗎?”
“勝算再怎麼渺茫,也要嘗試一下啊,”利維坦靠在牆邊,滿不在意道,“如果嘗試都不肯嘗試,這和直接認輸又有什麼區別。”
賽宗充滿期待道,“希望我有機會見證那一幕。”
利維坦給予一個肯定的承諾,“一定會的,畢竟在那最終的抉擇上,所有的魔鬼都應當出席。”
賽宗的臉上扯出一道釋然的微笑,但隨即這股笑意就帶上了些許的苦澀,此時他再看向眼前的門,一種莫名的情緒油然而生,他想前進,可全身的肌肉、骨骼乃至本能都在抗拒着。
賽宗……不,暴怒之罪·塞繆爾,他在恐懼踏入門後,恐懼承擔那高昂的代價。
那並非是原罪一類的驅動力,而是所有深埋在所有意識最底層的邏輯,生存的本能。
“我會做到的。”
突然,利維坦開口道,“在你解決掉夜王后,我會親手殺死你的,奪走伱身負的權柄,連帶着塞繆爾的力量一併剝離。”
他無情地宣告着自己的邪惡計劃,把那殘酷的宏偉藍圖於賽宗的眼前展開。
“你和你的主人,你們將是這偉大紛爭中第一位出局的玩家,然後便是那顆傲慢的晨星,我會想辦法令他永遠地黯淡下去,接着便是一位又一位的血親……”
利維坦慢慢地揭開了金色的面罩,渾濁黑暗中,一張永葆年輕的臉龐浮現,深邃的眼瞳與賽宗對視在了一起。
“在那個不遙遠的未來,那個偉大決定的時刻裡,我會奪走所有血親的權柄,成爲唯一的贏家。”
這駭人的言語,賽宗已經聽過無數遍了,爲此他沒有感到多少的驚訝,只是接着利維坦的話說道。
“也是在那時,我和我的主人都將獲得永恆的安寧。”
安寧。
歷經漫長的歲月後,賽宗終於意識到,只要魔鬼的權柄還在,只要這場偉大的紛爭尚未結束,那麼所謂的安寧就絕對不會降臨,他拼盡全力能得到的,也僅僅是小睡般的短暫寂靜。
是的,魔鬼們就是這樣,互相憎恨、攻伐,又害怕一家獨大,明明身具着神明般的偉力,卻陷入這周而復始的地獄裡。
賽宗厭倦了,他的主人也厭倦了,做出這樣的選擇很困難,但最終他還是做到了。
“希爾,”賽宗回憶起了所羅門王的名字,他補充道,“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
希爾微笑道,“當然,希爾、所羅門王、嫉妒、利維坦、名字只是對某一事物的代指罷了,並不會因爲稱呼的變化而改變我的本質。”
賽宗凝視着希爾,凝視着這位偉大的學者,同時又凝視着那神秘莫測的魔鬼。
他看到了,在這沉重的宇航服下,封印的是黑暗混沌的本質,兩股思想……數不清的思想糾纏在了一起,在混沌的變化中互相分離、凝聚,又再次分離。
猶如幻覺般,那混沌的黑暗宛如鏡面一般,倒映出了賽宗的面容,接着是千百張的面容在其中不斷閃回掠過,視覺的殘留下,一張張面容逐漸重疊在了一起,像是一臺巨大的計算機在分析所有人類的面部特徵,演算出一個集合所有特徵形態的人類之子。
畫面定格,賽宗看到人類之子的模樣。
見到這張臉龐,賽宗突然明白了所有,先前種種的疑點被完美地填補,將希爾的計劃補完了一二。
“塞繆爾令自我意識陷入長眠,把權柄的使用權交給了我,所以我才變成了這副模樣,一個介於魔鬼與選中者間的狀態。”
賽宗收回了手,驚訝之餘,他不由地爲希爾那瘋狂的想法感到震驚與……期待。
“而你,希爾,原來是你用這種手段控制了嫉妒的權柄嗎?”賽宗不可思議道,“一場賭約,與魔鬼的賭約。”
不是血契間的交易,也並非魔鬼意識之間的替代……希爾深知,一旦意識被替代了,他不再會是希爾,也不會是所謂的所羅門王,而是變成一頭嶄新的利維坦。
化身魔鬼的異構體,如同傀儡般,依舊被那嫉妒的原罪驅動。
所以希爾與嫉妒打了個賭。
與魔鬼的賭約。
賽宗不清楚希爾與嫉妒間賭約的內容,但從他現在的所作所爲,賽宗能猜測出些許,爲此他不由地擔心道。
“一旦你輸了……”
“輸了就輸了,”希爾打斷了賽宗的話,“輸了就走向終結,讓這場折磨凡世的紛爭徹底結束,世間的靈魂都供奉唯一的魔鬼之王、諸惡之首。”
希爾說着高舉起雙手,像是真的要向那位尚不存在的諸惡之首俯首稱臣。
賽宗說,“你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暴君啊,居然要替所有人做出抉擇。”
“所有人?我從未考慮過所有人,別把我想象的太偉大,賽宗,”希爾坦白道,“我的所作所爲,從來不是拯救世界、解救人類靈魂之類的偉大理念。”
“那是什麼呢?”
“復仇,向魔鬼復仇,”希爾露出笑意,“順帶拯救世界。”
賽宗搖搖頭,即便知曉了這麼多,他依舊不看好希爾,“遺憾的是,這場賭約的輸贏並不是由你決定的。”
希爾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他的聲音逐漸扭曲了起來,年輕的嗓音與渾濁的轟鳴交疊在了一起,彷彿希爾與嫉妒這兩股主導意識同時在向賽宗開口。
“但同樣的是,這場賭約的輸贏也與嫉妒本身無關,不是嗎?”
這一次賽宗沉默了良久,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希爾第一次邀請自己加入他的計劃時,希爾所說的那些話。
從一開始希爾就沒有絕對的把握,能確保賽宗能按照他的意志行動,可他還是那樣做了,希爾對此的解釋是,他喜歡賭,癡迷於把全部的籌碼押在人性之上。
現在,賽宗多少能理解希爾的固執與冒險了。
“再見。”
賽宗不再浪費時間,也不再眷戀此地分毫,他頭也不回地走入了門內,短暫的扭曲後,室內只剩下了希爾一人。
臉上的笑意衰退了下去,轉而是一抹絕對的冰涼,希爾邁着臃腫的步伐,坐在了賽宗那由刀劍堆砌的王座上。
這是一場將人類命運作爲籌碼的賭約,而決定賭約勝負的則是一顆平凡的靈魂。
希爾端正了坐姿,目光彷彿穿透了門扉,落在了那永夜之地的戰場之上。
正當希爾要完全沉浸於這風雨欲來的宏偉情緒中時,陣陣異響引起了他的注意,看向一側的黑暗裡,只見一個輪椅正以極爲緩慢的速度移動着,輪椅上坐着一個萎縮得不成樣子的老者。
希爾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記得不死者俱樂部內對他的稱呼。
希爾愣了一下,然後控制不住地笑了起來,前一秒還是風雲變幻的壓抑,下一秒就是這副荒誕的景象,或許生活就是這樣充滿黑色幽默。
“怎麼,老不死,你也要參與狂歡?”
老不死沒有迴應,許多年前他就說不出話了,枯萎的雙手以肉眼無法察覺的極緩速度,艱難地擺弄着輪子,也不知道他把自己推到這,用了多久的時間。
希爾長長地嘆氣,把心中那些裝腔作勢的情緒一掃而空,他就像友善的路人般,推動起了老不死的輪椅,把他送往門後的地獄。
……
喧囂、鮮血、死亡與復生。
隨着不死軍團的介入,磅礴的以太集中在屠夫之坑中,並隨着以太濃度的不斷提升,這一區域的現實越發脆弱,乃至核心處已經出現了現實崩塌的現象。
電弧與火花不斷,地面違反物理定律詭異地結起了大塊的冰晶,不死者們完全沒有留意到這些超自然現象,也可能是他們留意到了,但完全不在乎。
屠夫之坑的邊緣,隆起的巨石花瓣上,在不死者們分擔起戰場的壓力後,伯洛戈幾人倒是清閒了下來。
其實伯洛戈他們也想加入這殺戮的洪流中,但遠遠地觀摩一下後,他們發現不死者們的戰鬥風格非常狂野,除了同樣是不死者的伯洛戈能撐住這強度外,其他人根本堅持不過多久。
欣達頭一次見這等奇景,連連感嘆道,“真瘋狂啊,他們完全不害怕受傷嗎?”
不死者們已經太久沒有廝殺了,他完全投身於這場狂歡之中,撕碎敵人的身體,又或是被敵人撕碎,刀劍劈砍在身上的痛楚,令他們興奮的熱淚盈眶。
瑟雷開口道,“他們可是不死者啊,連死都不怕,又怎麼會怕受傷呢?”
戰場宛如絞肉機般,各種猩紅的汁液飛濺。
欣達的臉色蒼白,“那這狂笑聲又是怎麼回事?”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很多不死者都有這樣的怪癖,”瑟雷的表情略顯尷尬,“受虐癖,他們癡迷於痛苦,彷彿只有肉體真切的反應,纔會令麻木無比的他們,意識到自己真正意義上地活着。”
欣達不知道該如何評價,只能皺眉俯瞰這一切。
“那麼說來,”帕爾默狐疑地打量着瑟雷,“你有受虐癖嗎?”
“沒有,完全沒有,”瑟雷強硬道,“我僅有的不良嗜好,只是酗酒罷了。”
言談間,玻璃的碎裂聲變得越發清晰、響亮,屠夫之坑的核心處已經完全坍塌成了一片光耀的灰白,海量的以太影響下,物質界已經與以太界發生了重疊,並依託着現實的扭曲,夜王所塑造的黑暗虛無也越發壯大了起來。
渾濁的黑暗高高昂起,像是一隻吞食所有光芒的巨大蠕動,許多不死者們都消失在了黑暗裡,接着又有許多不死者狂歡着向它衝鋒,只是任由他們如何揮砍、釋放力量,始終無法影響黑暗虛無分毫。
伯洛戈推測,那是一股湮滅的力量,足以無情地抹殺所有可以被量化、被認知的力量。
嗜血者與失心者在不死者的浪潮中翻滾着,少量的夜族也在接觸的瞬間被砍成了肉泥,癲狂的戰場中,伯洛戈看到了有高大的身影揮舞着粗壯的棍棒,將一個個身影砸成了血污。
“等一下,那是什麼。”
伯洛戈留意到了那粗壯棍棒的模樣,雖然有些看不清,但它的輪廓正與伯洛戈記憶裡的某個存在重疊在了一起。
短暫的回憶後,伯洛戈失聲喊道。
“斯科特!”
帕爾默皺眉,“斯科特,那是誰?”
瑟雷驚訝地擠了過來,順着伯洛戈的視線看去,“啊?斯科特,是我認識的那個斯科特嗎?”
“除了那個斯科特還能有哪個斯科特啊!”
伯洛戈很少會展現出這副抓狂的樣子,奈何這些不死者給他帶來的驚喜太足了,簡直是驚嚇了。
斯科特。這是除了瑟雷等人外,又一個不死者俱樂部的常駐會員,他的不死很特殊,與其說是恩賜,倒不如說是詛咒。
從瑟雷講述的故事,以及從貝爾芬格那得到的信息可知,斯科特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冒險家,他開拓了許多未知的世界,對整個世界都有着重大的影響。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斯科特也不由地走向了衰老,爲此斯科特向貝爾芬格許願獲得不死,貝爾芬格滿足了他的願望,將他的身體變成了永恆的石雕,從此不受時光刀劍的影響,同樣,斯科特也被永遠地禁錮在了石質之中,在絕望中無聲狂嘯。
瑟雷一度懷疑斯科特的故事是假的,他只是一個被人挪來裝飾的石雕,但現在他也加入了這場狂歡裡——雖然是被人當做武器揮舞這一被動的方式。
薇兒大叫道,“斯科特好猛啊!”
只見在不死者的手中,斯科特宛如一道漆黑的旋風,堅固的身體一口氣撞碎了數個頭顱,鮮血浸潤,泛着鮮紅的色澤。
不死者挺身大吼,他喜歡斯科特這件趁手的武器,沉重又堅固,簡直完美極了,可不等他高興幾分,可怖的嘯叫聲響起,音浪擴散,在不死者羣中震開了一片空地。滿身是血的卡蘿爾顯現了出來,現在的它渾身是傷,手臂斷裂耷拉着,身上的不朽甲冑也佈滿裂痕,瀕臨破碎。
卡蘿爾直接朝着不死者飛撲了過去,駭人的音浪如影隨形,不死者將斯科特擋在身前,只是面對榮光者的震怒一擊,這等防禦顯得未免過於脆弱了。
一陣驚天動地的咆哮聲後,不死者的身體寸寸崩碎成細膩的血沫,骨骼裸露了出來,又碎裂成了千百塊,倒是那擋在他身前的斯科特,雕像堅固如舊,卡蘿爾的致命一擊甚至無法在實質表面上留下一絲劃痕。
衆人就這麼呆滯地看着不死者倒下,斯科特像個墓碑般插在原地,幾秒後又被另一個不死者拔起,一記重錘砸垮了卡蘿爾的半邊身子。
薇兒幽幽地感嘆道,“這麼看,斯科特的不死也蠻強的啊……”
伯洛戈默默地點頭,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以這種方式見證。
幾人悠閒觀戰的時候,血戰仍在繼續,無邊無際的嗜血者與夜族涌入屠夫之坑,伴隨着戰事的逐漸激烈,許多高階夜族也出現在了戰場上,與此同時黑暗虛無也在進一步地擴張,此時就算伯洛戈想投入戰鬥,他也不由地感到一陣茫然。
突然,屠夫之坑的核心猛地塌陷了下去,這裡的以太凝聚了太多太多,終於在這一刻突破了極限。
伯洛戈警告道,“小心!這裡開始重疊了!”
話音剛落,屠夫之坑內的重疊區域進一步擴大,許多不死者都被吞入其中,墜入了以太界內繼續作戰,黑暗虛無也在這影響下再度暴漲。
璀璨的光團如同一場緩慢的爆炸,它正堅定又遲緩地將物質界一步步地吞沒,直到所有的事物都消失在了那純粹的光芒中。
此時伯洛戈不由地感到了些許的焦急,要知道永夜之地所處的區域本就是存在的以太渦流點,現在另一股以太渦流點正在不死者們的呼喚下誕生,兩者交融在一起,頃刻間就足以將整座王城拖入以太界。
伯洛戈倒不擔心在以太界內作戰,他擔心的是,一旦墜入以太界,那麼夜王的力量也將突破誓約與枷鎖的限制,得到完全的解放。
此世禍惡·湮滅之暗。
至始至終伯洛戈都沒有面對夜王的完全體,僅僅是被他泄露出的力量就追殺至瞭如此模樣,更不要說,那位傲慢的晨星一直未顯現出來。
該怎麼辦?
想要阻止兩界的重疊,那麼就必須疏散掉這囤積的以太,也就是說,伯洛戈需要遣散這支不死軍團,可不死軍團一旦離開了,戰局將再一次被忤逆王庭掌握。
伯洛戈神情凝重道,“陷入了死循環啊……”
正當伯洛戈愁容不斷時,數股榮光者的偉力自高空之上傳來,擡起頭,晦暗鐵幕的另一端,挺進的風暴如同巨人般,逐漸突破了陰雲的包裹,雖然被怒海的自然屏障削減了許多,但仍能看出那氣流的雛形。
在陰雲之中,榮光者們的交鋒不斷,那正是伏恩、霍爾特等人正與攝政王搏殺。
和這些老東西不同,他們可是實打實的、處於戰鬥序列的榮光者們,驚駭的以太反應拉扯着天地間的以太,爲兩界的重疊澆油添火。
伯洛戈的心完全沉了下來,他明白,自己根本沒有能力阻止以太界的入侵了,此時再看向屠夫之坑,在不死軍團的奇襲下,這裡反倒成爲了主戰場,牛鬼神蛇歡呼雀躍。
詭異的蜂鳴在伯洛戈的耳旁響徹,眼前的光團在海量以太的支撐下,進一步地拉近現實與虛幻的距離。
“後撤!”
伯洛戈大喝着,統馭着身下的巨石花瓣,向外挪移。
同一剎那內,現實彷彿破碎了,熟悉的景象扭曲、變形,一種深不可測的力量從未知的維度涌出。
血腥的戰場上瀰漫另一股詭異的氣息,電弧在半空中閃爍,像夜空中的流星,冰霜從地面升騰,彷彿是死去的世界在復甦,覆蓋了一切,颶風咆哮而至,聲音如同地獄的呼嘯,將現實世界的秩序撕裂。
伯洛戈帶領着衆人躲避着光團的擴張,而那些不死者們毫不避讓,他們被賦予永恆的生命,無論是何等致命的環境,對他們的影響都不大,他們只顧着眼前的殺戮,獻祭着血與肉。
重疊之下,空間不再是靜止的,它在波動,彷彿是一片蠕動的皮膚,時而鼓起,時而凹陷,那些本以爲牢不可破的物體,在它的面前像沙粒一樣脆弱,廢墟、屍體、甚至大地,都在它的作用下變形、扭曲,然後化爲虛無。
輝耀的光芒將怪物們的身影映射成漆黑的猙獰,倒下的成片屍體裡,血肉瘟疫已得到了充分的孕育,在以太的滋養下,超凡災難·永生腐地就此爆發,殘破的嗜血者們吞吐着褐色的孢子,再一次地站了起來。
以太驟升,天地激盪。
天空彷彿變成了巨大的畫卷,不斷變幻着圖像,黑暗與光明交織,雲層中涌現出奇異的紋理,像是某種神秘的符文,又或是未知生物的圖騰,以太散落成漫天的星辰在天空中游走,如同夜空中的鬼魅,散發出冷冽的光芒。
光團不斷地拔高,像是浪潮般,就連那頂天立地的巨人也被它逐漸淹沒,可在那扛起的斷壁殘垣上,旗手依舊固執地搖晃着旗幟,侏儒吹響尖銳的軍號聲。
在重疊點進一步地蔓延前,伯洛戈成功帶着衆人撤到了安全區域,此時再看向屠夫之坑內,重疊點的擴張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但物質界與以太界的重疊已無法逆轉。
屠夫之坑外的周邊區域全部受到了重疊的影響,整個王城的現實都在不受控制地滑向以太界,在這災難之中,黑暗虛無緩緩升騰,經由以太的增幅與現實的失控,夜王的力量正一點點掙脫牢籠。
“新的問題,這該死的夜王,我們又該怎麼解決?”
伯洛戈揮劍斬斷一頭嗜血者的頭顱,現在他們所處的位置,已經被這些怪物注意到了,以太增幅着所有人,就連嗜血者體內蘊藏的血肉瘟疫受到了強化,溢出的鮮血帶着強大的活性,在半空中瘋狂蠕動。
“不清楚,至少先解決掉這些傢伙吧!”
欣達連續扣動扳機,她每一槍都能擊碎一顆頭顱,可隨着超凡災難·永生腐地的擴散,她的殺戮變得徒勞無功了起來。
伯洛戈看向瑟雷,希望這位夜族領主能有什麼辦法,而他只是站在奧莉薇亞身旁,神情凝重地望着那不斷擴散的黑暗。
瑟雷開口道,“他正在復甦。”
伴隨着現實的垮塌,一幅巨大而沉重的黑暗簾幕正在向周圍迅速擴散,它的如同瀑布般,從看不見的階梯上傾瀉而下。
在這黑暗的浪潮之下,所有的聲音都被吞噬了,只有寂靜瀰漫。
樂團那喧鬧的噪音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比壓迫、窒息的寂靜,它比任何噪音都更加讓人感到不安,正如伯洛戈等人先前面對過的那樣。
瑟雷突然說道,“可能這就是我和愛莎的差異吧。”
伯洛戈疑惑地看向瑟雷,搞不懂他在這時候說什麼胡話,瑟雷全然不顧,繼續說道,“我是天生的不死者,而她是後天的,從一開始我的生命就超越了死亡的束縛,而愛莎不同。”
瑟雷像是在開導自己般,眼神發光,“是啊,對於我來說,不死是一種常態,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狀態,甚至可能有些麻木。
但愛莎則不同,她原本是普通人,心懷着對死亡的深深恐懼,她可能經常思考生命的有限性,並對生命的短暫感到遺憾和無奈……所以愛莎才如此珍貴生命,珍惜世界的美好。”
瑟雷爲自己的遲鈍感到悲傷,如果自己早醒悟些,或許一切都將截然不同。
伯洛戈保持沉默,他懶得評價瑟雷的這些感想,伯洛戈不喜歡被往事困住,要知道往事已經發生了,你再怎麼折磨自己,也改變不了什麼,但未來不同,未來還未發生,你有充足的機會,去做的更好。
“說來,奧莉薇亞,現在說可能有些晚,但我還是想讓你知道,因你的存在,我弄明白了很多事。”
瑟雷活動了一下身子,在看向奧莉薇亞時,嚴肅的臉上終於浮現了些許的笑意。
奧莉薇亞一臉厭惡地說道,“你在說什麼?”
“一些……一些不合時宜的感嘆,知道嗎?愛莎曾對我說,你是她留給我的禮物,我與世界的紐帶,起初我搞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但現在,我多少有些明白了。”
瑟雷語氣平緩,甚至有些慢悠悠的,像是在午後的慵懶閒聊,與眼下這緊張的氣氛截然不同。
“你是我的紐帶,我與這個世界聯繫的橋樑,從你的身上我仍能看見愛莎的影子,你是她存在的證明,也是她用來約束我的桎梏。”
瑟雷歉意道,“我替愛莎向你道歉,她利用了你,利用你的存在,去束縛我。”
奧莉薇亞臉色鐵青,她不想討論這件事,哪怕她很早之前就知道這些,但這些事從未令奧莉薇亞質疑愛莎對她的愛。
“說來,也只有這樣,才能讓一位逃避的不死者,對這個世界充滿熱愛、充滿幹勁啊。”
伯洛戈旁聽着瑟雷的感慨,他明白瑟雷言下的意思,類似的事,伯洛戈也曾經歷過。
至始至終,瑟雷都沒有什麼遠大的目標,更不用說什麼崇高的理念了,當初他背叛永夜帝國,僅僅是爲了愛莎,如今他離開不死者俱樂部出現在這,也只是爲了奧莉薇亞。
瑟雷從不熱愛這個世界,但當他愛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時,瑟雷便會勉爲其難地對這個世界施以善意。
感嘆結束了,瑟雷的神情也變得堅毅了起來,他的聲音嚴肅,像是不容拒絕的指令。
“我會牽制住夜王的,之後該怎麼摧毀晦暗鐵幕,就是你們的事了。”
說完,瑟雷伸出手,匕首緩慢又堅定地刺入掌心,一點點地拉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中,瑟雷平舉起手臂,任由自己鮮血如注。
其他人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伯洛戈與奧莉薇亞已經意識到了瑟雷的意圖。
伯洛戈反問道,“你確定?”
“我確定,至少現在很確定,”瑟雷笑了笑,再次嚴肅了起來,“所以快走!趁我還沒後悔的時候!”
伯洛戈不再多說,現在過去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浪費瑟雷的努力。
“走,前往始源塔!”
伯洛戈拉了一把帕爾默,接着示意其他人跟上,躍入下方廝殺的人海中。
奧莉薇亞沒有立刻跟上伯洛戈,她站在原地久久地凝視着瑟雷,像是重新認識了他般,這一次奧莉薇亞的眼中除了厭惡,多了些別的情緒。
轉身化作陰影,奧莉薇亞跟上了伯洛戈的步伐,這時一陣破空之音傳來,奧莉薇亞擡起手,穩穩地抓住了汲血之匕。
“這東西對我沒用了,交給你了。”
瑟雷的聲音姍姍來遲。
奧莉薇亞最後回頭看了眼那隆起的岩石花瓣,身體潰散成漆黑的陰影,將伯洛戈等人包裹進其中,在戰場的陰影裡高速潛行。
瑟雷望着奧莉薇亞的離開,內心略顯熾熱的情緒逐漸平復了下去,瑟雷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彷彿自己成爲了一位好父親,一位英雄……這些詞彙還真和自己格格不入。
“果然,有些事是逃不掉的啊。”
在瑟雷的喃喃自語中,他的鮮血灑入大地,又與無數死者的骨血混合在了一起,空氣已經足夠腥臭了,此時又加入了源自於瑟雷的血氣。
它如看不見的煙霧般緩緩擴散,直至完全籠罩住了屠夫之坑,接着是整個王城。
片刻後,戰爭進一步地躁動了起來,所有嗅聞到瑟雷之血的夜族們,紛紛感受到了與不死者們相同的狂怒之意,但這股狂怒並非來自魔鬼的影響,而是源自血脈深處的憎恨。
“瑟雷!”
嗜血者們嘶啞地狂吼着,它們沒有心智可言,也不認識瑟雷這一存在,但來自於血脈的仇恨,令它們齊齊咆哮出那禁忌的名字。
“瑟雷!”
充滿憎惡的吶喊聲響徹雲霄,就連沉迷於殺戮的不死者們聽罷也紛紛停了下來,作爲不死者俱樂部的一員,他們自然知曉瑟雷的存在與來歷,他們搞不清楚現狀,還以爲仇敵在爲自己人歡呼,爲此他們也跟着叫了起來。
“瑟雷!”
“瑟雷!”
聲音山呼海嘯般傳來,尖銳沙啞的宛如刀劍的刮擦。
瑟雷攤開雙手,帶着淺淺的笑意接納着這一切,沉寂已久的以太再度爆發,層層的鱗甲從他的衣袍下凸顯,接着將那精緻的布料撕裂,古舊且繁瑣的不朽甲冑覆蓋了瑟雷的全身,將那遙遠恆久的力量再一次賦予給他。
“好久不見啊,父親。”
瑟雷眼中閃爍着猩紅的光,聲音清澈響亮。
隆起的黑暗虛無凝聚了起來,龐大的陰影看向瑟雷,而在那始源塔內,夜王奮力地站起了身子,枷鎖逐一繃直,佈滿裂隙,直到無盡的以太徹底壓垮了此地的現實。
瑟雷看到了,一抹純粹且絕對的黑暗自始源塔上爆發,它們連綿不絕,宛如潮汐。
曾幾何時,面對這一幕,瑟雷的內心充滿了惶恐與不安,但如今,他的心情意外地平靜,瑟雷不清楚是自己終於變得勇敢起來,還是這歡呼雀躍的戰場上,到處都是他的朋友,令他不再孤單。
瑟雷只知道,那延續已久的黑暗命運是該於今日終結了。
這一日,終於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