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雷與奧莉薇亞的廝打持續了數分鐘,兩人看起來失去了理智,但實際上動手都很有分寸,既沒有摔桌子,也沒有推倒酒瓶,只是單純地近身互毆,或者說,瑟雷被單方面的互毆。
把瑟雷那張漂亮的臉砸的鼻青臉腫後,奧莉薇亞又在瑟雷的身上戳了幾個血洞,待那殺豬般的慘叫聲叫的有些擾人後,兩人的爭鬥這纔算停了下來。
博德反覆打量了他倆一下,滿滿地倒上兩杯酒,分別移到他們的眼前,不清楚他們算是打完了,還是中場休息。
奧莉薇亞將酒水一飲而盡,劇烈起伏的胸膛下,是難以壓制的混亂情緒,好在黑紗模糊了她的表情,整個人還沒有那麼失態。
瑟雷就截然不同了,他的睡衣敞開,臉上寫滿了尷尬,時不時還因身體上的傷痛,微微地皺眉、齜牙咧嘴。
荒誕的打鬧後,兩人都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中,氣氛壓抑的讓薇兒與博德這兩位旁觀者都有些難以承受,直到瑟雷掙扎着,打破了寂靜。
瑟雷低頭打量了一下腹部迅速癒合的傷口,感嘆道,“真狠啊。”
奧莉薇亞冷哼了一聲,只聽鏘的一下,她把匕首兇狠地插在了吧檯上,繁瑣的花紋沿着鋒刃爬行,淺淺的凹槽中,血液無聲地流過,帶起血色。
博德滿心疼痛地看着這一幕,只見他精心保養的吧檯被插出了一道裂紋,這跟插在他心裡沒什麼差異。
作爲真正意義上的酒保,瑟雷倒不是很在意吧檯的損壞,但他看清這把匕首的真容時,瑟雷的表情也有些失控。
“汲血之匕?”瑟雷緊張地摸了摸身上的傷口,失聲道,“你是認真的嗎?”
汲血之匕。
瑟雷可太熟悉這把武器了,在破曉戰爭中,他秘密打造了這把致命之刃,又用它割開了一個個血親的喉嚨……當一切落幕時,瑟雷把它交給了奧莉薇亞,自那之後,就再也未見過它。
如今再度看到這把武器,瑟雷一時間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先不提奧莉薇亞對自己的恨意之深,瑟雷呆愣在原地,往日的記憶蜂擁而至,屍山血海似乎近在眼前。
“也算是老朋友了啊……”
瑟雷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喃喃自語着,有那麼一瞬間他感到自己的手指頭在抽動,彷彿是想要再度抓緊這把致命的匕首,然後……然後做些什麼呢?
沒人察覺到瑟雷這敏感又細微的反應,博德與薇兒只顧着安撫兩人的情緒,避免在不死者俱樂部內大打出手。
曾經,他們只以爲這裡是一個快樂的居所,但自那次窺見不死者俱樂部的詭異變化後,他們都明白,這處安寧的庇護所可沒他們想象的那麼簡單。
奧莉薇亞完全不在乎瑟雷的想法,只是惡狠狠地說道,“如果我認真的話,你已經是半具乾屍了。”
聲音像是喚醒了瑟雷般,讓他從那詭異的沉浸感中脫離,他的眼中閃過了些許的慌張,磕磕巴巴地應答道。
“哦……那還真是感謝你的憐憫啊……”
瑟雷記起奧莉薇亞曾讓伯洛戈帶話,她要把自己釘在大地上,讓日光暴曬至死,對於一位不那麼容易被燒死的純血夜族來講,這還真是一件殘酷的刑罰。
“瑟雷……”
嘶啞的呼喚聲莫名地在耳旁響起,瑟雷莫名地聯想到了那一日。
血親們在烈陽之下無力地掙扎着,他的皮膚被燒焦、血肉自燃,高溫下,冰冷的血沸騰了起來,接連蒸發成惡臭的血氣。
肌肉碳化、骨骼碎裂成渣,他失去了行動力,像蛆蟲一樣在火光中痛苦地蠕動着,甚至說彼此的血肉都互相粘連在了一起,像是一片粘稠的血肉爛泥,一張張枯萎的臉龐痛苦萬分,極致的悲鳴從乾癟萎縮的喉嚨裡響起。
瑟雷記得那一日,他就站在陰影之中,冷眼旁觀着,他曾以爲那是一切的結束,但未曾想過,那根本不是結束,反而是另一場折磨的開端。
“哦?這東西是讓你想起來什麼了嗎?”
奧莉薇亞注意到了瑟雷神情的變化,她拔出匕首,在瑟雷的眼前晃了晃。
“我很討厭你,但不得不說,我確實很喜歡這件禮物,它陪伴我度過了漫長的時光,解決了一個又一個麻煩的敵人。”
奧莉薇亞話音一轉,柔和的語句變得鋒利起來,“我曾以爲,這算是你對我僅有的愛意,但後來我發現,你把它送給我,只是爲了逃避那段回憶吧?”
奧莉薇亞似乎猜中了。
手指緊張地摩擦着酒杯,瑟雷的眼神飄忽,他很少會這個樣子,侷促不安,就像一個離開父母的孩子。
瑟雷、夜王之子、偉大的夜族領主、永夜帝國的顛覆者,這世間彷彿沒有什麼能困住他,更沒有什麼能令他感到恐懼,可現在,瑟雷在自己的女兒面前,像位怯懦的孩子般,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我說的對嗎?瑟雷。”
奧莉薇亞把匕首在瑟雷的面前晃了晃,“它會讓你想起些什麼?那些被你殺死的血親嗎?他們死前的恐怖面容嗎?
說實話,瑟雷,之後的日子裡,你會夢見他們嗎?還是說,你是否會夢見,自己也是那熊熊火海的一員呢?”
氣氛變得越發壓抑,奧莉薇亞肆無忌憚地宣泄着自己的恨意,向瑟雷施加壓力,瑟雷的呼吸逐漸變得沉重起來,快要支撐不住之際,他的眼神忽然堅定了起來。
“不,我從未夢見過那些事。”
瑟雷搖搖頭,語氣堅決,“我也從不後悔做了那些事。”
他擡起頭,猩紅的眼瞳中流淌着微光,“況且,我不認爲我是背叛者,相反,我覺得我是一位英雄,斷絕永夜的英雄。”
“永夜帝國不該存續,這禁忌的血脈也不應延續。”
瑟雷的語氣無比堅定,彷彿要把這句話當做誓言般,刻進自己的腦海之中。一瞬間,他彷彿真的變回了那位永夜領主,毫不避讓奧莉薇亞的目光。
“英雄?”
奧莉薇亞輕笑了一聲,不屑一顧道,“那你還真是一位不稱職的英雄。”
她靠近了瑟雷,伸手按在瑟雷的胸口上,指甲鋒利的像刀劍般,想要刺破他的血肉。
“既然斷絕永夜,那你爲什麼要讓我活下來,”奧莉薇亞不明白,“你又爲什麼苟活到現在?”
瑟雷一言不發。
“是害怕嗎?”
奧莉薇亞把積蓄多年的怨恨,一併傾瀉了出來,“既然你害怕自我的死亡,那爲什麼又要讓我活下來呢?”
奧莉薇亞不明白,她先是失去了自己的母親,又失去了熟悉的血親、家園,哪怕之後的日子裡,她明白了瑟雷的行爲,可她仍不理解,瑟雷爲什麼要放過自己呢?既然放過了自己,他又爲什麼……
爲什麼不愛自己呢?
“不用回答,瑟雷,我知道這是爲什麼。”
奧莉薇亞的語氣輕柔了起來,她覺得沒必要和瑟雷這種人置氣,他就像一具活着的屍體,任你對他拳打腳踢,瑟雷也做不出什麼反應,反而會惹的自己一肚子氣,疲憊不堪。“你不自殺,只因爲,你是個懦夫,光是想一想那不可知的死亡命運,你就怕的要死……不然,你也會坐視我母親的離去了。”
這麼多年以來,奧莉薇亞一直控制自己,不要去想當初的那些事,可今日,與瑟雷堂堂正正的對峙下,她再也無法忍受。
“對吧,你明明答應過她的。”
奧莉薇亞靠近了瑟雷的耳旁,低聲輕語着那段猶如夢魘般的過去。
“她是如此地相信你,可你還是欺騙了她,苟活到了現在,你不會夢見你的血親們,那麼你會夢見她嗎?”
奧莉薇亞的聲音像是一次次重錘,將瑟雷那堅固的內心敲得佈滿裂隙,瀕臨崩潰。
這一刻,瑟雷再度回想起了往日,想起了那個貫穿她生命的女人。
“你真的享受這種無意義的永生嗎?”
“你還想繼續這樣絕望的生活嗎?”
不斷的質問聲中,瑟雷像是回到了那一日,她站在前方,望着窗外初升的太陽。
“我已經多久沒見過日出了……”
她回過頭,忽然說道,“這是個不錯的時刻,瑟雷,你覺得呢?”
瑟雷記得自己僵硬地點頭,應答着,“是啊。”
然後……然後……
“夠了!”
瑟雷雙手用力地錘打着吧檯,連帶着酒架也一併晃動了一下,博德有些心疼地看着吧檯,記得這東西,還是數十年前,他自己拿木板敲起來的。
“你讓我活下來,並不是因爲愛我,而是因爲她、我是她的孩子,她在這個世間的最後一點影子,僅此而已。”
奧莉薇亞平靜地說道,但內心卻倍感悲傷,孤獨且黑暗的日子裡,她一直幻想着,自己是被愛的,但後來她才明白,自己只是一件瑟雷用來緬懷的工具罷了。
“你來找我,到底是什麼目的,”瑟雷受夠了這該死的對話,“如果你想殺我,儘可動手。”
奧莉薇亞攥緊了匕首,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動了殺心,但很快,她鬆開了手,收起了那把致命的匕首。
“不,我不會殺了你的,相反,我現在倒希望你能一直活下去了,”奧莉薇亞搖搖頭,“你是一個怯懦的膽小鬼,你違背了與她的約定,但你又是如此地愛她,渴望着赴約……你不敢自殺,但又希望有人能殺了你,幫助你完成這一步。”
奧莉薇亞笑了起來,“瑟雷,你還真是一個矛盾的混蛋啊。”
瑟雷被奧莉薇亞說的啞口無言,像是在承受一場漫長的處刑,他的神智變得渾噩,恨不得投入酒精的懷抱之中。
薇兒與博德旁觀着這一切,對於瑟雷的過去,他們知曉的並不多,但此刻從奧莉薇亞的言語裡,他們能窺探到那蛛絲馬跡,甚至說,從奧莉薇亞的身上,看到她母親的影子。
瑟雷無聲地站了起來,奧莉薇亞譏諷道,“怎麼,又要逃了?”
瑟雷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突然間,暴虐的殺意從樓梯間傳來,幾乎化作實質性的暴戾氣息如潮水般涌過,強行打斷了這糟糕的會面。
奧莉薇亞警惕地起身,陰影蠕動,匕首握緊在手中,薇兒跳上了博德的肩膀,一骷髏一貓,同樣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
瑟雷恍惚了一下,他意識到發生了些什麼,低聲咒罵着,朝着樓梯間趕去。
“薇兒!博德!”
瑟雷緊張地呼喊道,眼下能行動的會員就這麼幾個,只希望這點人夠用。
奧莉薇亞完全搞不懂發生了什麼,呆滯地站在原地,這時瑟雷的聲再度傳了過來。
“待在這,不要動!”瑟雷囑咐道,“之前的話,我就當你叛逆期了!”
說完,瑟雷快步衝入樓梯間內,熟悉的走廊近在眼前,只是在這走廊的盡頭,那扇永遠無法企及的大門正劇烈顫抖着,彷彿門內正有什麼東西反覆衝撞着,試圖破門而出。
瑟雷緊張地反覆深呼吸,眼前的異常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大約從一個月前,在這門後就時常涌現這股詭異的殺意,並且殺意的怒潮一次比一次強烈。
在瑟雷的預計中,再有幾次殺意的釋放,這道門就再也攔不住門內的東西了……瑟雷不清楚門後有什麼,更不清楚那個東西掙脫束縛後,會發生什麼事。
該死,瑟雷在不死者俱樂部這麼久了,對於這座俱樂部的種種詭異,他根本不清楚半點,就像先前不死者們紛紛甦醒引發的動亂一樣,這座歷史悠久的庇護所,遠比瑟雷想象的要複雜百倍。
不,也可能沒那麼複雜,早在很久之前,瑟雷就已經產生了一系列的懷疑,只是缺乏一個直接的證據,去證明這一切。
“賽宗呢?賽宗”
瑟雷四下尋找着,作爲他們之中的最古老者,瑟雷確信,賽宗一定知曉些什麼,他也應該明白俱樂部的異常所在。
薇兒與博德搖搖頭,他們有一陣沒見到賽宗了,緊接着,正當他們想辦法時,一陣沙啞的摩擦聲響起。
走廊的盡頭,那道搖搖欲墜的大門緩緩敞開。
所有人的心都懸了起來,曾經被視作絕對安全的不死者俱樂部,危機縱橫。
瑟雷嚥了咽口水,只見一個晃晃悠悠的身影從其中走出,他看起來疲憊不堪,滿身的傷痛,瑟雷覺得他有些眼熟,身影逐漸與賽宗重疊在了一起。
只見他完全走了出來,將身後的房門緊閉,整個背部靠在了門上,緩緩地坐了下去。
暴漲的殺意蕩然無存。
絕對的靜謐持續了片刻,瑟雷率先邁出步伐,他朝着那疑似賽宗的身影走去,這一次這條走廊不再像之前那樣,彷彿沒有盡頭般延展着。
這一次瑟雷只走了數步就來到了那人身旁,確定了他的身份。
“發生了什麼?”
瑟雷一邊問,一邊試着攙扶起賽宗。
賽宗的渾身熾熱,像是一塊燒紅的鐵,他的聲音有氣無力,帶着莫名的悲痛。
“他……他就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