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聲起,有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水牢。
水牢的侍衛沒有攔下司空震和司空珏,如今帝京人心惶惶,皇帝已駕崩,但卻因爲國家大亂仍舊未出殯,他們這些小老百姓,現在只想着敵軍打到帝京來該怎麼辦,其他關乎社稷江山的事兒,壓根兒沒本事也沒心情瞎操心。
皇宮的御軍依舊日夜巡邏着,但每個人臉上都掛着濃濃的沉重和心不在焉。司空震在進宮之前給司空珏在成衣店拿了一套乾淨的衣服換上,至於那張刀疤遍佈的臉,他沒有想方設法掩飾,因爲此舉,只會加重司空珏對於皇帝的反感。
出乎意料的,御軍統領看到司空珏也沒有阻撓,雖然當初這個男人在內宮和皇帝共處時曾發生過行刺之事,可現在皇帝都駕崩了,成王司空震已經可以算是帝京的掌勢人,他們願意服從。
司空震卻未因此而感到半點高興,反而眉頭愈發蹙得緊,只低低喚了司空珏一句,隨即便大跨步向皇帝寢宮走去。
皇后依舊在屋內跪坐在地上,依舊穿一身潔白裡衣,依舊披散着青絲形容憔悴,她聽到身後門開的聲音,而後是兩道節奏不同的沉沉腳步聲,沒有回頭,只伏在棺木上低低道:“王爺今日還帶了人來啊。”
她不是疑問的語氣,所以司空震也沒有接口,只沉聲道:“請娘娘借一步說活。”
皇后肩膀動了一下,隨即慢慢轉身,看到司空震後面還站着一個男人的時候,她微微怔了一下。那中年男子一直低垂着腦袋,看不清面容也看不清表情,皇后有些疑惑,但卻沒什麼興趣想去了解。
她的全部心思都在棺木裡那個男人身上了,而他一去,她的心再無波瀾,什麼也引不起她的興趣。
司空震將皇后邀到屋外,臨出門的時候深深看一眼司空珏,可後者還是低着頭,一動也不動。
“唉……”司空震嘆口氣,轉身將門闔上。
司空珏聽到門關的聲音,終於緩緩擡起頭,認認真真盯了那棺木半晌,上前一步,將手搭在上面,輕輕一聲。
“皇兄……”
皇后坐定在位子上,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隨後疲乏道:“王爺有什麼想對本宮說的嗎?”她雖這樣問,但似乎並不想和司空震多聊,端了杯盞就去到軟榻上,整個人斜斜躺了下去。
司空震沒有說話,只是從懷裡掏出一張薄薄的紙,將它遞到皇后跟前道:“娘娘看了便知。”
皇后本已眯起了眼睛,聞言緩緩擡眸,隨意掃了下那張紙後,原本淡漠的臉上瞬間閃現一絲錯愕。
如果沒有看錯的話,這張紙上面,蓋了國璽之印?
皇后一愣,下意識坐起身直了直腰板,伸手將司空震遞過來的先帝遺詔拿到眼前細看。上面不是字,只能說是一些鬼畫符,各種或橫或豎的半筆字畫交錯呈現,赫然便是宋歌當初爲了給王妃抄寫經書而從東屋巧合下拿到並記錄下來的那張薄紙。
“這——”皇后明確知道這是先帝遺詔,但可惜,壓根兒看不懂內容。
司空震環顧四周,從一方桌案上取了文房四寶來,直接挽袖研墨,提筆便在宣紙上將那些鬼畫符寫了下來。他一口氣寫了三份,又從皇后手裡將原來那份拿回,直接攤開在桌面上。
皇后下榻,湊到近處看,只見司空震將四份東西按照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擺正位置,一份壓着一份,各自錯開角度,有些筆畫因此便連接在了一起,而有些卻被遮擋。
皇后驚了驚,嘴巴不自覺張大,隨即又意識到自己這樣有*份,急急拿手捂住口鼻,眉宇間卻依舊是化不開的驚異。
司空震搗鼓完,皇后也已經將內容看得差不多了,她似有些難以置信,不停地將視線從遺詔上轉移到司空震身上,又從司空震身上轉移回遺詔上,最後才喃喃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她轉過頭,已是淚流滿面。
司空震再嘆一聲,將搖搖欲墜的皇后扶到座位上,才低低道:“煩請娘娘,將這遺詔永遠保密。”
皇后揪着袖管,聞言輕輕點了點頭,似艱難,也似無奈,更多的卻是對司空震濃濃的愧疚。
“本宮代皇上,謝過王爺了。”說完,她竟欲起身跪下。
司空震趕緊攔下她,而裡屋的門也恰在此時打開,司空珏仍舊低着頭,慢慢從司空震跟前走過。
“遺詔的事,還是遵循先帝旨意便好。”喑啞的話音傳來,司空珏踏着沉沉的步子離去。
光盛三十七年五月初六,成王司空震,擁兵自立!
東衡,御書房。
皇帝把手中的密信攥得緊緊,面上表情變化莫測,似乎在考慮什麼重大事情一般,糾結着決定。
漣妃親自端了一碗燕窩,屏退衆人後獨自進了殿,柔聲道:“皇上,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皇帝擡頭,低低應了一聲後便把信給團了起來隨手扔進香爐裡,看樣子並不想將國事告知漣妃,也就是當今東衡的皇后。
漣妃將一切看在眼裡,臉上卻還是不減笑容,只是把燕窩小心端到皇帝跟前,一邊說着“皇上別總皺着眉,把燕窩吃了再想那些煩心事吧”,一邊暗自將腳尖勾到龍案下。
“哎喲——”漣妃低呼一聲,整個人往前一跌,竟直直往地上摔去,手裡的那碗燕窩,毫無意外地全部倒在皇帝身上。
漣妃吃痛,卻來不及揉一揉自己的腳踝,“啪”一聲瓷碗掉地,調羹飛出老遠。她驚恐地擡起頭,想看卻不敢看,只將視線停在皇帝的龍靴處,惶恐又焦急道:“臣妾有罪!臣妾有罪!”
皇帝皺眉,嘴抿成一條直線,他低頭看着自己胸膛以及身下的一片狼藉,勉強壓制住怒氣道:“算了算了,皇后也不是故意的,朕不怪罪你便是了,”他說着起身,燕窩的汁水順着龍袍滴了滿地,雖然溫度不高不至於燙傷,但現在已是炎夏,這麼溼漉漉黏膩膩的在身上,當真難受,“朕去換身衣裳,你也別自責了,下去吧。”
皇帝說完便沒有再去管跪在地上誠惶誠恐的漣妃,只喚了殿外的大太監便急急忙忙走了,看得出還是動了氣的。
漣妃抖着肩膀幾乎伏在地上,一遍一遍說着“皇上責罰臣妾吧”,也是嚇得不輕。然而,當皇帝一出御書房,腳步聲慢慢消失,她才終於擡起頭,眼底根本不見半分懼色。
待確定皇帝不會折返,她一躍而起,動作迅速朝那香爐走去,也不管是否會燙傷自己,直接便掀開那爐蓋,看到裡頭燃着火星的密信還未被燒盡,漣妃眉間喜色頓起,趕緊捏着信角便將它拿了出來。
皇帝是揉成團丟進去的,所以燒起來便會慢上許多,那密信除了外面一圈有些發黑和邊角翻卷之外,幾乎還完整。
漣妃的心一陣狂跳,按捺住情緒將密信收進懷裡,又從龍案上隨便抽了一張白紙揉成團丟進香爐,待看到那紙團燒了起來,她才放心離開。
回到自己的寢宮,漣妃將自己關在屋內,慢慢將密信打開。
信是密探寄來的,裡面有兩個重大消息,一個是西庭皇帝駕崩之事,還有一個便是成王司空震在其皇兄死後數日便擁兵自立的消息。
漣妃看完有些發怔,成王司空震,也就是當初他們東衡派去和親的那個丫頭的公公?
她若有所思,看這密信的內容,估計皇帝要選擇帝駕親征了。
西庭現在這麼亂,東衡沒有理由不趁着這個時候去摻和上一腳。
漣妃想了想,把密信送到點着的燭臺上,看它一點一點燃盡,才喚了侍婢進來。
“尋一套東衡將士的軍服,不要驚動任何人,要快。”漣妃淡淡交待,卻把貼身侍女給驚在原地,不過後者沒有詢問原因,只低低應了聲便出去了。
漣妃眯眼瞧窗外,她似乎已經爲了這一刻,準備了大半年了。不管是誰,只要曾經傷害過她,傷害過尹公公,她都要慢慢討回來。
而那個人,便是宋歌。
如若不是她當初一語將自己推到風口浪尖,尹公公便不會無故枉死。宋歌只是嘴一張,到她這裡便是命一條,還是她心愛之人的命。
但,天道輪迴,一切因果都會得到報應,就像宋歌,她嫁到西庭,但骨子裡永遠都是東衡人,她終歸要背棄一方,而無論是哪一方,都會讓她痛苦。
苦到,生不如死。
漣妃笑,看天邊烏雲翻卷,喜上眉梢。
三日後,東衡大軍出發,皇帝親征,士氣大增,一路過滄瀾踏姑祀,五月十五日,大軍與司空祁以及孫適光會合,而那時,已是源城被破後的第五日。
五日前,淳于岸當着萬衆將士的面拆穿司空翊眼瞎真相,震了所有西庭將士,也震了宋歌,幾乎是瞬間,士氣大減。
五日前,帝京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到了西北,隨之而來的是成王司空震擁兵自立的消息,如巨石激起千層浪,司空翊不信自己的父親會做出此等事情,沙場上直接紅了眼。
五日前,消失許久的老何一身狼狽跑到了西北,他從來沒有如此哭喪着臉過,但一開口卻是“沒有找到小郡主”,眼底是化不開的悲傷,宋歌扶着司空翊,可以感覺到他在努力支撐自己不倒下。
而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西庭的援軍,終於趕到了。
在淳于岸和司空璟破城之後圍剿之前。
否則,血戰數日數夜的鎮關大軍,只剩下區區三萬餘人的鎮關大軍,主將忽然失明並連連遭受打擊的鎮關大軍,早該在司空璟和淳于岸的圍攻下,全軍覆沒。
當源城城樓升起屬於黃沙人的旗幟,當西庭的戰旗被毫不留情甚至是鄙夷地砍斷然後丟下城樓,是否可以說所幸司空翊已看不見,不然便又是一次深深的打擊?
司空璟負手站上城樓,城內百姓一個也沒有逃,因爲他們記得鎮關大軍剛進城的時候司空翊說的話——以將印爲證,源城將是司空璟和司空祁最後涉足之地!
可如今,雖說十萬援軍到,但源城已破,前有狼後有虎,西庭的一半,已經被司空璟收入囊中。
被綁起來的萬餘百姓都在城樓下坐着,由淳于岸在下面帶人拿刀看着,司空璟獨自站在城樓,眯眼瞧樓下青垨草原。
“世子妃,好久不見。”他說,第一句話卻是對着宋歌講,聲音不大,字詞卻清晰。
宋歌一震,偏頭不去看司空璟,只抓着身側司空翊的手,越來越緊。
人人側目看宋歌,看那個和將軍相偎相依的少年,一直都以爲將軍有斷袖之癖,卻沒想到那叫吳歸的人,竟是成王世子妃?!她沒有在宮廷一場大火裡喪生,反而入了軍營?!
沒有時間再去思考這些,他們看到最前方自大軍潰敗之後便一蹶不振的司空翊忽然動了一下,茫然擡眼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
黑木在左,宋歌在右,可以清楚地聽見,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似乎聞到了空氣裡瀰漫的腥風血雨,司空翊緩緩擡起頭,睜着茫然無神的眸子,直直看向司空璟所在的地方。剛纔的話他都已聽到,也能感受到宋歌抓着他的手有多用力。
司空翊苦笑一聲,源城已破,幼妹已失,皇帝已崩,父親……已自立……
他忽然覺得……很累。
“全軍休整,勿攻。”司空翊說完,轉身吩咐黑木帶人直接在青垨草原安扎營地。
如今士氣低迷,三萬鎮關大軍和十萬援軍還未完全融合,貿然進攻只會事倍功半,倒不如原地休整,反正前有狼後有虎,是生是死是勝是敗,不差一個時間問題。
司空璟並未因爲司空翊的無視而憤怒,他只是掛着一貫的淺笑,下樓交待了親信一件事,隨後看了眼城樓下捆綁作一堆的源城百姓,眸底閃現一絲興趣盎然。
五日後,東衡大軍踏過滄瀾進駐姑祀城,但卻始終不曾進攻。
夜,無月無星。
主帳的燈火未點,宋歌行到帳前,守衛的看到她一時不知該稱呼參將還是世子妃,只好轉過腦袋尷尬地將簾帳掀起,咳了一聲提醒裡頭的司空翊。
宋歌朝他們點點頭,隨即正欲擡腳進去。
“誰也不見,出去。”裡頭傳來司空翊冷靜到淡漠的聲音,宋歌腳步一頓,停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兩個守衛面面相覷,其中一個硬着頭皮道:“將軍,是——”
“世子妃”三個字沒有機會說出,因爲司空翊冷冷打斷他:“再說一遍,誰也不見。”
宋歌默了默,倒退一步對着倍感抱歉的守衛笑笑,“沒事,我等在這裡,他想見了我再進去,”宋歌不想爲難守衛,兀自退到一旁,背手擡頭望天。
守衛沒有守衛,只是又輕輕把簾帳放下,宋歌聽到兩人嘆了口氣,她不語,盯着那無月無星的漆黑天際看。
司空翊不見自己,或許是因爲他現在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來將自己繁瑣的心緒整理,也或許……是怕自己詢問他的眼睛,是什麼情況吧?
宋歌吸吸鼻子,努力擡頭看天,什麼時候開始,她也想要流淚了?
夜漸漸深了,西北晝夜溫差大,雖說已是炎夏,但越近子夜,草原上的風露便越大,溼氣沉沉的,呆在外頭久了也容易感染風寒。
營地內燈火不亮,但宋歌的影子正好因着軍燈無限拉長,直直映在司空翊的帳子上。
他看不見,卻將目光投在那簾帳上,久久不願離去。
似乎……這還是他第一次,將她拒之門外。當初的自己,是多麼歡喜她的靠近,可現在,卻不得不把她逼退,害怕她問起自己失明的原因,害怕她會露出自責愧疚的表情和語氣,更害怕她看到如此頹廢萎靡的自己,會失望,會難過,會沉重。
司空翊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淪落到家破國滅人亡的地步。
他起身,緩步走到帳前,卻沒有靠近,生怕自己的影子映在上面被發現。其實,宋歌一定還在外面等着,他知道的,可一時卻不知該這樣面對。
大軍岌岌可危,素來疼愛的幼妹失蹤,素來敬重的父親自立,他的心,也是會亂的。
到最後不過爭個魚死網破,他不怕死,可他不想讓宋歌也死。
或許,該想個法子讓她脫身……
似有感應般,宋歌轉過頭,看那空蕩蕩的帳子,燈火昏暗,裡頭的人彷彿已經歇下。可她清楚,那麼多事變,他不敢睡也睡不着的。而他的眼睛……也不知爲何突然會變成這樣,他那麼驕傲的一個人,突如其來那麼多打擊,該是難受得緊。
嘆口氣,宋歌將手伸入懷中,突然便摸到了那個一直帶在身上的小瑞送的錦囊,她一愣,有些怔忡地拿了出來。
小瑞……在司空璟手上。
她不知道司空璟會做什麼,但小瑞、溫自惜還有陸蒙、柯容,都是她和司空翊的掣肘,其實西庭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是否跌下就看司空璟什麼時候推他們一把而已。
打開錦囊,裡面是一張薄薄的紙,宋歌一時沒反應過來,便湊到軍燈下展開欲細細地看,這才發現原是當初還在成王府的時候,自己從東屋無意間翻到的那張抄錄下來的鬼畫符。
總覺得這是個不同尋常的東西,宋歌皺着眉,可無論她如何翻來覆去地看,也不明白其中的深意。
“小歌。”有人從身後走來,宋歌身子一僵,捏着那紙片慢慢轉身,似有些不敢相信。
司空翊就站在幾步開外,他眯着眼,夜色下宋歌幾乎看不清他的臉。
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好聽,可卻明顯多了疲倦和蒼涼,他微偏着頭,用耳朵細細聽着聲響,欲辨別宋歌的具體方位。
“我在。”宋歌須臾回神,看他眉間籠着揮不開的陰霾,忍不住便疾走上去。
司空翊笑了笑,攬她入懷。
終還是捨不得她在風露中獨立,一路走來她夠苦了,自己剛纔怎麼忍心將她拒於門外?
宋歌想問司空翊失明的原因,可忽然便覺得如何也開不了口,但他卻似能洞悉她的心理,只將腦袋輕輕靠在她肩膀上,整個人微微佝僂着背,呈放鬆姿態。
“司空璟,蠱毒。”五個字,司空翊便再不願多說。
宋歌一震,隨之而來的便是懷疑。
當初只有她一人中了蠱毒,司空翊又是什麼時候染上的?再者自己的蠱毒到現在都沒發作,爲什麼他卻病發到突然失明?既然知道中了蠱毒,之前溫自惜給自己根治的時候,司空翊爲什麼不說?
問題接踵而至,可司空翊並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他只是輕輕攬着她,最後說了一句話:“別問,能治好的。”
能治好嗎?司空翊笑,卻是將這笑容埋藏在宋歌頸項。
命或許都要留在青垨草原,誰還管眼睛呢?
兩人相擁,直到有守衛硬着頭皮跑過來稟報:“將軍,參……參將,”他覺得在軍中,“世子妃”三個字實在是叫不出口,乾脆一咬牙還是喚了軍職,“源城有動靜了。”
司空翊放開宋歌,臉上又恢復了淡漠,似乎這五日來,他像換了一種性子,沉寂到如古譚死水,毫無波瀾。
“整隊,出營。”
守衛說的“源城有動靜”,其實並非是司空璟準備趁勝追擊,而是源城城樓上,有人在搗鼓着什麼。
宋歌和司空翊沒有站得很近,所以一開始天還未亮,並沒有看清司空璟搞得到底是什麼名堂,可後來天際魚肚白漸顯,宋歌隱隱看到了一些輪廓,似乎……支起了高架?
待接着日頭高揚,烈日慢慢開始烤着大地,宋歌終於看清了,那上面,還掛着一個人!
司空璟一直在上頭,遙遙看着司空翊,再將目光投向他身側的宋歌,脣角帶一抹玩味。
“小瑞——”一向冷靜淡定的宋歌,看到那城樓上高高懸掛而起的人,竟沒有忍住,失聲驚叫。
女子披散着頭髮,掙脫身側男子的手,不顧他的低聲輕喚,朝前疾走兩步。待看清那城樓之人確是小瑞時,她肩膀顫了顫,悲痛神色一閃而過,隨即便是凌厲。
“司、空、璟!”宋歌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三個字,她始終微揚着腦袋,目光久久停留在小瑞身上。
對面,源城城樓上豎起了一根碩大的圓木樁,直徑足有兩人合抱般大小,最上端橫向架着手臂粗細的木棍。一個垂頭似乎陷入昏迷的瘦弱少年,兩手被綁在木棍兩端,腿腳也禁錮着,就這麼在烈日下,高掛暴曬。
宋歌瞪紅了眼,饒是小瑞低着頭,她也能第一時間認出他來。她曾因當初滄瀾河畔一事對小瑞多有愧疚,也因此發過誓,若還有相遇的緣分必再不會將他拋棄!
可現在,他與她之間距離不足半里地,卻似隔着千山萬水,她仍舊只能看着他受苦,半點辦法也沒有。
宋歌心中巨浪翻滾,並未注意到身後司空翊因她突然掙脫而去後,始終擡起伸在半空中的手掌,微微打開,等待她轉身歸來。
司空璟依舊在笑,就好像逗弄宋歌是一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他看天色尚早,不過晌午時刻,思量着或許還可以將這對於宋歌而言非同尋常的小太監再折磨一會兒,便勾着脣角淡笑道:“世子妃稍安勿躁,好戲還未開鑼呢。”
宋歌清楚司空璟是個多麼變態的人物,光是自己和司空翊身上的蠱毒一事便可看得出來,所以對於他口中所言的“開鑼好戲”,只會覺得心上又沉重了許多。
“你不過是想奪這天下江山,爲何偏要針對小瑞?”宋歌攥緊了拳頭,咬牙恨不得將司空璟捏碎。
“不不不,”司空璟連說三聲,那模樣就好像生怕宋歌誤會了一般,“我豈會針對一個小小的太監,你說是嗎宋歌?”
這是司空璟第一次直呼宋歌名字,也讓一直沉默不語的司空翊蹙起了雙眉。
而他話音剛落,同時僵了身子的除了宋歌,還有那個被高掛的瘦弱少年。
太監……
模糊的意識,卻因這兩個字漸漸清晰起來。
那滿是嘲諷的語氣,那一聽便可感受到的無盡鄙夷,似乎比當頭烈日還令人暈眩上幾分。
小瑞手指顫了兩下,麻木的雙臂立刻便有了痠疼的感覺,他努力想擡頭,卻是一點力氣也沒有。
全身的重量都吊在被綁在木棍上的手臂上,已經一天了,他原本身子骨就弱,如今再被西北烈日這麼一曬,腦袋昏昏沉沉,陷入半昏迷狀態已經許久。
他知道司空璟這樣對待她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用自己來刺激宋歌。其實分析出這個理由的時候,他會擔心因爲自己而給宋歌造成任何掣肘,可不得不說,心底卻還存着一分欣慰。
原來,我對於小歌的重要性,其他人也是知道的。
那麼,是不是小歌真的,很在意我呢?
頭頂烈日烤着,一身衣衫已溼,他只感覺太陽穴一陣一陣悶痛,就好像有人拿着錐子用力在敲一樣,攪得他眉心也隱隱泛疼起來。
太監。
可耳邊適才聽到的這兩個字,卻比那錐腦之疼還要厲害。
其實,自己在她心中佔着什麼分量又如何呢?她如今身畔已有良人,再者退一萬步說,就算未嫁,他也沒有身份去逑。
自己只是一個太監,再愛,又有什麼權利?
小瑞手指又動了一下,似乎想讓胳膊的痠疼來轉移心上難以言說的苦楚。他不敢擡頭,也擡不起頭,甚至只能將眼睛微微打開一條縫兒,讓西北濃烈的豔陽,灼盡他眼角欲落的淚。
他知道的,宋歌就在城下,那樣遠遠地瞧着自己。
已經如此狼狽,就讓他保持昏迷不醒的姿態,哪怕司空璟一刀殺了自己,也不能喊出一聲。
不想讓自己成爲她的負擔,不想讓自己的命成爲司空璟拿捏她的把柄。
如果可以,他會盡力忍着,在無聲中死去,告訴她……他不疼,她別哭。
應該,她還是會哭的吧?
小瑞迷迷糊糊地想着,嘴角不經意間扯了扯。
小歌,我希望你別哭,但你若真的哭了,我想,我還是會很高興。
司空璟站在一旁,將小瑞的動作盡收眼底。這個小太監不同於樂明夏和陸蒙可以對宋歌造成的衝擊,他將是宋歌心理防線崩潰的主要因素,而接下去就看自己,怎麼好好利用了。
宋歌雙眼血紅,握拳瞪着司空璟的時候,幾次都覺呼吸不順,她明白司空璟如此折磨小瑞就是爲了讓自己憤怒讓自己發瘋,可她潛意識裡還是無法平息情緒。
司空璟已經在言語上刺激她了,接下來,還會做什麼?
宋歌不敢想,身後十幾萬西庭兵都看着,如果司空璟再要如此侮辱小瑞,她……一定會喪失理智地拼命!
司空翊自打源城被破和帝京消息傳來後,便瞬間變得沉默。打擊突如其來,他的世界彷彿實實在在陷入了黑暗,剛纔宋歌掙脫他的手,司空翊真的感覺……慌了。
他從來無懼,二十載人生永遠肆意瀟灑,就算幾日前忽然失明,他也沒有如此心驚過。可現在,一向爲國爲君爲民的父親擁兵自立,打小疼愛沒有出過遠門的幼妹無故失蹤,他似乎,也遠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堅強。
宋歌,你……別走。
女子依舊怒瞪着城樓上的司空璟,並未注意到身後眉目蕭索的男子,多怕她適才的撒手,會是永恆。
“爺,你當真……看不見了?”黑木站在司空翊身側,刀疤臉上泛起難過的神色,他幾日前剛到西北的時候,還以爲司空翊是在對戰時傷了眼睛,卻沒想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是因爲司空璟。
司空翊搖搖頭,一身肅黑將軍服上滿是血跡斑駁,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
“嗯,別吵,”司空翊沒有過多回答,只是擡了擡手示意黑木不要說話,他現在對於一切外界的感應都基於聽覺,不能出任何差錯,“司空璟用小瑞威脅她嗎?”
黑木不認識小瑞,但也明白司空翊的意思,遂嘆口氣附在他耳邊道:“現在就架在上頭,沒動手。”
司空翊低低應了聲,又擡眼看前方。
青垨草原幾百裡暴露在烈日下,十幾萬西庭將士列兵而立,人人頂着那灼燒般的豔陽,靜待司空璟下一步動作。
是的,每個人心裡都清楚,司空璟會有所舉動,一個勢必要將他們擊垮的舉動。
時間流逝,烈日下的無聲等候似乎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難熬,估摸着司空璟也有些不耐了,日頭還未下去,他便從城樓上特意擺着的那一方太師椅上起身,笑看樓下。
“司空翊,”他說,狀似無意道,“還記得一個多月前,邊城被破的場景嗎?”
滿意地看到司空翊身子震了震,司空璟的笑容漸漸放大,目光從那三萬鎮關軍身上慢慢掃過,語調悠悠道:“噢我忘了,邊城被破時,各位似乎都不在場呢。”
他以一聲輕笑收尾,卻讓司空翊以指節咯咯作響爲開場,激起滿腔怒意。
身後數萬西庭兵,不管是當時就在西北的,還是幾日前剛剛抵達的,每個人臉上都是怒到極致的表情。如果不是主將未下令,這些謹遵軍令的鐵骨男兒,早就不懼生死地衝上去了。
司空璟很會挑起衆人的怒火,他現在佔盡天時地利人和,樂得把西庭將士的心志和神識攪亂,他們越亂,他便越容易不戰而勝。
宋歌原地怔了怔,須臾轉身看司空翊,她剛纔只顧着小瑞的生死,現在才發現,司空璟一番話竟讓他白了臉。
“司空……”宋歌倒吸一口涼氣,將手遞迴,能感覺到他掌心微微滲出的薄薄冷汗,那緊抓她的手力氣之大,幾乎將她捏得生疼。
司空翊臉色慘白,司空璟的話他很清楚,他甚至隱隱能猜到,對方接下去要做什麼。
如果真是那樣……他閉眼,將眸底痛苦之色盡數吞沒。
宋歌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現在的心情,她能做的,就是用力回握司空翊的手,然後,轉頭繼續瞪着司空璟。
她明白了,司空璟的出言挑釁,不過是爲了讓司空翊甚至衆人回憶起邊城北被破時的屠城慘狀。儘管當時他們都不在場,無法淋漓盡致地感受到那衝擊視野的慘烈,但正是因爲不在場,正是因爲他們的遲到和來不及,讓邊城萬餘百姓和一干熱血將士以身殉國,死無葬身之地。
那是司空翊這輩子都不能忘記的痛,也是西庭兵刻在心頭永生難滅的疤,一旦揭開,錐心刺骨。
宋歌心愈發低沉下去,她瞭解司空璟這個人,光是口頭的刺激並不會讓他滿足。一個幾乎讓西庭將士痛到呼吸困難的傷疤,他怎麼可能只是輕輕揭開而已?
他會撒鹽,甚至會抽刀在這傷口上再狠狠來一下,直攪得你痛徹心扉,幾欲成魔!
宋歌眉頭緊緊一皺,再看司空翊時,忽然對於他的失明有了一絲慶幸。來不及多想,宋歌幾乎是瞬間就抽手撲過去,兩隻手對着司空翊的耳朵便要捂。
“呵……”司空璟在城樓看得一清二楚,淡笑響起得很快,聲音也比宋歌的動作早了一步,“司空翊,當初屠城你未看見我深覺可惜,今日必不會再讓你錯過。”他話音剛落,轉身揮手。
宋歌的動作僵在半空,因爲司空翊已經擡掌,將她虛虛擋在一步開外,“讓我聽,”他三個字說得慢,卻好像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宋歌看他,素來飛揚的眉峰已垂下,素來挑起的脣角更是緊抿成線,連他一貫掛着的狡黠的笑,都已不復存在。
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倨傲?
宋歌鼻頭一酸,固執地又將手伸過去,快要夠到司空翊的耳朵。
“不,你受不了的。”她很明確地表示着自己的態度,甚至沒有隱瞞,因爲司空翊心裡也清楚,司空璟將要做的,是什麼事。
“我受得了,”司空翊笑了笑,掌下稍稍用力,輕易便揮開了宋歌,“小歌,老天已經善待我,我看不到,便也不回……那麼痛苦。”
你還是會痛苦!
宋歌快要將心底這句話給吼出來,可還是忍了。
司空璟卻不會管這兩人,看到宋歌努力想去給司空翊捂住耳朵,忍不住輕嗤一聲,也不知是鄙夷,還是羨慕。
“淳于,挑個漢子上來。”司空璟拍拍袖子施施然坐下,不多時便有黃沙人將一個被反綁着雙手的源城百姓推到了城樓上。
“小歌,你告訴我,把你看到的,全部告訴我。”司空翊上前一步,薄暮下他素來挺拔的身子從背後看竟有些微微彎曲,那腳步頓住,一跨便沉重。
宋歌片刻未說話,眼睛忽然有些迷濛。
“男子,八尺有餘,反綁雙手,堵嘴,被押在石垛上。”宋歌深吸一口氣,儘量平靜道。
那是個膀大腰圓的農家漢子,遠遠看去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驚恐。
司空璟一直勾着脣角在笑,看了那漢子一眼後淡淡吩咐:“把嘴裡的布拿掉。”
宋歌心又一沉,幾乎是同時,那城樓上的漢子立即便爆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哭喊:“救命啊——俺不要死——”他是真的怕,似用全身的勁兒在吼,嗓音很容易能聽出嘶啞,一句喊完緊跟着再繼續喊,字字衝擊着城下衆人的神經。
司空璟面上說不清是什麼神色,只笑着聽了一會兒便淡淡揮手道:“吵。”
司空翊自那漢子喊出第一個字便呼吸急促起來,而對方見大軍沒有要攻城甚至要救他的意思,越是怕便越是喊得急。
“大將軍您說好的不讓俺們有危險的啊!您不能不管俺們啊!”漢子的膽兒挺小,被兩個比他瘦弱上許多的黃沙人押着,愣是一動都不敢動,只是聲淚俱下地哭喊,攪得每個人心裡都不是滋味,特別是司空翊。
他忽然神思開始飄,想着當日邊城被破屠城時,那些無辜的可憐百姓,是不是也曾這樣無助又驚恐地期盼着援軍的到來?是不是也曾失聲痛哭祈求司空璟饒他們一命?
可最後,萬餘人,無一生還。
邊城的血氣,要多久才能消散?或者,永不消散。
在他心裡,一直都吹着邊城那一陣腥風血雨,萬餘冤魂的死,不是他放不下,而是他不能放,不敢放,不配放,不許放。
“啊——”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讓司空翊忍不住打了個顫兒。
來不及詢問,司空璟已經開口道:“出神得厲害啊堂弟,看你似乎不怎麼在意這人的生死,我便提醒提醒你,”他輕笑,忽然一翻手,有極輕極輕的東西落地聲,“忘記你看不見了,我就好心告訴你,這次是耳朵。”
片刻前,宋歌甚至沒有看清司空璟的動作,只知道他忽然起身,抽過黃沙人腰間的佩刀,然後一揮手間,就聽到那漢子的慘叫響起。
現在聽司空璟這麼一說,宋歌覺得自己的耳根子也開始泛疼了。
司空翊面色一白,黑木已經忍不住破口大罵:“奶奶個司空璟!你尋個手無寸鐵的百姓動手,算什麼好漢!”他大刀往胸前一橫,面色黑如炭。
十三萬西庭兵人人激憤,似乎不等司空翊命令,也有要衝出去的趨勢。
司空璟並不在意,看衆人的表情反而笑得比之前開心許多,“我都已經反逆了,本就不是好漢,”他說得理所當然,一派坦蕩,“君子之行多掣肘,還比不得小人之舉隨心所欲,我想殺便殺,我想辱便辱,你能耐我何?”
他自信到自大,可話裡話外卻無錯。不能耐他何,就算氣紅了眼,也只能看着,毫無辦法。
“你!”黑木脾氣本就爆,被司空璟這麼一挑釁更是氣得跳腳,提了刀冒出一句“爺我去宰了他”便要去牽馬。
“滾回來。”司空翊冷冷三個字,把黑木給震在原地。
他生在王府,從小接受的教育令他二十年來從未說過粗野之話,可如今,卻在此時此地,對着黑木說了三個字——滾回來。
不是他氣暈,也不是他積鬱難消,只是黑木這樣莽撞,討不到半點好處。
“你若想明日被掛在城樓暴曬或者缺了一隻耳朵,你便去,你若有本事給我救下柯容陸蒙樂明夏溫自惜小瑞還有萬餘百姓,你便去,你若順道兒能宰了司空璟淳于岸襲城和十萬黃沙人十萬西庭兵,你便去。”司空翊不轉頭,面上沒有任何表情。
黑木漲紅了臉,半晌蹦出三個字:“我不怕!”
“你不怕我怕!”司空翊幾乎在他話音剛落之時便接口,可說的內容卻讓所有人驚在原地,包括黑木和宋歌。
他……也會怕?
司空翊卻不願再多說什麼,因爲對面城樓上,慘叫再次響起。
“這一次,是手指,五根,”司空璟數了數,然後又嫌棄那漢子的叫聲太吵,着人將布又塞回了他嘴裡,“也不勞煩世子妃給你交代情況了,我親自告訴你。”他說着將手上沾染到的鮮血抹在那漢子臉上,毫無愧色。
司空翊看不到,可其他人卻看得一清二楚。那漢子捱了兩刀,手上看不見,可耳朵那裡卻是在汩汩冒着血。再加上司空璟把沾染到的鮮血擦在他蒼白的臉上,便愈發顯得觸目驚心,滿面猙獰。
生生割耳斷指,該是怎樣的痛?
那漢子再度被堵了嘴,他也沒了力氣叫喊,只能軟軟地悶哼兩聲,痛到發不出聲音。
可他不叫了,卻有其他人開始叫,而司空璟要的,也是這效果。
城樓下被捆綁着的百姓,將上頭那漢子的痛呼聽得輕易,他們雖然看不到具體情況,但也知道無非便是受着非人的折磨罷了。
人面對死亡,是無法控制的恐懼,特別是那些一直處在提心吊膽生活裡的百姓。不需要刻意煽動,不需要言語刺激,只要殺一儆百,他們的恐慌便會達到巔峰。
有人瞬間便喊了出來:“我不要死啊!”
一石激起千層浪,有了第一個便有第二個,看着淳于岸提着大刀站在跟前,四周是氣勢洶洶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砍了他們的黃沙人,源城百姓愈發覺得恐懼。
“大將軍你當初說的護我們周全!”
“全他媽是狗屁!”
“爲何不攻!十幾萬人你們爲何不攻!援軍都到了爲何不攻!”
“什麼將軍!就這麼眼睜睜看着我們被全部殺死嗎!”
“救命!”
城內此起彼伏的聲音,有謾罵,有求救,有哭喊,有攻擊,司空璟越聽越高興,忍不住將刀又架在了那漢子身上。
司空翊的臉色,在那一聲聲話音裡沉下去,就好像置身於那日的邊城,他感覺呼吸一窒,腳下微微踉蹌。
“很好,”司空璟微笑讚歎,也不知在讚歎什麼,“不過司空翊我要提醒你,這一次,可是腦袋了。”他說着把刀往上移了移,雖然司空翊看不見讓他覺得有些遺憾,但欣賞城下衆人齊齊變色的表情,他也是挺愉悅的。
那漢子本來快要痛暈過去,聞言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忽然開始拼命掙扎。兩側的黃沙人也算強壯,可竟有些控制不住他。
司空璟皺皺眉,嘆口氣將刀往前遞了一下。
“嗤——”刀刃入體,聲音清晰。
司空翊脊背一僵,聽到司空璟抱歉着笑說:“將死之人還不太平,剜心吧。”
然後又是一聲“嗤”,刀尖微轉,司空璟往裡一送又一抽,傷口瞬間變大,他再用力一遞,宋歌遠遠便看到那漢子直對着他們的臉上,痛苦一閃而過,隨即就呈現死灰色。
她一怔,須臾轉過頭,喉間有些發哽。死了也好,省得再受折磨。
“司空翊,你當真無動於衷?”司空璟將刀抽出,尖端一顆血紅心臟,隱隱竟似還在跳動,鮮血濺了他一身,他卻毫不在意,刀“啪”一下扔在地上,那顆活生生的人心也跌落。
推開已經死去的漢子,兩側黃沙人鬆手,他就像斷線木偶一般從城樓跌下。須臾後,一聲沉悶的墜地聲,清晰落在每個人心頭。
司空璟上前一步,擡腳踢開那顆瞬間被灰塵沾染的人心,緊接道:“你覺得他的死與你無關?”他能明顯感覺到司空翊霍然變色的臉,勾着脣角笑得整個人愈發俊朗。
“城內還有那麼多人,我有很多時間來讓你思考,究竟與你有沒有關係,”他似想到了什麼,回身道,“或許咱們的世子殿下對剛纔那人沒什麼情感,那這樣吧,換一個如何?”
宋歌聽他這樣講,已經可以猜到接下來會是誰上城樓了,而司空翊……她轉頭,他目沉如水不起波瀾,眼底,是一望無際的深邃。
他的眼睛……也是因爲自己……
陸蒙被帶到城樓,身後跟着樂明夏。司空璟直到現在也沒有對陸蒙動過手,所以他只是瘦了,冒了鬍渣,形容憔悴,倒沒有任何傷勢。
黑木看到陸蒙便安靜了下來,一旦明確知道自己的兄弟在敵人手裡受着威脅,再暴躁再莽撞也不得不忍耐。
十幾萬大軍沒有幾個不認識陸蒙的,幾年前皇殿封賞,此人軍功也是赫赫,御前帶刀行走儘管是虛職,但也是實打實的先帝親封。
衆人都被陸蒙吸引了視線,沒有人注意到,一身傷勢本在帳內養病的老何,慢慢走了出來。
“是陸蒙對嗎?”司空翊用只有身側的宋歌可以聽到的音調輕輕道。柯容和襲城有剪不斷的恩怨,司空璟若要掣肘宋歌,溫自惜、小瑞、樂明夏都可以,但要掣肘他,就只剩下陸蒙一人。
“嗯。”宋歌低低應了一聲,想張嘴說些什麼,卻知道壓根兒連一句話也安慰不了。難道說司空璟不會動陸蒙?難道說現在就出兵攻打?司空璟若願意,眨眼間就能將他們所在意的人全部抹殺。
“再等等吧,”司空璟不急,眯眼看着另一個方向,“等人到齊了,該殺便殺。”
落日餘暉遍灑,金黃一片,若拋開眼前這一切殺戮,景緻倒頗美。
而司空璟看的地方,正是姑祀城。
待日頭落下,青垨草原沒了白天的燥熱,夜風緩緩撫過,短暫抹平心上焦慮難安。
司空璟沒有動作,西庭大軍也不能耐他何,源城易守難攻,況且身後還有司空祁虎視眈眈,他們眼下能做的,只有被動地等。
黑木命大軍原地坐下休整,又給一言不發直直站着的司空翊遞過去一袋水,可後者看不見,只眯眼向着司空璟的方向望,那裡的陸蒙,同樣沉默遠瞧,眸底巨浪洶涌。
黑木不知如何開口,乾脆將水袋塞到宋歌手裡,然後垂着腦袋坐到一旁,頗有些生司空翊不給進攻的悶氣。
宋歌想笑,卻笑不出,她姥看看姑祀城的方向,東衡前些日子便到了,聽說還是帝駕親征,但不知爲何一直沒有發動戰爭。
宋歌有些恍神,不知不覺已是半年多的時間,她離開東衡皇宮那麼久了,原以爲此生再不會和那些人相見,卻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會見。
“喝點水吧,”宋歌沒有勸司空翊坐下,他就這樣站着,一天了,那她就陪着,“東衡……”她沒有說完,卻把水袋遞到司空翊嘴邊,輕輕抵着他下脣。
司空翊微微偏過頭,就着宋歌的手細細抿了一口,水量不過沾溼了雙脣而已。
“東衡當初給你下的禁錮之藥溫自惜並沒有完全根治,”司空翊接道,眉目卻比先前明朗許多,“小歌,若他們以此要挾你,以解藥爲上。”
宋歌愣了一下,不管他看不看得見,只狠狠搖了搖頭:“他們既然爲了西庭國土而來,必與你爲敵,我不願與你爲敵。”
司空翊轉過頭,眼前是一片黑暗,可他的手卻精準摸上宋歌側臉。指頭有了薄薄的繭,從面上撫過有些粗糙,宋歌卻就着他的手掌貼過去,有些難得的貪戀。
或許,這輩子,只剩下現在一次溫軟了。
他看不見,便在腦海裡勾勒着她的容顏,想着此刻的她,定還是眉目清晰秀淨的,只不過她素來神色淡淡,若現在有難能可見的嬌軟,倒可惜了他無法看到。
他原以爲這一生會很長,長到雖然這半年時間風波不斷,但他們還會有許多個半年來彌補。但沒想到,老天愛捉弄人,把這麼好的她帶到自己身邊,卻沒有提前告訴他,一生,其實那麼短。
他忽然想起,大婚那夜因爲周嬤嬤的干擾,他們屋裡燃着的龍鳳燭臺,似乎並沒有人注意到它有沒有燒到底。民間有傳言,喜燭從頭燒到尾,新人才會白頭到老,而他們的燭臺,是不是纔剛點上,就被風給吹滅了?
司空翊輕輕撫過宋歌臉上每一個地方,他的動作太溫柔,以至於宋歌忽然覺得鼻頭髮酸,眼眶一紅竟忍不住要落淚。
微偏頭,她不知道此刻瞬間揪起的心是爲什麼,只聽司空翊溫柔道:“別動,我想記住你的模樣。”
眼淚決堤,淌過司空翊停留在她側臉的手背。
那淚滾燙,他不禁抖了抖指尖,隨即繼續輕輕撫上她眉心,感受掌心下溼潤的眼睫划着他手掌,司空翊輕笑,哽了一下道:“莫哭,我會心疼。”
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脣,每一個地方,都是他想提筆爲她畫下的風華。
還記得去年十二月,東衡皇殿我與你初識,你知我善畫,可你又是否知道,此生我最想畫的,只是一個你。
可惜再無機會,那我便以指作筆,以心作布,容顏烙腦海,伊人刻心間。
雖再難細看你,可我心如明鏡,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遠山眉下一雙清冷寡涼的眸子,別有顧盼生姿。
最後抱一抱,我的姑娘……
司空翊伸出雙臂,萬人緊盯下,將宋歌緊緊攬入懷中!
聞着他早已被沙塵掩去的不復存在的清香,宋歌將手圈過他腰間,緊緊一扣手腕,把腦袋深埋進他的胸膛。
依舊溫熱,依舊堅挺,依舊可靠。
“司空,我是東衡人,但我也不是東衡人,”宋歌聲音悶悶的,不管司空翊能否聽懂這前後矛盾的話,只吸吸鼻子努力讓自己平靜,“我永遠記得,你把我從水牢帶出來那夜說……我們回家。”
宋歌停了一下,司空翊感覺胸膛溼溼的,低頭將下巴擱在她腦袋上,手臂愈發收得緊。
“司空,侍婢是沒有家的,你說回家的時候,我……很高興,”她用力將鼻子往司空翊胸膛上蹭了蹭才繼續道,“我沒有根基的,宮女只是宮女,皇宮不是她的家,你明白嗎?”
司空翊靜靜地聽着,到最後嘴角泛開一抹弧度,輕輕道:“我明白。”
可是小歌啊,那麼早以前我就知道你不是真正的公主,對於這張酷似東衡先皇后的臉,我難道會不去深探究竟嗎?
若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再想選擇你的家在哪裡,便沒有那麼容易了。
你會揹負天下罵名,縱然我知你不怕,你也知我會護你周全,可我是真的擔心,我沒有能力也沒有機會,再護着你了……
西北一戰,其實大家都清楚,回不去了。十二萬將士已埋骨此地,剩下的十三萬,對上司空璟的十五萬、司空祁的二十多萬,無異於螞蟻對大象。
生與死,不過時間問題。
黑木其實也明白,但他從帝京到西庭,十萬將士一路跟隨,沒有誰因爲這不過是赴死而後退而折返。
英雄不一定赴死,但無懼赴死的一定是英雄。
司空翊卻不願再讓這些去牽絆宋歌,只大掌頂着她後腦勺,把兩人之間的距離無限拉近,直至相融。
只希望來生,還能記得此刻懷內溫度,待我再尋到你,白頭相守。
司空璟一直在城樓看着,不知爲何眼前一對男女相擁的場景如此刺眼。他冷哼一聲,斜眼先掃了小瑞,見他仍然昏迷着,又把目光投向陸蒙。
“玉令還是沒有消息,樂明夏,你莫不是將我當傻子在耍吧?”他看着陸蒙,話卻是對着樂明夏說,“要知道,現在不止你的命,他的命也在我手上。”
樂明夏擡頭冷瞧他一眼,似乎並無懼,“若是騙你,你覺得我一個村野女子能編得出武玉令這檔子事?”
司空璟覺得這話也有理,只又沉沉看了她一眼,遂吩咐黃沙人將陸蒙、樂明夏以及小瑞留在城樓好生監視着,自己便下去了。
日落,月起,姑祀城依舊沒有動靜。
宋歌不願回帳,只靠着司空翊的胸膛,兩人坐在青垨草原上,同樣保持着擡頭的姿勢,看着那漸漸籠入夜色的城樓,上頭人還在受苦,他們沒有臉面去休息。
司空翊攬着宋歌,低低問她:“陸蒙……沒受傷吧?”
宋歌微愣,擡起眼睛湊近了看司空翊,“他很好,就是瘦了些,”依稀記得當初還在帝京的時候,陸蒙三天兩頭往外跑,就是爲了那個叫樂明夏的姑娘,“司空,我不知道該不該說……”
“嗯,”司空翊點了下頭,“司空璟是不會留陸蒙命的,就像……他不會放過小瑞和溫自惜一樣。”他沒有迴避這個問題,只是感受到宋歌脊背僵硬的同時,緊了攬着她的手臂。
“小歌,我們都清楚的,不是嗎?”司空翊笑,卻笑出了無盡荒涼,“柯容不會死,因爲司空璟會把他交給襲城,但……那隻會比死更痛苦。”
挖出深埋心底的往事,那因誤會而愈來愈深的怨恨,其實並非柯容的錯,也不是襲城的錯,只怪因果糾葛,誤會縱生。
宋歌沉默,半晌道:“襲城……本名是柯尋,對嗎?”她記得邱山狩獵時那個地下黑洞,上面就有柯容和柯尋兩個名字,她一直懷疑柯容還有一個兄弟,而之前柯容和襲城之間的關係又複雜詭異得很,她便大膽猜測了下。
司空翊倒震了一下,須臾沒有解釋,只應了一聲道:“很多事,都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
天很快便亮了,如司空璟所料,蟄伏許久的司空祁以及東衡帝駕,出了姑祀城!
那日,是光盛三十七年五月十八,小暑。
時隔半年,宋歌再見東衡皇帝的時候,心裡似乎也沒多大的起伏,她只是站在司空翊身側,擡起眼睛遠遠瞧着青垨草原另一邊黑壓壓的鐵軍。
她未脫去一身戎裝,可那張酷似東衡先皇后的臉,還是很容易讓皇帝瞧見她。時隔半年,皇帝也不知該如何形容自己見到宋歌的複雜心緒,這張臉,讓他不得不想起深宮裡與他隔閡了的女人,而也是這張臉,代替他素來疼愛的女兒和親出嫁,結果沒想到,女兒……也沒了。
皇帝有些發怔,但也很快意識到,這顆埋了半年的棋子,是時候該用了。
而東衡大軍中,也有一個人因爲宋歌這張臉,微微顫動了肩膀。
那是興奮,是狂躁,是按捺不住的激動和報仇前的喜悅。
皇帝看看司空璟那側,再看看司空翊這裡,思考了片刻還是準備先看看形勢再決定什麼時候出兵。一顆棋子,要在最關鍵的時候使用,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
宋歌目光從皇帝面上平靜劃過,對她而言不過只是過客陌路人而已,又擔心什麼?退一萬步說,就算這具身體以前的確是東衡人,可她不是。
司空璟還是坐在那高高的太師椅上,城樓上還是有五個人陪着他,小瑞、陸蒙、樂明夏,以及兩個黃沙人。他似乎已經等不及想將這西北的戰事解決,好奔着帝京去,畢竟帝京的消息他也聽說了,不管司空震是出於什麼原因,那裡還會有一場硬仗要打。
樂明夏看了看對面,司空祁和東衡皇帝的隊伍算是人數最多的了,她忽然覺得,一切都該結束了。
“司空璟,”她輕輕道,語氣毫無波瀾,直聽得司空璟皺起了眉頭,“玉令我是有,不過不在吉城。”
司空璟霍然轉頭,盯了她半晌才古怪笑道:“這麼說,你在騙我?”
陸蒙伸手將樂明夏拉到身後,卻被她用力掙開,固執得似乎都不是以前那個她了。
“你知道的,女子都善女紅。”
樂明夏一句話,沒頭沒腦,連司空璟都不禁詫異問道:“你什麼意思?”
她卻低聲笑,反問他一句:“路上有軍奴營的姐妹死了,你怎麼處理的,嗯?”
司空璟面色越來越沉,樂明夏陰陽怪氣的口吻讓他渾身不舒服,剛要發火卻忽然似想到了什麼,盯着她半晌道:“你把玉令縫進屍體了?”
此言一出,也震了陸蒙。
他一直以爲樂明夏已經歸了司空璟,甚至已經與他本願背道相馳,而自己卻放不下她,這些時日心中一直對司空翊多有愧疚。可現在,她忽然覺得,其實樂明夏,一直未變。
至少,她沒有將玉令交給司空璟,不是嗎?
或許這樣,他爲了她捨棄主子,若干年後黃泉下相見,還能擡起一點頭。
樂明夏只是笑,可眼底分明是對司空璟的嘲諷。
“呵……”司空璟也笑,詭譎與憤怒夾雜,他幾乎恨不得捏碎樂明夏的喉管,可是他忍了,因爲他將手瞬間探到陸蒙心口!
宋歌遠遠瞧見,忍不住倒吸一口氣,一聲“陸蒙”被她生生吞進肚子裡,就怕再讓司空翊受打擊。
可她忍住了,黑木忍不住,十三萬西庭將士忍不住,有人喊着“小心”,有人喊着“陸護衛”,黑木甚至直接將“陸蒙”兩個字重重叫了出來,不等司空翊反應,他已經提了刀策馬狂奔,也不管對面黃沙人最善騎射,一箭便能要了他的命。
宋歌聽到司空翊呼吸一窒的聲音,可她卻無法轉頭,因爲司空璟的手掌,已經快要拍到陸蒙的胸膛。
陸蒙不是躲不過,他甚至在這千鈞一髮的危難時刻,聽清了那些在對面呼喊着自己的聲音,幾乎都是沙啞但明朗的。他笑,一生二十多載,其實也並不短,他很高興,最後死的時候,主子在,兄弟在,喜歡的那個人……也在。
不忘初心,便可永生。
他餘光瞥到黑木漲紅了一張臉在狂奔而來,只要縱身一躍,將自己的性命放心交給兄弟,便可活。
他沒有選擇跳城,不是他不信任黑木,而是因爲太過信任,他選擇一伸手拉過樂明夏,用力緊攥。
她似乎在看到司空璟盛怒下拍向陸蒙胸膛的手時便愣了神,他沒有費太多力氣就將她拉了過來。司空璟笑,喜歡?愛?不過狗屁!看吧,死到臨頭,竟將她拉過來擋自己這一掌,真真可笑。
陸蒙卻毫不猶豫,樂明夏被拉得一個踉蹌,身子完全橫在司空璟跟前。而與此同時,陸蒙也上前一步,竟直接將自己的胸膛,抵到了司空璟掌心。
“接着!”他暴喝一聲,右手幾乎使足了勁兒,狠狠將樂明夏甩起。
女子這段時日已經輕如紙,半空裡若斷線紙鳶,一道弧度後,直直朝城樓跌下!
黑木勒馬,看着那愈來愈近的女子,眉頭狠擰起來。
宋歌微張着嘴,伸手捂住,兩滴淚忽然便忍不住撲簌簌掉了下來。
那姑娘似已喪失生命,可黑木盡力一撲,那手臂骨骼“咯咯”碎裂的聲音,宋歌似乎也聽得清。黑木卻未鬆手,咬牙瞪着眼,不死心地擡頭望去,如果陸蒙此刻再跳下來,他一樣接得住!
可是半空裡,沒有人。
他忽覺手臂痠麻疼痛,那臉上的刀疤也失去了平日的猙獰活力。
將不知是因爲害怕還是心痛而昏迷過去的樂明夏放到馬背上,黑木不願離去,就這麼無畏地獨立於敵軍城樓下,仰頭看天。
城樓上一聲悶哼也沒有,甚至連血也不見一滴,他站得近,不知上面是何情況。
宋歌視線已模糊,一聲哽咽後,熟悉的手掌握住了她。
“陸蒙……”司空翊的聲音裡,帶着無盡的蒼涼,可他未落淚,甚至連悲傷的神色也不見一絲,只是擡着看不見的眸子,眸底深黑。
“沒有痛呼,沒有見血,他甚至……還救下了一個人。”宋歌平復了一下心緒,儘量讓自己的語氣穩定,可她不敢看司空翊,哪怕他不會從她的表情裡知道什麼,但她卻想再看一眼那城樓,那個話不算多,卻用生命愛了一個女子的男人。
陸蒙看着樂明夏跌落,其實內心是放心的。
黑木,一定會救下她。
意識模糊前,他的嘴脣動了動。
一直都很想將“喜歡”兩個字說出口,原來所謂的一見鍾情,就是這樣的願意用生命去護你周全。
我很高興,這輩子有過喜歡的感覺。
宋歌還未收回神思,卻聽到身旁的司空翊忽然一聲“噗”,她一驚猛然回頭,卻只看到他噴出一口血,整個人晃了兩下,無力跌倒。
“司空!”宋歌大駭,動作卻慢了許多,眼看司空翊人軟軟倒下,她心也似揪了起來。
司空翊只覺心口發悶,那一口其實噴的不是血,是他多日來的積鬱,是陸蒙的死壓在他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意識在努力堅持,可身體以及心理,毫無辦法地崩潰。
“將軍——”人人驚呼,黑木更是不顧斷臂,咬牙拿雙腿夾緊馬腹,一路急奔。
司空翊狠狠眨了下眼,盡力保持着清醒。頭靠着宋歌的胳膊,似乎很想睡一覺,他清楚自己的身體,強行種下蠱苗的危害有多大。
司空璟推開陸蒙,大步上前看到司空翊倒下後,才終於露出了一點微笑,“好戲,這纔開鑼。”他轉頭看了一眼小瑞,突然示意兩側的黃沙人抽刀。
東衡皇帝一看這機會好,司空翊倒在宋歌懷裡,西庭大軍又生了亂,此時不動更待何時?
他勒了勒馬脖子上的繮繩,身後衆將包括司空祁以及孫適光見狀也立刻跟了上去。宋歌還未來得及問聲司空翊的情況,卻已經聽到東衡皇帝高喊着她的名字。
“宋歌,你是我東衡宮女,兩國開戰,你終究是要站回朕這一邊。”皇帝居高臨下,戰馬的步子也越踏越近。
宋歌緊緊抓着司空翊的手,聞言擡頭,語調沁了寒意,“閉嘴,”她說,看到皇帝臉上閃過錯愕,隨即是憤怒,“我不是。”
“你生是東衡人,死是東衡鬼,別忘了你身上還有當初和親之時下的禁錮之藥,不想死就動手殺了他!”皇帝動了氣,遠遠指着司空翊,意圖讓距離他最近最不設防的宋歌解決了西庭將軍。
主將死,這仗便也贏了。
“我不是,”宋歌又重複了一遍,連眸子都冷上了幾分,“我不是東衡人。”她說完,剛想擡頭看東衡皇帝,卻發現對面隊伍裡,有一個身穿普通軍服的矮小將士走了出來。
她的步子很慢,當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的時候,她竟也沒有半點怯弱,直至摘下盔甲,當着皇帝的面兩字重如泰山。
“你是。”
宋歌一怔,漣妃?!
皇帝也似被她驚到了,看了半晌才怒道:“胡鬧!”
漣妃卻不懼,只是死死盯着宋歌,好像要把她吞了似的,“宋歌,還記得我嗎?嗯?”她並沒有等待宋歌回答,只是快速笑着接道,“當初那髒水潑的,你可快活啊。”
宋歌心一沉,卻也泛起了狐疑,自己當初爲求自保的確冤枉了她,但是她什麼損失也沒有,最後還當了皇后,唯一要說有愧的,宋歌覺得只是一個尹公公而已。
“你是東衡人,宋歌,”漣妃輕笑,“你永遠也無法更改的事實,誰都可以說不是東衡人,可你的名字,卻是刻在祠堂裡的!”
司空翊擡頭,手心裡微出了汗。
原來自己掌握的消息,還有其他人知道並藉此想威脅她……
“你以爲這張臉那麼像先皇后是爲什麼?難道你就不好奇?”漣妃沒有看皇帝越來越驚異的臉,只是一步一步上前,而對面的司空璟,也暫時讓黃沙人停了動作,準備把這多出來的戲看完再動手。
“先皇后本不該嫁入帝王家,只是秦家一直沒有女兒出生,她便替了去,可惜天命捉弄,待後來安暢公主誕下一年前,秦家終於出了個遲到的女丁,而那個女丁,”漣妃擡頭,笑容深邃,“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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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宋歌抓着司空翊的手瞬間鬆了,他沒有力氣,任自己的手掌重重砸到地面,卻比不得心裡疼上半分。
“所以說啊,你是先皇后的親妹,你的名字,一直都在秦家祠堂裡。”漣妃很滿意地看到宋歌震驚到失神的表情,她若爲了司空翊背棄東衡國都秦家滿門,那便要受盡百姓唾棄謾罵,那可不是誰都能輕易受得的。
宋歌意識有些模糊。
不是一直在告訴自己,身體雖然是東衡的,但她的靈魂不是嗎?
可爲什麼,還是那樣難以接受?
“好好好,”忽有人撫掌大笑,卻是司空璟悠悠開口,“果是一幕好戲,出人意料啊世子妃。”他又看向宋歌,後者轉頭,見他將懸着小瑞的木架往前挪了挪,心底有什麼不好的預感立刻升起。
不要……宋歌不願面對,下意識想閉眼,可理智卻告訴自己,要看,一定要看。
她不知什麼時候掙脫了司空翊,一步步朝前走,幾乎快要接近城門。
司空翊心慌了,連聲喚着黑木,“別讓她做傻事!快去!”黑木一凜,咬牙艱難移動着斷臂,和幾個將士衝了上去。
宋歌卻越走越急,眼見小瑞的面容清晰了,她卻又忍不住迷濛了眼。
“譁——”司空璟忽然一揚手,兩側的黃沙人抽刀刺向小瑞腰間。
“不!”宋歌感覺心都要停止跳動了,似乎下一刻,那血便會噴濺而出,熱熱的,帶着最後的溫度。
可司空璟沒有那樣做,他只是……讓人將小瑞的腰帶,給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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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缺的下體暴露在衆目睽睽下,那一瞬間,宋歌恨不得殺了司空璟。
小瑞只覺得下身一涼再一熱,恍惚的意識終於清醒,而後,是瞬間煞白的面色。
司空璟微笑,那笑在宋歌看來,比世間最毒最毒的蛇,還要遭人恨。她現在,想吃他的肉,啃他的骨,喝他的血,扒他的皮!
對一個太監,最折磨最侮辱的不是一刀殺了他,而是讓所有人看到他屈辱的過往,他一生難以磨滅的傷疤。
而對於宋歌,這個太監就是最後一個致命打擊。
噢不,忘了說,還有一個。
司空璟轉身,身後不知何時站着面無表情的溫自惜。
“現在,殺了她。”司空璟一句輕飄飄的話,穿過一切,鑽進司空翊的耳朵裡。
不,不會,溫自惜不會殺宋歌。司空翊兀自搖着頭,身體卻不能控制地顫抖起來。他從地上爬起,看不見她在哪裡,看不見一切,可卻無法打消自己現在就要將她拉回來的念頭。
“小歌——”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喊,迴音陣陣,無人回答。
對面,溫自惜彎弓射箭,身旁司空璟的話還在繼續。
“可得瞄準了心臟啊。”
溫自惜閉眼,羽箭破空而出。
那聲音刺耳,司空翊覺得,整個胸腔都好像被撕開了。
“不!”他不顧一切往前奔去,可城樓上早已佈下善射的黃沙軍。
宋歌低頭看自己心口一柄箭,忽泛起慘淡的微笑。
溫自惜,多謝你……
她沒有力氣回頭了,雖然知道身後司空翊不顧衆人阻攔在喚她再找她,可是,原諒她連應一聲的力氣也沒有了……
耳邊萬箭穿空,卻是對着身後去。
司空翊,你別來,千萬不要來……
宋歌閉上眼睛。
那一聲“小歌”,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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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還有一個後記!我是親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