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近半個月,宋歌的胳膊明顯好了許多,除了不能擡重物,日常行動倒不受太大影響。
那日熊大氣沖沖跑出去要找施老夫人算賬,其實不過是因爲溫自惜治療時的幾句話。
他說,這傷在肩胛處,卻使得整個手臂血腫,很容易可以看出直接暴力是作用在肩胛骨的,大抵是木棍一類所造成。但若是一般成年人這一棍子下去,宋歌這手臂當場就廢了,不可能只造成肩胛骨骨折,所以藉此推斷,打她的人該是上了年紀。當然還有一點,宋歌這傷勢前肩重後肩輕,傷她之人身高定要比她矮上些許,由此可以看出,定當是老婦。
源城老婦不算少,熊大茫無目的地找也找不到,宋歌又對此事採取了沉默應對,他們便也只好作罷。
誰料,大軍打完勝仗之後的第十五天,也就是宋歌休息半個月終於被司空翊允准可以下地出帳活動的那一天,施老夫人帶着玉華進了軍營。
那日天氣很好,司空璟和司空祁又始終未再發兵,將士們便都在營地各自操練,很容易能看到兩個婦人緩步進來。
那時宋歌正和司空翊閒聊着散步,卻有親兵急匆匆跑來向司空翊稟報,“將軍,外頭來了兩個婦人,要見咱們出兵那日去過她家的小兵,”婦人並不知道宋歌姓名,也沒點破她女子身份,只這樣讓親兵過來轉達,“您看……”
那親兵猶豫着看了宋歌一眼,最近將軍是怎麼了,老跟這小子黏在一起。
司空翊挑眉,幾乎是毫不意外地就把目光投到宋歌身上,“找你的?”他說,脣角微揚,“婦人……”司空翊品味了須臾,又狀似無意地掃過宋歌肩膀。
溫自惜能推斷出來的他也看得明白,所以一聽到親兵說是“婦人”,很容易便可將宋歌的傷與此聯繫起來。
宋歌斜眼瞧他,只淡淡說了一句“將士遺孀,敬着”,便再不管司空翊探究的目光,只獨自一人大步往前走去,那背影挺拔,倒真頗似軍中兒郎。
司空翊未語,只無奈揮手對那親兵道:“跟上去,”後者微愣之後便急急應下,剛想擡步離開卻又聞司空翊道,“讓兄弟們加緊操練着,別有事沒事看熱鬧。”
親兵又是一愣,半晌才大聲回了句:“是!”隨後轉身一看宋歌快要走遠,哀嘆一聲快速跟了上去。
宋歌是在軍營入口看到施老夫人和玉華的,她們還是半月前那一身裝扮,宋歌微頓了一下步子,將自己的軍服整理了一下,又把寬大的外袍朝左側手臂處遮了遮,看上去那褪了大半的血腫就沒那麼刺眼了。
玉華先看到了宋歌,她怔了一下便湊到施老夫人耳邊輕輕提醒了一聲,就見那年逾古稀的老婦慢慢轉頭,渾濁的眼珠子遠遠瞧着宋歌。
兩側守門的將士這幾天對宋歌已經熟悉,不就是那個一朝飛上枝頭的病少年嗎?和將軍不清不楚的那個?
他們猶豫了一下收了攔着施老夫人和玉華的長槍,武器收回的聲音清脆,卻沒那老婦動作迅速!
“砰”一下,不僅當場幾人震在原地,連遠遠在營中邊操練邊偷偷打量的將士們都停下了手中動作。
宋歌須臾回神,但見施老夫人和玉華已齊齊跪倒在地,膝蓋觸地聲響亮,宋歌來不及去扶上一把,那根當初落在她肩頭的柺杖已橫在眼前。
“老身我來負荊請罪了!”施老夫人直直地挺着腰板,頭高高擡起,將自己的柺杖舉到宋歌身前,“那日我怎麼打你的,你再怎麼打回來,否則老身便無顏面對這一城百姓和數萬將士!”
玉華聞言不出聲反對,只跪着朝前挪了兩步輕輕道:“婆婆年歲已高,這一杖便由玉華來代。”
“胡鬧!”施老夫人重重呵斥一聲,扯了玉華一把,依舊雙目炯炯地看着宋歌,雖然那眸子聚焦不得,但宋歌仍可以感受到她的堅定。
宋歌嘆口氣,施家滿門忠烈,連女眷都如此硬氣,她受不起。
“這一杖我會還給你。”她說,連守衛的將士和身後跟着的司空翊親兵都愣了愣,尋常的人,不該是忙着將人扶起且嘴裡唸叨着“您這又是作甚”的嗎?怎麼到了她這裡全變調了?
宋歌卻不管旁人怎麼看,只慢慢蹲下身子定定看着兩人道:“但得等大軍將外敵擊退出我西庭邊境後,”她頓了一下,施老夫人和玉華眸子亮了亮,“外敵一日不退,源城就一日尚處危險中,沒有完全達成一城安寧的承諾,我還沒有資格動西庭兒郎的遺孀。”
她未給兩人反駁的機會,只復又深深看了她們一眼,須臾便道:“況且……這一跪,我受之有愧,哪能再以惡禮還之?”她不過是在城內動了動小心思,跟疆場真正殺敵抗戰的將士來說,還差得太遠。
施老夫人也回望她,半晌忽然嘆口氣,就着宋歌搭在她手背上的手輕輕拍了拍。施老夫人知道這手是她受傷的那一隻,動作輕柔地似撫過一般。
“那老身便等着那一天。”她說完,顫顫巍巍扶着膝蓋站起來,玉華和宋歌趕緊搭了一把,施老夫人卻淡笑着揮開,一個人轉身慢吞吞往回走。
“施家一門忠烈,卻少了可擔風雨的女眷。這天下疆域,不缺英雄兒郎,缺的只是那不讓鬚眉的巾幗。什麼時候這巾幗捲了山河風雨,老身便是折了自己的骨作巾幗掌下的柺杖,也甘得死而無憾。”
施老夫人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說着話,那話荒誕奇怪,將士們都聽不大明白,卻只有宋歌一人怔在滿地,久久不曾有所動作。
那日後,營地的將士們才知道,原來戰亂那一日激起他們士氣、讓戰況陡然轉變的“戰鼓聲”,並非從天而降的奇兵,而是那個叫吳歸的少年一人所爲。
聽說他只是用了城內上百頭牛羊和百姓家中的支架而已。
聽說他爲了借那支架還莫名捱了一棍子。
聽說他近來頗得將軍信任,不日便要升參將。
聽說他叫吳歸。
將士們疑惑,吳歸是誰?不認識。他們只知道那個最近成了將軍心頭寶的少年。衆人心照不宣,若這仗能打到雲開日出凱旋歸朝那一刻,世子殿下又該有世子妃了吧?
可還有個大問題,等世子爺繼承了成王府做了那王爺,下任小世子怎麼辦?生得出嗎?
衆人最近老是陷入這個思維漩渦,戰端未再起他們便多了許多閒暇時日,可總也得不出最終答案。
罷了罷了,這事就丟給成王和王妃去煩惱吧。
……
半個月,急行返朝的五萬大軍臨近帝京城。
最後一次全體休整在帝京城外近郊,司空震安排完了紮營事宜後,獨自在帳內坐定。
這一路他派出去打探司空翎消息的人去了又回,卻始終沒有那丫頭半點風聲,她就好像一夕之間從人間蒸發,連成王府多年遍佈在各地的眼線也沒探查到任何。
司空震嘆了口氣,有時候,或許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至少……還沒有傳來屍身已經找到的消息,不是嗎?
他掀開簾帳,西北這時候還算淺夏,南方這裡倒已經有了絲絲炎熱,夜晚蟬鳴聲漸起,擾了衆人清夢。
他睡不着便站在帳房口看天際繁星,西北少有星月之夜,帝京這裡卻慣常見,若此時妻兒身邊相伴,這景緻倒的確美。
可惜啊可惜,生逢亂世,妻兒四散,大丈夫家國天下,哪還能有這閒情逸致去欣賞這星空萬里?司空震握了握拳,明日大軍就能進城,先平了這內亂,再去憂外敵吧。
雞鳴起第一聲,大軍便遷帳準備進城。
晨間的帝京燕渡街和往常一樣蕭瑟,記得鎮關大軍啓程那日,街上還人頭攢動,如今不過短短兩月,帝京便如空城一般。
無店家經營,無百姓擺攤,無來往商客,無孩童嬉鬧。
大軍一路走一路安靜,長街只餘鐵蹄陣陣,空蕩蕩地迴響在將士們心頭。
一旦遇上戰亂,哪怕戰火未燒至帝京,百姓們便開始恐慌,畢竟受苦受累最嚴重的是他們,所以大部分人會選擇將生意快速轉手或直接變賣,折成現銀以便戰爭打響時逃難。
戰時銀票沒有用,只有銀兩才管用,錢莊便會在此刻轟然倒閉。
人人不再有閒心去管那口腹之慾、衣着華麗,酒家、成衣鋪生意全無。
更遑論客棧、胭脂首飾店等等了,百姓閉門不出,只待那戰火紛起時,提上行囊便離去。
前段時間內閣要求鎮關大軍回朝一事在帝京鬧得很大,百姓得不到朝廷對於此事的正面表態,折騰了幾日抗爭便被壓了下去,如今人人自身難保,家和國,他們還是會選擇家。
司空震高坐馬上,來回掃視整條燕渡長街,帝京幾十年來最繁華的主要街道,眼下可謂是蕭瑟零落。
將士們心頭各添一分蒼涼,帝京也有他們的親人,家國天下間,他們和將軍一樣,選擇後者。
原想着自那日出徵後,再回朝定是凱歌奏起,十里百姓高聲傳頌,鞭炮鑼鼓敲,迎接二郎們勝仗歸來。
卻沒想到,竟是今日這番場景。
“大軍果真還是回來了,瞧這麼多人,不知道西北還留着多少,真是作孽作孽。”有人在屋裡重重嘆了一口氣,看了自家堆在牀板上的三四個行囊。
“娘,你說咱西庭,是不是真的要亡?”有少年聲音清亮,以前說起這話娘總會過來瞪着他捂住嘴巴,今日身子卻半分未動。
中年婦人搖了搖頭,“這亡不亡不是咱說了算的,老天自有定數,”她招手對自家兒子道,“反正咱把家裡的存糧給吃完了就走吧。”糧缸裡還有一大半的米,估摸着過了這個夏,便該逃難去了。
“可敵軍不打進來咱難道也要跑嗎?”少年不解,指着牀上那一堆行囊道,“帝京若都淪陷了,咱們還能跑到哪裡去?”
婦人不語,只淡淡拉了那激動站起的少年道:“尋個戰火燒不到的小村落住下來,萬一這大陸還有其他國家呢?”
少年笑了,“娘您氣糊塗啦?大陸就咱和東衡,哪裡還有國家?”他收回自己的手,一屁股坐到婦人身邊道,“我覺得,成王爺和成王世子那麼厲害,定能護得西庭安寧的!”
婦人也笑,只撫着少年腦袋嘆氣道:“還是那句話,這亡與不亡,自有老天註定。”
話音剛落,卻有男子聲音從外頭響起,沉重不失硬氣,“這亡與不亡,從來不是老天說了算,”那人頓了頓,又凌厲道,“勝負在軍心,我西庭兒郎鐵骨熱血,只護該護之人安寧,夫人若要逃,本王勸您還是趁早,莫浪費我軍中將士一片赤誠熱忱,到頭來卻護了不該護的人!”
司空震揚了揚馬鞭,胯下坐騎再度踱起步子,一下一下踩在衆人心頭。
一番話語調低沉,聲音卻似穿透整條燕渡長街,街道兩旁的民居里,人人聽得真切……
直到大軍遠去,那愣在原地的少年才慢慢回神,看着婦人木訥道:“娘,剛纔那是……”他記得,屋外那人聲音似雷霆般有力,還自稱“本王”,帝京現在能稱“王”的,只有成王了!
婦人也愣着,半晌才端起苦澀一笑回道:“是啊,鎮關大軍回來了……”她再度嘆氣,聽着屋外早已消散的馬蹄聲,氣音尚餘,“是成王爺,回來了啊……”
司空震是直臣,脾性雖然太過硬氣,但除了關於朝政的事會變臉和對司空翊嚴厲易發火外,尋常倒也不怎麼動氣。今日剛一進城便聽得有百姓在屋內對話,那話其實沒有太過直白不能接受,可司空震卻不知爲何發了好大的火,頂了屋裡婦人一番話後便黑着臉一直朝前走。
待進了宮門,太監去向皇后稟報,皇后火速下懿旨召見時,司空震的臉色還沒緩下來。
五萬大軍暫時在宮道內等待,司空震卸了佩劍下馬,跟這大太監張公公往皇上的寢宮走。
文臣武將都是沒有權利進入皇帝寢宮的,但如今非常時期倒也管不得那麼多,退一萬步來說,司空震至少還是皇帝的胞弟,親疏關係這方面,倒還能說得過去。
皇帝自得知司空璟和司空祁接連反逆之後便一病不起,宮中又有部分太醫當時隨了司空祁前往西北平瘟,連世子妃蘇子卿的父親院使蘇丙山也走了,所以太醫院一下子有些一籌莫展。
張公公只把司空震帶到寢宮前便退了下去,司空震獨自進殿,擡頭便見皇后撐着腦袋坐在外屋,閉眼似睏乏地在打盹,眉宇間愁色重重。
司空震剛猶豫要不要打斷皇后的淺眠行禮跪拜,後者便似聽到了動靜醒轉過來,見到司空震時,皇后眉頭一鬆,就着身側侍女的手趕緊起了來,珠釵步搖在她髮髻上晃動,叮噹作響。
“王爺可算是回來了!”皇后如釋重負般嘆道,緊走上前虛虛扶了正欲行禮的司空震一把。
司空震忍住率先便要問起的泠蘭王妃一事,只沉聲道:“參見皇后娘娘,恕臣鎧甲在身,不便行禮。”
西庭有鐵訓,將軍無須向任何人行跪拜大禮,哪怕是帝王。
皇后連連擺手,“王爺就莫跟本宮行那虛禮了,皇上今兒個難得清醒着,王爺快些進去看看吧,”皇帝這段時間昏睡得愈發久了,昨天聽驛站使者來報說大軍已近城郊,逼着太醫用了過量的藥,強迫自己今天能清醒得久一些,“皇上的病……”皇后噎了噎,眸中淚光閃動。
司空震微怔,看皇后這悲傷的模樣,看來皇帝是真的病入膏肓了……
他再不猶豫,朝皇后點點頭便轉身進了內室。
皇后跌回座位,只拿胳膊撐着自己的腦袋,無聲捂着臉哭泣。她陪了帝王那麼多年,自打他登基時她便執掌着後宮與他同擔風雨,雖然……雖然曾經,他的心不在她身上。
但那又如何,她可以說是這深宮裡最愛他的人,也可以說比那深宮外的女子還愛他。後宮妃嬪多爭寵,可她自己卻明白,只有她對他的愛最無瑕、最沒有目的。或許有人會覺得,她都已經坐上後位那麼多年,當然別無祈求,可她還是有遺憾的,遺憾未能給他產下一兒半女。
她年輕時小產過太多次,身子受損便再不能育,司空璟雖名義上是她膝下孩子,但只有她和他知道,太子不過是當初一介小小婕妤所產之子。
如今那孩子已長成,本來長得那樣好,那樣受萬民愛戴,卻行……那反逆之事!
皇后蓋着面龐的指縫間落下晶瑩液體,溼了滿桌。
親自哺育長大的孩子走遠了,走到一條操刀向父的路上,而皇上,卻已經無力招架。她最愛的兩個男人,一個快要薨了,一個……總有一天要折身在那條死不見骨的路上。
司空震進了內室,鼻間立馬充斥了濃厚的中藥味。屋裡煙氣很大,也不知是薰了有利健康的香還是什麼,司空震竟一時沒看到龍榻在哪裡。
“咳咳,可是成王回來了?”聲未起,卻先是一連串的咳嗽聲。
皇帝嗓子已啞,倒似咳多了導致的喉嚨啞痛,那聲音沉悶,聽在司空震耳朵裡覺得自己的肺都似被牽扯起了疼意。
“回皇上,是臣回來了。”司空震循着聲音大步走過去,單膝觸地跪在榻前,身上的盔甲碰了地,發出清脆的聲音。
“莫跪,莫跪……”皇帝急急道,因爲說得太快導致胸腔又升起一股難壓之氣,“咳咳咳!將、將軍……不跪!咳咳——”
司空震微有些紅眼,如今湊得近了他纔看清了皇帝的面貌。
不過兩月功夫,一國帝王竟瘦得只剩皮包骨頭!兩頰無肉,眼眶深陷,眸下青黑一片,眉宇間滿是死灰,似乎真的隨時會如風散去一般。
“皇上,這一跪,您便當是臣弟跪皇兄吧,”司空震沉聲道,隨即自行起身坐到龍榻上,給皇帝掖好被角低低道,“如今臣回來了,您憂心的事兒,臣能幫着分擔一些了。”
皇帝輕輕笑,極淡極淡,生怕稍一用力便會再引起連聲咳嗽。
皇帝聽他說完卻兀自搖了搖頭,動作生猛,他卻死命忍着不咳。拿眼神示意司空震靠近些,想必怕隔牆有耳,司空震見此便把耳朵附了過去。
“西北如今戰事紛亂,皇后是怕帝京出事、朕出事才六神無主急着將你給招回來,”皇帝重重嘆了一口氣,說到一半擡手道,“扶朕起來,躺着說話沒什麼力氣呢。”
一國帝君,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司空震曾也見過他年輕時候倨傲不羈的樣子,如今卻連起身都要人扶。
這便是人生,最無奈的地方。
司空震將軟枕墊在皇帝背後,幫着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又將香爐裡的薰香輕輕扇開,回身倒了一杯水才又坐到皇帝跟前。
皇帝喝了水,這才覺得比先前有精神了許多。
司空震再度將耳朵附過去,只聽皇帝低低道:“朕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眼下身邊也沒個信任的人,所以皇后和內閣招你回來的事朕才默許了,”他頓了頓繼續道,“朕有兩件事,只能親自交待給你。”
司空震心臟被狠狠抽了一下,聞言收了身子,眸子裡滿是震驚。
皇帝此言,竟是在下……口頭遺詔!
皇帝看得懂司空震眸中震驚與不解,卻只淡笑着搖手,只一言:“朕不僅將你當成心腹重臣,你也是朕的胞弟啊。”
司空震神情複雜。
這一幕,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兄弟二人,便在腦海裡編排過了,但真到了這一日,司空昊可以接受,司空震卻接受不得。
這西庭江山,的確有他成王府的一半,但他從來不願坐那帝王之位,也不願自己的兒子去坐那高處不勝寒的龍椅。
皇帝時日已不多,若到時西庭的天下還在,這皇位,終將落在成王府頭上。
“臣一時,帝一時,”皇帝掰着司空震的肩膀,將他往自己跟前帶,“阿震,皇兄取代你坐這位子坐了那麼久,如今終於可以還給你了。”皇帝幾乎貼着司空震的耳朵說出了這番話,他抓着他肩膀的手用力,眉宇間卻滿是如釋重負的輕鬆。
“第一件事,朕若哪日薨了,帝京必大亂,那時你務必注意着水牢的動靜,裡頭那人,不可不防。說到這個還有一人,便是步長安,司空祁那孽障反逆之時她便沒了蹤影,此二人你得放在心上。”
“第二件事……咳咳咳!”皇帝一口氣說了許多,又疲得連聲咳了起來,好不容易停下,他抓着司空震的胳膊更緊了緊,“王妃和成王府一干心腹朕都沒有動,安置在後宮偏殿,只有皇后知道在哪處,你莫擔心。”
他到底是他的一母所生的皇兄,軟禁於宮不過是爲了將他的妻子及親信妥善照顧,既然司空璟和司空祁同時謀逆,帝京的水必已被各方攪得渾濁,他們兩人安插的眼線暫時查不出來,他便只能借傳言尋個理由將王妃給帶進宮,畢竟現在鎮關的是成王爺和成王世子,若帝京的泠蘭王妃和小郡主被司空璟或者司空祁的人控制……
大軍和西庭,危矣!
司空震愣,半晌將手覆上皇帝扶着他肩膀的手背,滿腹話語只能化作一個字:“好。”
“可惜翎兒那丫頭不知跑去了哪裡,朕……有心無力了。”皇帝嘆了一口氣,對於司空震的孩子,他一向喜愛。
司空震搖頭,“皇上,您爲微臣做的已經夠多,翎兒那是命,是生是死全憑造化。”他將空着的那隻手緊握成拳,得君主如此,他有什麼理由不以身報國?
“朕後來便將成王府給封了,今日你出宮之後,趁夜再去府裡將東西拿出來,這段時間便歇在宮裡吧,”皇帝似累極,聲音愈發低了下去,“你……可還記得那東西放在哪兒?”
司空震眸子暗了暗,如果可以,那東西……他當真希望這一輩子都不要有機會拿出來!
半晌,他答:“記得。”
皇帝笑了笑,“那便好,你拿完了自己妥善收着,晚上回來朕便讓皇后帶你去見王妃,”他沉默須臾,才猶豫道,“此事,暫還是別跟翊兒提起了,他性子隨你,太烈,到合適的時機,你再當面和他慢慢說吧。”
司空震點點頭,眉宇間完全沒有喜色。
皇帝也明白他的心思,這個胞弟素來沒有爭權奪位的想法,連帶着他那個侄兒也沒有。但他自己又何嘗願意坐這位子?世人都道帝王可行那隨心所欲之事,恣意瀟灑極了,可他們卻沒有細想過,坐上這位子,首先得拋棄多少?
拋棄雙親妻兒天倫之樂,每日輾轉朝堂爾虞我詐。
拋棄兄弟手足十年情深,每日勾心鬥角同室操戈。
拋棄一生摯愛廣填後宮,每日煩擾鶯燕圍繞吵鬧。
他似乎已經記不清自己拋棄了多少,但他第一個拋棄的,便是愛情。
“你也勞頓了那麼久,叫張全喜帶去沐浴一番休息休息吧,”皇帝揮揮手,兀自躺了下來,“晚間別忘了回王府去一趟。”他交待完最後一句話,竟已陷入沉睡。
司空震未再說話,只將帝王翻亂的被角重新掖好,起身再行一禮,隨即大跨步無聲出了屋子。
皇后還候在外頭,見司空震出了來便急忙起身上前道:“王爺,皇上身子還行嗎?”她雖日夜在這裡守着的,但皇帝沒有命令她也不能進去,所以算起來,似乎也有多日未見皇帝模樣了,只見每日太醫進進出出說起皇帝病重時搖頭的場景,便覺心痛。
司空震微躬身道:“娘娘放心,皇上剛歇下,有臣下,必不會讓皇上有事。”他這話說得極巧,一筆帶過了皇后這令人難以回答的問題。
皇后卻慘淡一笑,似也知道司空震在安慰她而已,“如此本宮先謝過王爺,帝京大亂,日後便靠王爺一人了。”
司空震卻連退兩步嚴肅道:“娘娘此言差矣!臣至多幫着皇上而已,這帝京、這西庭、這天下,靠得還是皇上,所以臣只盼着娘娘將皇上照顧好,這朝堂社稷,離不開帝君帝后。”他深深一躬,隨即再不作停留,轉身離開。
皇后震在當場,半晌後掛下淚兩行。
皇上……該是有幸得此忠臣、得此胞弟的……
張公公張全喜候在寢宮外,司空震先去宮道將五萬將士安頓進了新兵營,又尋到黑木,這才知道老何帶着泠蘭王妃的命令出了帝京去找小郡主了。司空震嘆口氣,越是多事之秋,人便越是分散,他們成王府,如今已算四分五裂。
新兵營訓練已卓有成效,司空震想着明日或許可以跟皇帝提上一句,讓黑木帶着新兵營的將士去往西北了。
他沒有跟着張公公回宮沐浴,只在新兵營坐到天黑,待月亮爬上來,才換了一身便裝往早已被封門的成王府去。
成王府坐落在帝京城最繁華的地段,靠近燕渡街街尾。司空震未從前門走,只繞到後巷從那側門入。
他一身夜行衣幾乎融入黑夜,如今帝京蕭瑟,晚間百姓們都不曾出來活動,也就方便了他的行蹤。
成王府側門也已被封,交錯貼着的白條上蓋着紅紅的官印,司空震瞧了一會兒,伸手拿指頭輕輕劃開,隨即無聲推開門。
院內一點燈火也無,寂靜冷清地恍若從未有人住過。
司空震站在院子裡,一點一點掃視整座宅子。長廊那麼久沒人打掃,竟也瞧得出染了灰,他慢慢走過去拿手拂了拂,指尖黑色塵土厚厚,司空震兩指微捻,又看那院中百花。
以前泠蘭王妃無事也喜歡折騰些花花草草,初春他未出徵前剛給她買來的這些植物,本來入了夏該長得很好了,如今卻蔫蔫的,跟這蕭敗的成王府一樣。
司空震站了一會兒,忽然覺得物是人非的感慨便如潮涌一般,他嘆了口氣,轉身目標明確地往東屋走。
那東西重要,甚至重要到和玉璽有得一拼,但他當初卻只將它隨意丟在一堆朝臣送的賀禮之中,還是裝在一個毫不起眼的匣子裡。
俗話不是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嗎?
就算朕有人覬覦着那東西,料那人也想不到會被他如此隨便地扔在東屋吧?
司空震黑暗中也走得快,東屋的鑰匙歸晉宵管,但他身上卻是有備份的,很容易開了門之後,他進屋點上高處的壁燈,裡頭一時泛起昏黃燈光,雖不亮,卻暖了司空震的心。
這纔有一種……家的感覺。
司空震憑着記憶,往印象中放置那一個小匣子的地方走,他蹲下身子開始翻找,一邊找卻一邊皺起了眉頭。
沒有?
司空震手頓了頓,似再度開始回憶自己是否放在了這個地方。
半晌,他開始朝旁側翻找,小心仔細地查看着每一個可能的角落。
終於,司空震動作一停,在最外面、距離門口最近的位置,還是被塞在腳踝高度處一個空檔的地方,找到了那個小小的普通匣子。
他沒有第一時間抽出來,只神色複雜地盯着那匣子看,眉頭蹙得愈來愈高。他不可能記錯,當時自己放的定不會是這個位置,這個匣子雖普通,但在一堆精緻高貴的賀禮中反而會顯得突兀,所以他不會放在如此醒目的門口位置,他記得很清楚,至少是在屋子中段。
所以……
司空震蹲着身子挪過去,擡手抽出了那個匣子,上頭的東西嘩啦啦掉下來,他卻不管不顧。
這東西,已經被人動過了?
是誰?
司空震面色黑了下來,雖然這裡頭的東西就算被人看見也不一定能明白其中深意,但它的位置已被動過,就代表已經有人對此事上了心。
若那人是有心,翊兒的處境乃至他和王妃甚至翎兒都危險。他現在都要開始懷疑,司空璟和司空祁起兵謀反,會不會就是因爲得知了此事?
若那人是無意,能進得東屋的除了府中人便沒有其他,可又爲何會突然動這匣子的念頭呢?
司空震沉默,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那個動這匣子的人,他始終得找到,且若可以,在事成之前,必須滅口!
他眸子深深,縱是再不願做那有悖信仰之事,爲了這西庭,爲了這百姓安寧,他也不得不做。
哪怕,是以他一世罵名爲代價。
以司空翊一世罵名爲代價。
司空震打開匣子,裡頭是薄薄的一張紙,他眸子又深邃些許。那人動了這匣子,卻沒將這信紙帶走,但卻極有可能自行做了記錄,這樣的話,這世上或許已經存在了另外一份東西?
事情有些棘手。
司空震愁色頓生,索性先將薄紙貼身收拾了,起身出了東屋後將鎖落下,復又看了這院子一眼,抿脣長思。
出後門的時候,他又從內袍裡掏出一張封條貼在原先那張上面,待了無痕跡,他才轉身又融入了夜色,步履匆匆,沒有回頭。
回到宮裡的時候已近子夜,皇后卻還在宮門處候他。司空震大驚,卻聞皇后淡淡道:“皇上吩咐了,帶王爺去見個人。”她話沒有說完整,但司空震卻是明白的。
見泠蘭王妃。
白天知道王妃還活得好好的已是萬幸,這算是近階段最可喜的一件事了。
司空震便未再多言,只無聲跟在皇后身後慢慢往深宮走。
其實男子不可入後宮,但現在不止帝京亂,國家也亂,這些個禮數便無人再去理會了,反正那偏宮裡也住了成王府的男侍從,沒什麼大不了的。
皇后只帶司空震走到那偏宮門口,隨即轉身指了指前頭道:“王爺進去便是了,當時能散的都散去了,只留下幾個不願離去的,皇上便叫本宮統一安排在了此處。”
司空震點點頭,深鞠一躬道:“多謝娘娘。”
皇后笑了笑,貼身女婢扶着她慢慢往回走。
司空震在門口停了許久,就似那些背井離鄉遠去的少年郎,一朝迴歸,竟生了幾分近鄉情怯的感覺。
正巧有女子端着臉盆出門倒水,看到門口有個高大的黑影嚇了一跳,銅盆掉在地上,乒乓作響。那姑娘一聲尖叫,指着司空震顫抖道:“你、你……是人?還是鬼?”
司空震回神,哭笑不得。
“瓏錦!我是王爺!”司空震沉了嗓音,卻輕輕笑了起來。
“啪——”屋內有杯盞落地聲,驚了滿室。
隨即屋門“砰”一下被彈開,瓏錦還坐在地上訥訥重複着“王爺”兩個字,眼前有人影一晃,再擡頭卻見王妃已立在身前。
已過子夜,王妃是半夜噩夢驚醒才起了來,瓏錦替她打了水擦拭一番,剛剛泡上一壺安寧茶給她。她只穿了一身純白裡衣,夜幕下顯得瘦弱而憔悴,也是,思夫君思兒女,沒有誰比王妃這段時間過得更苦了。
“王爺……”泠蘭王妃低低道,話未說完眼淚已經淌了下來。
她就站在屋子口,髮髻散亂,未施粉黛,隔着一段距離遠遠看那融入夜色裡的男子。似乎那麼久未見,他和自己一樣,也變老了。
泠蘭王妃苦笑,噙着淚更加顯得笑容催人心疼發酸。
司空震往前大跨了兩步,一會兒便站定在泠蘭王妃跟前。瓏錦纔剛剛從地上爬起來,回頭看到晉宵訥訥站在門口,兩人目光對視,齊齊退回了屋裡。
司空震看了泠蘭王妃一眼,忽然嘆口氣解下身上的外袍,一揮手間披在她肩膀上。
“我過得很好,翊兒也無事,大軍前天來了戰報,首戰告捷,你兒子很有本事,”司空震不等泠蘭王妃發問便低低說了起來,“莫太擔心翎兒,我回來了,一切有我。”
泠蘭王妃震了震,肩膀抖了一下,慢慢靠到司空震胸膛處。
半晌,有輕啜從懷內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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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王爺塑造得和世子一樣深情,就是這麼任性的大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