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卒手中的一大串鑰匙互相撞擊,發出刺耳尖銳的聲音。他穿着長長的過膝的靴子,踩在水牢的地上,遠遠的走廊裡都是沉悶的“咚咚”聲。
水牢建立的時間早已久遠,犯了大罪又不能賜死的囚犯數量又不多,所以這水牢裡,處處透着腐朽氣息。雖然牢房還算乾淨,一張木板牀上還堆着枕頭和被子,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獄卒對宋歌很客氣,或者說對這裡關押的所有人都沒有任何頤指氣使的脾氣。畢竟誰能預料,這些如今的階下囚,以後不會再度翻身,重新成爲座上尊呢?
“吱呀——”乾澀的木欄打開,裡頭是三面鐵柱一面牆壁的牢房,宋歌扶着金屬氣息濃厚的走道進去,視線慢慢適應了水牢的昏暗。
“世子妃委屈您呆上幾天,每日三餐會有專人送來,”那獄卒很年輕,和自己差不多年紀,“如果要解手或者有事,您就拉門上的鈴鐺。”
宋歌聞言看了眼那個早就生鏽的鐵鈴鐺,低低應了聲。獄卒交待完畢,又拖沓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了出去。
沒多久,“砰——”一聲,水牢的大門重重闔上。宋歌呼出一口氣,轉身細細打量起這個地方。
她在半路神識突然又清醒了,或者說是和朔那幾句話刺激得她恍然驚覺。可一切都已來不及,她甚至沒多看司空翊兩眼,人就已經被帶走。
宋歌皺眉,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真是慘,身上兩處傷口都沒有處理,又被關進了這陰暗潮溼的水牢,估計不用多久,傷口就要發炎感染了。她咬咬牙,轉身把木板牀上的牀單給撕了開,三下兩下覆在胳膊上粗粗包紮了一圈。宋歌處理好手臂,又從棉被裡扯出破敗的棉絮,團成一個球墊在後腰處,又撕下一根長長的布條,將後背的傷口固定。
忙完這一切,宋歌額頭已是冷汗連連,甚至覺得這水牢裡熱得慌。
“丫頭,你現在把被子拆了,晚上還不得凍死啊?”有乾啞的聲音從隔壁傳來,那音調就好像常年吸菸的老人發出的晦澀難聽的沙啞言語。
宋歌一怔,轉頭看自己左邊的牢房,其實中間只有幾根鐵柵欄隔開,如果不是光線黑暗,宋歌應該在進來的時候,就能發現旁邊住了另外一個囚犯。
她想了想,並不急着回答,反而慢慢往聲音傳來的地方走去。其實不過三兩步,宋歌蹲在兩間牢房的相交處,仔細定睛看了片刻,才模模糊糊看出隔壁的角落裡,坐着個光腳的老頭。
“您是在跟我說話嗎?”宋歌疑惑,禮貌詢問。
老頭似聽到了什麼笑話一般,“咯咯咯”笑了一陣才放下手裡一直拿着的酒葫蘆,半晌朗聲道:“不跟你說跟誰說?這裡就你一個丫頭啊——”
宋歌噎了噎,瞥見老頭衣衫襤褸,頭髮亂糟糟像個鳥窩一樣,一撮一撮橫七豎八隨意在頭頂擺着造型,而他面上黝黑,也不知是本身皮膚不白呢,還是常年沒有機會洗澡才成了這副樣子。
他沒有穿鞋,宋歌掃視了隔壁的牢房一遍,沒有看到鞋子。老頭的腳板跟臉是一樣的顏色,十根腳趾頭蹭在被子上,有一下沒一下或蜷縮或伸直,似乎看起來頗爲悠閒。腳趾甲很長,黑黑的灰灰的分不清是塵土還是污泥。
宋歌知道這樣直勾勾地打量別人很不禮貌,但老頭給他的感覺就像,前世在地鐵口或者汽車站經常會碰到的乞丐一樣。他們永遠穿最破爛的衣服,拿着碗揹着大蛇皮袋,用她聽不懂的方言模糊地說着“行行好”。
她還記得自己興沖沖拖着行李箱一個人去外地上大學,結果在轉車的站口遇到一個半張臉都是火燒痕跡的老乞丐。她當時正在排隊,結果一隻粗糙黝黑的手端着不鏽鋼小碗顫巍巍伸到了她胸前,嚇了一跳之後,稚嫩不經世面的她有些慌亂的開始翻自己口袋。
可是爸爸告訴她一個人坐車要當心扒手,所以她出門的時候除了把交通卡和車票隨身帶着,錢包早就塞在行李箱裡頭了。翻來翻去沒有零錢,可那隻手還可憐兮兮等着她。當時還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她又急又尷尬,臉紅得就好像有人拿着火炬在旁邊烤她。
比不給零錢還無地自容。
她好不容易當場打開行李箱,小女生的內衣內褲瞬間暴露在大庭廣衆之下,還有正值特殊時期需要的女性用品,有一包還是打開的!她大腦“轟”的一聲,想死的心都有了。
忍着巨大的羞恥感,她把錢包找出來,快速合上箱子後,她再次崩潰。
找了那麼久,丟了那麼大的人,結果錢包裡沒有零錢,只有幾張百元大鈔,還是學校統一要收的社會保險金。她呼吸都要停了,再無奈地看看那個還一直等着她沒有離開的老人,她狠狠心,一閉眼抽出一百塊,放進了乞丐的碗裡。
人羣瞬間就炸了,因爲她排在隊伍中間,老乞丐又一直站在旁邊,好多人一直津津有味看着青澀稚氣的女學生,會怎麼應對一個衆人都不屑一顧的老乞丐。因爲在大衆看來,很多人都被假乞丐騙過,更多的會選擇無視,或低頭玩手機,或直接退避三尺。
這個女孩子,該說她年少易騙沒腦子呢,還是出手闊綽富千金?
她當時沒想那麼多,一個千百人的候車大廳,老人伸手問她要,衆目睽睽下,她怎麼說得出拒絕兩個字?畢竟曾經的她,臉皮很薄。
記得老乞丐走後,她紅着臉費力拖着行李箱往前走,有個面貌和善的阿姨拉住她無奈道:“妹妹啊,你真給錢啊?!是好人壞人都沒分清呢,你還就給那麼多?”
她有些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記得說了說了一句話。
“我爸爸說,趁有能力的時候幫別人一把,這樣如果以後我沒出息找不到工作,老天會看在我做過善舉的份上,讓他在乞討的時候,也能遇到好心人。”
阿姨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八成認爲她有點毛病。
“丫頭,丫頭?”老頭不知什麼時候光腳走到了兩間牢房的交界處,揮着手看宋歌。
宋歌瞬間回神,搖搖頭恍然,自從遇到司空翊,很久沒想起爸爸了……今天諸事不順,她內心深處,還是對爸爸思念如泉。
“啊抱歉,”宋歌笑笑,這才發現老頭目光炯炯,雖然形象萎靡,但精神很好,自有一份朗然在身,“這水牢裡,不會就只關了我們兩個吧?”
老頭摸摸雜草一般手指長的鬍鬚,靠着鐵欄杆就坐了下來,悠悠道:“不,三個,我對面還有個兄弟,不過他進來到現在沒有說過話,估計是個啞巴,”他手指頭朝對面指了指,宋歌看不清,“或者還是個聾子,反正就跟空氣似的,一點感覺不到存在,悶死我了。”
老頭嘿嘿一笑,撓撓腳底板舒服地打了個哈欠:“丫頭你可算能和老頭我作個伴了,十幾年自言自語,可把人憋死了!”
宋歌着實驚訝了一把:“您在這兒呆了十幾年?”她倒吸一口涼氣,想着自己要是也吃牢飯吃那麼久,估計早就該崩潰了。
“你坐下來陪老頭說說話,多少年沒人聽我說話了,今兒可能說得舒坦了,”老頭的手從對面伸過來,拍拍地面的草皮示意宋歌坐下。
宋歌應了聲,抱膝坐了下來。
“這麼跟你說吧,這水牢啊,我還是第一個進來的呢,”老頭說話的興致極高,言語中還頗有一種自豪的感覺,“呆了一段時間吧,大概有幾個月,具體我也算不出,對面那個也進來了。”
“他和我差不多年紀,說起來進這牢裡的時候,咱們兩個還是風華正茂的弱冠呢,結果這一呆便是近二十年,生生從白臉小生熬成了老頭。”
宋歌忍不住提問:“那您現在不老啊,其實也才……不惑之年吧?”
老頭點點頭,語氣唏噓:“是啊,今年四十有幾了,進來的時候剛準備要提親了,結果……”老頭頓了頓,半晌笑道,“所幸沒誤了人姑娘,孑然一身了無牽掛,也挺好。就是不知……對面那兄弟有沒有家室。”
“剛開始只有我們兩個人,他又不講話,日子可難熬了。你也知道這進水牢的人,基本是一輩子都出不去的。不過還好,後頭陸續也有人進來,偶爾搭句話,倒也能過。”
“不過他們都不長命吶——”老頭拿起酒葫蘆,咕咚咕咚猛灌了兩口酒,“不是最後被這兒的日子逼瘋了,就是受不了一輩子做階下囚選擇自盡。你也知道,關押在水牢的人,以前都是非富即貴,更有甚者還是皇親國戚呢。”
宋歌點點頭,復問道:“您是因爲什麼進來的呢?”
老頭摸摸下巴突然笑了,眨了兩下依舊發亮的眼睛,轉身道:“聽剛纔那獄卒叫你世子妃,你是哪家王府的?”
宋歌一愣,奇怪反問:“西庭不就只有成王一位王爺嗎?還有誰?”
老頭也愣了愣,似乎皺眉想了想,半晌只低低“噢”了一聲。他又仔細看了看宋歌,繼續問道:“所以你的夫君,是成王世子?”
看到宋歌頷首,老頭臉上的表情更加驚訝了,宋歌只聽到他淡淡呢喃了幾句“時間真是過得快啊”,又鍥而不捨提問:“你是哪家的姑娘?成親多久了?怎麼又被關進來了?”
宋歌噎了噎,老實回答:“我是來和親的,成親不過數天,至於犯了什麼罪——”宋歌斟酌了一下,還是無奈道,“一時難說。”
老頭不勉強她,也從宋歌的話語裡知道她不是西庭的人,所以纔會認爲帝京只有一位王爺。其實,二十年前他進來的時候,帝京是有兩位王爺的……
“您呢?犯了什麼罪?”宋歌探頭,頗爲好奇。
老頭嘿嘿一笑,但面目卻嚴肅了許多:“不能講。”
宋歌以爲老頭和自己一樣,對犯下的罪責其實根本是不苟同的,卻沒想到老頭又補充道:“我的罪很大,但皇上不會殺我,可我若是講給你聽,皇上必定取你性命。”
“明白了,”宋歌點頭,既然牽扯到皇家,還是能避多遠就避多遠吧,“您還能在這裡喝酒?待遇還不錯嘛。”
老頭搖搖酒葫蘆,笑道:“別看咱們是囚犯,哪天指不定天下大赦就能出去了,他們可不敢虧待了老頭我。”
“丫頭,成王府那小子,對你好吧?”老頭沒有再喝酒,盯着宋歌受傷的胳膊看。
宋歌怔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老頭指的是司空翊,她不禁疑惑道:“好,很好,不過您認識司空翊?”算起來老頭呆在水牢的時間跟司空翊的年齡一樣大,按理來說應該連面都沒見過纔對。
“泠蘭王妃剛懷上那會兒,我還在外頭,”老頭隨意道,看宋歌的目光不免溫和了許多,他又指指宋歌的手臂,“傷成這樣還隨隨便便包紮,伸過來。”
宋歌有些不好意思,卻直覺這個老者是善意,她從兩根鐵柱間把手伸過去,老頭三兩下就把上面裹着的牀單解開,又將酒葫蘆打開,嘩啦啦就把裡頭的酒倒在宋歌的傷口上。
宋歌痛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好不容易等老頭清洗了一遍傷口,額頭早已是冷汗層層。她勉強擠出一絲笑:“謝謝啊。”
誰知老頭毫不客氣拍拍肩膀,示意宋歌轉身寬衣:“後面。”
“……”宋歌狠狠心,反正他的年紀都足夠做自己的爹了,現代那世游泳還穿比基尼呢,露個後背算什麼。這樣一想,爲了在這個艱苦的地方多活上一陣,等司空翊想辦法救自己出去,宋歌咬牙把後背露給了老頭。
烈酒澆上去,是火辣辣的痛感,不過只是須臾,宋歌就覺得不怎麼疼了。酒可以消毒,至少能確保她不會因爲感染而引起併發症。
老頭很認真地洗了一遍,直到酒葫蘆裡再沒有一滴酒,才放過宋歌。他囑咐道:“已經不出血了就別拿那些髒兮兮的布包扎,透着氣纔好得快。”
宋歌應了一聲,老頭又道:“晚上趴着睡,別碰到傷口,還有,”他頓了頓,把酒葫蘆隨意一扔道,“水牢裡晚上極冷,剛纔你扯出來的棉絮,還得塞回去。”
“好,”宋歌盯着那酒葫蘆,“真是不好意思啊,浪費了您的酒。”
老頭似乎今天說的話太多人有些累,他擺擺手一步一搖往自己的木板牀走過去。
“別介,晚上送飯來的時候,還會有一壺的。”
老頭很快就入睡了,宋歌坐在自己的牀上,覺得四周又陷入了無盡的黑暗與寂靜。她無意識地聽了片刻,發現只有在眼下這個極度安靜的情況下,她才能感覺到水牢裡第三個人的存在。
老頭的呼吸很重,間或會打兩個悶呼,而斜對面的那個中年人,氣息卻很淺。宋歌聽了許久,又挪動了一下身子,選擇一個合適的角度,這才細細打量起那第三個人。
看得久了,也便現出了一個人形輪廓,宋歌發現那人一直很安靜地蜷縮在牀上,不蓋被子,就坐着將頭埋在雙臂之間,似乎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
宋歌有些疲憊,雖然傷口處理好了,但突然襲來的睏意和倦怠,令她都不免想打個盹。
牢裡昏暗,她不知道現在多晚,腦袋裡亂哄哄,宋歌想理下現在錯綜複雜的情況都有心無力。
“砰——”大門突然被打開,宋歌一震,隔壁的老頭應聲起牀。
“吃飯了,”獄卒拎着飯盒進來,“顧大人,您的酒。”
宋歌轉頭,老頭已經樂顛顛地從獄卒手裡接過那一壺酒,自顧自倒進了自己的葫蘆裡,她這才知道,原來他姓顧。
一頓飯不算好吃,但至少一葷一素,白米飯也乾淨,宋歌扒拉幾口,才發現對面的男人竟依舊紋絲不動。
老頭看出了她的疑惑,笑呵呵道:“別擔心,他白天睡晚上吃,跟咱們是倒過來的。”
宋歌吃完趴在牀上出了會兒神,昏昏欲睡時忽然聽到對面有人下牀的聲音。她想,估計是那人起來吃飯了吧,腦袋昏沉,她甚至沒有力氣睜開眼睛,就這麼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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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基本都是對話的,對話中有伏筆,妞兒們看仔細咯~\(≧▽≦)/~
消失的第二位王爺,歌兒的兩個獄友,都很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