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錦瑟從萃華軒裡出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午飯的時辰。葉逸風已經等得不耐煩,親自從前面找了過來。看見她疲倦的樣子,忍不住皺眉問道:“你在裡面忙什麼呢,一進去就是一上午。這都到了午飯的時候了還不出來?”

錦瑟嘆道:“四少爺跟我定了一千個創可貼,要我十天交貨呢。這眼看着時間過去大半了,她們才只做了三分之一。我能不着急嘛!”

葉逸風輕聲哼道:“你還把他的話當真了?交不了就交不了,他還能把你怎麼樣?大不了把他那點銀子還給他就是了。”

錦瑟忙道:“這可不行。這是我們凝翠軒的頭一筆生意呢。你可不能一句話就給我搞砸了。”

“你一個小丫頭家,弄這些做什麼?你要花錢,我給你就是了。我的錢還不夠你花?你看你把自己折騰成什麼樣子了?”葉逸風憐惜的嘆了口氣,擡手把她額角的一縷碎髮拂到耳後,又伸手攬過了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懷裡慢慢的往前面走。

“我知道,若說花錢,你是不會委屈我的。我想要什麼,你都會想辦法給我弄來。只要我高興。”錦瑟偎依在葉逸風的懷裡,輕聲感慨。

葉逸風聽了這話,很舒心的笑了,低聲說道:“你既然知道,爲什麼還這麼辛苦?”

“因爲我不想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寄生蟲。”錦瑟說這話,擡起頭來看着葉逸風的臉,繼續說道:“我不要做你的負累,不想牽絆你一輩子,永遠躲在你的羽翼下過那種安逸快樂的日子。我想要長大,想要光明正大的陪在你身邊,做一個可以與你分擔風雨分擔苦難的妻子,而不是寵姬。”

葉逸風不由得停住腳步,低下頭來定定的看着她。

因爲剛剛忙碌的緣故,她小小的臉上帶着微微的緋紅,髮絲稍嫌凌亂,冷風中更添了幾分較弱。靈動的眼睛裡充滿了自信,櫻珠般的紅脣輕輕地抿着,嘴角淺淺的上挑,嘴角有梨渦隱現,似是盛着醉人的仙釀,一直把葉逸風的靈魂都深深地傾倒。

“瑟瑟……”葉逸風擡手輕輕地撫摸着她尚且稚嫩的小臉,心中感慨萬千卻不知該說什麼。

“不是要吃飯嗎?”錦瑟伸手挽住他的胳膊,輕輕地別過頭去看着院子裡盛開的梅花,“我可早就餓了。咱們不要站在這裡喝西北風了吧?”

“嗯,走,我們吃飯去。”葉逸風素來不喜歡風花雪月那一套,他喜歡一個人會全心全意的對她好,卻整不出那些浪漫的調調。錦瑟一說餓,他便彎腰把她抱起來繼續往前走。而且不等她掙扎便給了她一個理由:“你走的太慢了,等我們慢吞吞的走過去,飯菜都冷了。”

錦瑟也不再掙扎,只任憑他抱着往前面去,一路上但凡遇到那個丫頭婆子,大家便都羞紅了臉背過身去。葉逸風根本不會在意這些人怎麼想,只是一意孤行。錦瑟有着現代人的思想,也不會在乎這些細節,只開心的勾着他的脖子由着他一直抱到菡香館去。

珍珠去了繡坊,錦瑟便又挑了一個叫墨菊的丫頭上來服侍。墨菊原本也是跟着珍珠服侍錦瑟的,只是錦瑟不喜歡許多人圍着自己,所以她之前都在外邊服侍,極少近身。如今珍珠去管繡坊的事情了,這在外邊丫頭的眼裡,可是天大的體面。

她們這些做丫頭的一輩子最大的奢望就是被主子收了房能做個姨娘什麼的,就算是再要強再有本事,也絕不可能跟男僕一樣,能放出去獨當一面。

如今珍珠卻破了這個先例,這些丫頭們一時都心情激盪,墨菊被選上來,更是千恩萬謝,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許能跟珍珠一樣,也能被姑娘委派一件差事,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過自己精彩的人生呢。因此她對錦瑟的事情更是十二分的上心,唯恐哪裡服侍不到惹錦瑟不開心了再把她弄回去不再重用。

看見自己的主子被大少爺給抱了進來,墨菊首先想到的是錦瑟受傷了,於是她二話沒說趕緊的迎上去問道:“姑娘,您怎麼了?是傷到了哪裡,還是哪裡不舒服?”

錦瑟哭笑不得,搖頭道:“我沒什麼。午飯好了沒?叫她們快些傳飯來。”

“……”墨菊愣在原地,看着大少爺冷着臉抱着自家主子進了屋子裡去,一時間有些恍惚。

虧得邊上的一個叫杏花的小丫頭上前來提醒她,墨菊才醒過神來,忙對杏花說道:“快去傳飯,剛姑娘說餓了。”

杏花忙答應着一路小跑去傳飯。

葉逸風抱着錦瑟進了菡香館的西里間,把她放在暖榻上轉身叫人端了熱水進來,服侍她洗了臉,又擦了手。便問:“怎麼飯菜還沒來?”

墨菊忙應道:“這就來了,杏花兒已經去催了。”

飯菜果然很快就送了過來,火肉白菜,酸辣綠豆芽,土豆燉牛腩,紅燒獅子頭,還有一盅燉的爛爛的老母雞湯。錦瑟看了飯菜,便問:“是什麼粥?”

墨菊忙把食盒的最底層打開,從裡面捧出一大碗碧粳米粥來放在桌子上,輕笑道:“是姑娘最喜歡的碧粳米粥。還有兩個川味兒的小鹹菜。”

錦瑟輕笑道:“這就很好了。只是咱們好像很久沒吃麪了。記得之前在梁州的時候,張媽做的面很好吃啊。墨菊,你去說給張媽,明兒我想吃麪。”

墨菊忙答應着:“好來,待會兒奴婢就說給張媽。讓她明天給姑娘做面。”

錦瑟又叮囑:“嗯,我要一根不到頭的手拉麪,麪湯要上湯,明白麼?”

“是。奴婢記住了。”墨菊答應着,擡手給葉逸風遞了筷子,又拿了湯匙遞給錦瑟。

錦瑟吃粥,葉逸風吃米飯,兩個人相對而坐,四菜一湯倒也吃的香甜。只是錦瑟一說明天要吃麪,葉逸風便沉默不語,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連錦瑟都有些猜不透他心裡想什麼了。

下午沒什麼事兒,錦瑟還是要回萃華軒盯着那些人做事,葉逸風則應錦瑟的要求,給她調配治癒外傷,消毒止痛的藥粉,先把方子寫好了叫人去買藥,買回藥來分成種類,有的放砂鍋裡煎熬,有的直接碾碎成粉,最後配成藥膏,放在錦瑟叫人做成的創可貼內。

晚上歐陽鑠找到錦園來,和葉逸風錦瑟三人一起用飯,順便把葉家那邊這一天發生的事情細細的說給葉逸風聽。說到最後,歐陽鑠試探着問道:“大哥,剛我回來的時候,二老爺子說明兒要叫家人送壽麪壽桃來。我不知您的意思,沒敢答應。”

葉逸風皺起了眉頭,淡淡的說了聲:“沒有必要。”

錦瑟正在喝湯,聽見這話忍不住問道:“送壽麪壽桃做什麼?明天誰生日啊?”

葉逸風不說話,只默默地吃飯。錦瑟便側臉去看歐陽鑠。歐陽鑠雖然不敢多說,但卻用眼神瞥了一下葉逸風,錦瑟立刻明白了明年是葉逸風的生日。不然的話葉敬源怎麼會說送壽麪和壽桃來呢。這都是自家人給自家人過壽時預備的東西。可再看看葉逸風那張冷冰冰的臉,絲毫沒有過生日的喜慶之意,錦瑟便又回頭看了一眼歐陽鑠。

歐陽鑠躲開錦瑟的目光,趕緊的把碗裡的飯吃完,麻利的放下碗筷說道:“我吃飽了。大哥,錦瑟,你們慢慢吃,我去那邊坐。”

錦瑟看歐陽鑠離了飯桌,便又給葉逸風夾了一個雞腿放到飯碗裡,輕聲笑道:“今天下午你辛苦了,多吃點啊。”

葉逸風無奈的看了她一眼,說道:“晚飯吃這些對身體不好。還是清淡些吧。”

錦瑟立刻撅起嘴巴:“你不覺得你太瘦了嗎?”

葉逸風微微皺眉,便低頭去啃了一口雞腿兒。錦瑟見了相當的滿意,輕笑道:“油膩不要緊,我去給你衝一杯普洱茶來。”說着,便起身離座,往外邊走去。在經過歐陽鑠的時候,故意放滿了腳步看了他一眼。歐陽鑠會意,便跟在她後面悄悄地出了房門。

葉逸風雖然在啃雞腿,但對錦瑟和歐陽鑠的舉動也都看在眼裡,只是他也明白這兩個人先後出去肯定跟自己的生日有關。這樣的事情錦瑟早晚都要問的,倒不如讓小四現在就告訴他好了。

錦瑟出了屋子後站在廊檐下,等着歐陽鑠跟出來後便直接問他:“明兒是葉逸風的生日?”

歐陽鑠點點頭,沒有說話。

“那爲什麼你是這副死樣子?他生日大家都應該高興啊。然後怎麼你們都不給他預備壽辰的宴會呀,就算不宴請客人,自家人總要慶祝一下的吧?”

歐陽鑠搖搖頭,說道:“我認識大哥六年了,每年生日都是他自己一個人過,不許我們給他慶祝,更不許家裡有任何動靜。這一天他都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悶着,就是飯菜也是丫頭們悄悄地送進去。”

“啊?”錦瑟很是不理解這個人爲什麼會這樣。

歐陽鑠輕輕地嘆了口氣,回頭看了看屋子門口的彈墨門簾,壓低了聲音在錦瑟耳邊悄聲說道:“我曾經問過二哥,二哥說,大哥以爲,人的生命本身就是一場苦難。而生日便是苦難的開始。沒什麼值得慶祝的。再後來我隱約打聽到,大哥的孃親就是他一週歲生日這日去世的。所以大哥的生日從來不過。這一天,也是他的傷心日。”

“啊?!”錦瑟再次低嘆,想不到事情卻是如此的離奇。想想葉逸風剛剛聽到自己說明天要吃麪的時候那說不清楚的眼神,錦瑟的心裡便一陣陣的發酸。

一定要讓他感受到生命的喜悅。

她暗暗地想着,半晌沒說話。

歐陽鑠陪着她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見她只顧着發呆愣神,便輕聲勸道:“你快些進去吧。晚了大哥該不高興了。他也就是看着你的時候眼睛裡能浮現一絲笑意,我們兄弟們別無所求,只願你能陪伴大哥一輩子,只願他以後的日子裡能多一點微笑和舒心。過不過生辰,就由着他怎麼樣罷了。”

錦瑟輕嘆一聲,說道:“你幫我辦兩件事。”

歐陽鑠疑惑的問:“什麼事兒?”

錦瑟把聲音壓倒極低:“第一件,你得幫我弄清楚他孃的墳墓在哪兒。這事兒你想辦法去問葉逸平,他若是不知道,他父親也知道。第二件事——你幫我把鎮南侯約出來,明天一早,讓他去墳墓那裡等着。我要帶着葉逸風去給他孃親掃墓,要讓他父親也在場。”

“啊?”歐陽鑠倒吸一口冷氣,忙推着錦瑟走的更遠一些,低聲說道:“你確定這樣做大哥不會生氣?”

錦瑟輕輕一笑,說道:“有我呢,就算他生氣發火,也輪不到你當出氣筒。”

歐陽輸歐還是不放心,只沉沉的嘆了口氣,說道:“錦瑟,你還是再想想。別的事情大哥都由着你,可這件事情不是尋常小事兒,萬一大哥惱了,咱們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錦瑟自信的笑道:“瞧你這前怕狼後怕虎的樣子,哪裡還有四少爺之前的威風?難道你願意看着你那敬愛的大哥這一輩子都過不去這道坎兒?每年生日這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整天不出來?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多好的一次吃喝玩樂的機會呀,怎麼就能夠這麼白白的浪費了?”

歐陽鑠聽着錦瑟說這樣沒心沒肺的話,心裡越發的擔憂。可是他剛要再拉着她勸什麼,便聽見身後一聲輕輕地咳嗽聲,忙放手回頭看時,卻見葉逸風已經披着大氅站在了門口,正淡淡的吩咐丫頭進去收拾碗筷呢,於是他趕緊的轉身走過來,對着葉逸風嘿嘿一笑,說道:“大哥,沒什麼要緊的事兒,我先回去了?”

葉逸風點點頭,沒有說話。

錦瑟卻叫住他,說道:“我拜託你幫我做的事情一定要辦妥當哦!不然的話,哼哼……”

歐陽鑠無奈的嘆了口氣,拱拱手說道:“姑奶奶,我知道了,你什麼時候吩咐的事情本少爺沒給你辦好過?”

錦瑟忒兒的一聲笑了起來,看着歐陽鑠走遠,葉逸風才擡手攬過她的肩膀,輕聲說道:“進屋吧,外邊太冷了——看把你都凍透了。”

“嗯。”錦瑟依偎着他進了屋子裡去。

這晚,兩個人都特別的安靜。一個坐在書案前看賬冊,另一個盤腿坐在暖榻上拿了炭筆在紙上寫寫畫畫,不知畫的是什麼着什麼東西。

二更天的時候,葉逸風打了個哈欠,把手裡的賬冊放到一旁,問錦瑟:“你困不困?”

錦瑟坐直了身子把自己畫了一晚上的紙拿起來端詳了一番,搖頭說道:“我不困。你要是困了就先去睡吧。”

葉逸風站起身來走到她身後,低頭看着她畫的圖紙,竟然是一個個的美人圖,只是這些美人都沒有五官,倒是她們身上的衣服很是別緻,跟桃源福地裡那些姑娘們穿的衣服又大不相同。葉逸風看了之後臉上漸漸地熱起來——這些幾件衣服實在是太那個了,裙子是不錯,可也太短了些,人的胳膊和大腿都露出來了,跟那些春宮圖上的女人沒什麼兩樣,只不過動作都是筆直的站着,沒有那些撩人的姿勢罷了。

“你這是畫的什麼?你這小丫頭腦袋裡哪裡來的這些怪異的東西,誰告訴你這些?”

錦瑟聽着身後的人說話聲音低醇誘惑,還帶着絲絲熱氣直噴在自己的脖頸處,便忍不住回頭笑道:“這是我弄得衣服啊,夏天的時候在家裡穿的。反正不見外人,幹嘛非要穿的裡三層外三層的?這樣子不好嗎?”

“胡鬧!這是什麼衣服?怎麼能穿?”葉逸風擡手把錦瑟手裡的圖搶過來,想要撕掉,可卻又捨不得,只猶豫了一下,便三下兩下摺疊起來,卻又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錦瑟擡手又搶回來,放在原來珍珠用的一本繡花樣子的本子裡,笑道:“你看不慣這個也就罷了,但這是我的心血,可不許你給我弄壞了。”

“睡覺去,你閒着沒事兒多幫我看看賬冊也好,弄這些亂七八糟的做什麼。”葉逸風說着,便拉着錦瑟進臥室去。

墨菊早就收拾好了牀鋪,他們二人同牀共枕已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不過冬天天冷,兩個人素來都是各自裹一牀棉被,然後上面再橫着加一牀搭在身上的,這在墨菊的心裡,便又多出幾分神秘感來。

進了臥室,葉逸風便把自己身上的外袍脫掉,只穿着繭綢褲褂坐到牀上去,一邊掀被子躺下,一邊催促錦瑟快些睡了。

錦瑟則去梳妝檯前把自己的髮髻打開,拿了梳子把頭髮梳理順滑,找了根絲帶鬆鬆的綁在腦後,方把外邊的大衣裳褪掉,又去洗臉盆裡洗了臉,拍了些香露,才上牀來。

因爲她洗臉的時候只穿着貼身的單衣,所以上牀的時候身上已經很冷了,她踢掉鞋子哆哆嗦嗦的上牀來,又不願意鑽自己的冷被窩,於是便扯開葉逸風的被子鑽了進去。

“嗯……”葉逸風正閉着眼睛等這小丫頭自己鑽進被窩裡去再給她掖好被角,因爲這些日子她越來越彆扭了,如果他不閉上眼睛,她是不會主動上牀的。無可奈何之下他也只好裝傻配合一下她那該死的矯情,雖然有時候他根本就是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兒偷偷地看她。

可是今天,葉逸風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會如此主動的掀開自己的被子鑽進了自己的被窩。

“哎——幹嘛呢?”錦瑟鑽進來之後發現被子不夠大,身子後面還露着一半後背呢,前面靠着他很是暖和,可背後還很冷,於是使勁的拽了拽被子,又往他懷裡拱了拱。

“穿這麼少還在外邊瞎折騰,看把你凍成了冰棍兒了吧?”葉逸風強忍着心頭的狂跳,擡手把被子往她那邊拉了拉,把她完完整整的裹進懷裡暖着。

二人都只穿着月白色的絲綢褲褂,薄薄的絲質除了讓對方更加敏感的感受到對方肌膚的柔軟起伏和冷熱不同的溫度之外,什麼也作用都沒有。

“唔……葉逸風,你身上好暖和。”錦瑟沒心沒肺的往他懷裡鑽,循着他的肩窩舒舒服服的躺下去,宛如一隻慵懶的貓兒。

“所以你鑽進來取暖?”葉逸風一隻手臂被她枕在腦袋下面,另一隻手從她的腰上摟過去輕輕地撫摸她的背。

“嗯,當然了。大冷的天誰不找暖和的地方啊,那邊被窩那麼冷,我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暖過來呀。”錦瑟閉着眼睛越說越懶,到後面幾乎都要睡着的樣子。

葉逸風嘴角抽搐,眉頭緊鎖,卻再也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葉逸風以爲錦瑟睡着了,想要試着慢慢的拿出自己的手臂,出去緩解一下自己身體裡蓬勃的脹痛時,卻忽然聽見錦瑟說:“葉逸風,我想去看一看你的孃親,給她上一炷香。明天你陪我去好嗎?”

這下,葉逸風丹田處的那股灼熱脹痛倏地一下子沒有了。他暗暗地嘆了口氣,輕聲說道:“她都死去二十多年了,想必早就再世爲人,去不去都沒什麼要緊了。”

錦瑟感覺到自己背上的手驟然一僵,原本以爲他會發火,卻不想他卻只是嘆了口氣,說了這樣涼薄的一句話。她準備了一肚子的話,卻又不知該如何說了。

兩個人都沉默起來,保持着曖昧的姿勢,卻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半晌,錦瑟方輕聲嘆道:“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媽——就是我母親就去世了,我跟我爺爺長大……”

“怎麼會?你娘不是帶着你被輾轉賣了幾次,方被賣到黃沙鎮跟了你繼父?”

“她不是我媽媽。”錦瑟輕輕搖頭,雖然不知該怎麼跟他說明白穿越一事,但她卻沒想着要瞞着他太多。既然要終生廝守,那麼二人之間就越坦誠越好。所以她想試着慢慢的跟他說清楚,給他時間去理解,“怎麼說呢,我其實不是這裡的人。我們那裡,都是一夫一妻制。每個男人只能娶一個妻子,不許納妾,納妾是觸犯刑律的。當然,如果夫妻雙方有一個人早亡,那麼另一個是可以再婚的。但自從母親去世之後,我父親便沒有動過再娶的念頭。小時候我以爲他是因爲我,現在我明白了,他是因爲他們二人之前的那份感情。那感情太真,就算一方死了,另一方的心裡也再也不能裝下另一個人。”

葉逸風輕輕地側了側身子,頭低的更深一些,看着她恬靜的小臉,說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那種‘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吧?”

錦瑟輕輕點頭:“我想是的。但我媽媽的祭日,我爹地卻並不十分的傷心。我小時候不懂事,曾經問他爲什麼不傷心,是不是他根本不想念我媽媽。爹地說,媽媽在天上看着我們呢,她不希望我們傷心。如果我們傷心,她也會跟着不高興的。她需要我們開開心心的活着,把老天欠她的那些日子一併開心的活回來。不然的話,媽媽就虧大了。”

葉逸風猛地把錦瑟摟緊,讓她的小臉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膛之上,他的下巴用力的抵着她的頭頂,他猛地吞嚥了一口唾沫,蠕動的喉結貼着她的額頭輕輕地滑動,弄得她心頭一陣酥麻的癢。

“嗯……”她忍不住輕哼一聲。

他還以爲是自己太過用力箍得她不舒服,於是放鬆了些力道,輕聲嘆道:“瑟瑟,我明天帶你去看她。”

“好。”錦瑟微微的笑起來,心想,終究還是說服了他。

當晚,錦瑟窩在葉逸風的懷裡睡得十分安穩。

葉逸風卻摟着她久久不能入睡。

她說的那些奇特的話他並沒有放在心上,甚至他都以爲是她爲了勸他而自編的一些謊話。

不過葉逸風一點都不在乎。這樣一個小丫頭爲了勸他能夠放下心頭的苦楚而去編一個美麗的故事來勸他,他的心裡也是十二分的幸福。

只要是她爲自己花費的心思,哪怕是謊言,他也當做甜言蜜語認真的收藏。

第二日清早,錦瑟一夜好睡,醒來時整個人神清氣爽。

葉逸風卻到了四更十分才睡着,不過睡了一個多更次,便被她搖醒。他把痠麻的胳膊從她的脖子底下撤出來,輕嘆一口氣翻了個身,給了她一個硬邦邦的後背,並不高興的嘟囔:“乖,別鬧,我再睡一會兒。”

“葉逸風,起來啦!”錦瑟擡手捏着他脖子兩側的經絡,給他疏散因爲自己枕了一夜而帶來的痠麻脹痛,捏了幾下終究是沒有耐心,又輕輕地推着他的背催促着:“你自己昨晚答應我的事情啊!不許抵賴不許抵賴……”

葉逸風又無奈的翻過身來,擡起手腳把錦瑟給攏進懷裡,不讓她張牙舞爪的鬧,“乖,天還沒亮呢,等我再睡一會兒……”

“唔……我不要睡了。”錦瑟的腿一不小心低到了某個硬硬的東西,嚇得她心頭一哆嗦,趕緊縮着身子往後退,“我去洗臉刷牙穿衣打扮,你慢慢睡哈……”說着,她三下五下從被窩裡爬出來,倉皇而逃。

葉逸風低聲咕噥一聲,擡手把被子團成團抱在懷裡翻身壓住,繼續睡。

哪裡還能睡得着呢,不過是暫時壓制一下蓬勃的慾望罷了。

葉逸風聽着帳子外邊錦瑟風風火火的穿衣服叫墨菊進來服侍的聲音,暗暗地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捨不得她難受,不然的話自己又何必忍得這麼辛苦。

外邊錦瑟已經一點點的打扮起來。因爲要去祭拜葉逸風的孃親,所以她選了一件淡藍色的蠶絲棉的曲裾,淡淡的藍底,暗繡片片竹葉,寶石藍的滾邊,從腰間一層一層的轉下去,直到膝蓋以下。雖然是棉服,卻絲毫不見臃腫,趁着裡面雪白的棉綾百褶裙,錦瑟整個人便如小家碧玉搬的清新可人。

墨菊一邊給她梳頭一邊誇讚:“姑娘平日裡穿慣了紅紫色,想不到穿這個顏色卻更好看,比畫裡的人還俊呢。”

錦瑟笑了笑,說道:“髮髻要簡單的,珠釵也不要那些豔麗的顏色。”說着,她把平日裡用的首飾都推開,叫旁邊的小丫頭:“去把那對珍珠串成的小銀釵子拿來,還要那對大珍珠的耳墜。”

墨菊又建議:“前幾天玉姑娘不是送了姑娘一對縲銀絲的花鈿子嘛?鑲着藍寶石,跟這身衣服很配的。”

錦瑟點頭說道:“對,那個也拿出來。再要一對銀鐲子。今兒的首飾都以銀器爲主,不要金的。”

“是。”旁邊的小丫頭答應着把手上的首飾盒子收起來,轉身去箱櫃裡娶銀首飾。

聽着外邊嘮嘮叨叨的說話,葉逸風再也躺不下去,只得翻身起來,自己拉過一件袍子披在身上,從帳子裡出來。

墨菊聽見動靜,忙喊小丫頭進來服侍大少爺洗漱。

葉逸風洗臉漱口畢,便有小丫頭捧了一件淡青色衣袍來給他穿上。葉逸風微微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淺淺的青灰色,一樣的暗繡竹葉紋,上等的緞面流光溢彩,卻跟錦瑟身上的那件有異曲同工之妙。

於是有嚴重起牀氣的葉大少爺一時間心情頗好,擡手自己整理一下衣領,由着丫頭扣好了腰封,便走到錦瑟身後來,從鏡子裡看着她微紅的小臉。

錦瑟對着鏡子看着身後的他,發現自己精心挑選的衣服果然有珠聯璧合的感覺,於是笑着問道:“我覺得大少爺還是適合穿淺色的衣服。那晚穿着一件鴉青色,好看是好看,但太過妖媚,叫人受不了。”

“這是什麼話?”葉逸風微微皺眉,什麼是妖媚?當本少爺是狐狸精嗎?那可是說女人的話。

“呵呵,沒什麼,我說錯了。”錦瑟知道今天不管怎麼說都不能惹毛了某人,於是趕緊的改口說軟話,又轉頭衝他撒嬌:“早飯我想吃麪啊,你去吩咐人說給廚房的張媽,我要吃她做的面。唔——因爲趕時間,所以你要跟我吃一樣的。”

葉逸風的脣角微微一撇,無奈的說道:“知道了。”說着,他轉身出去吩咐人去廚房傳話,說自己和錦瑟今天早晨都要吃麪。

杜家別院,歐陽鑠正跟杜玉昭湊在一起說昨天晚上錦瑟交代的事情。玉花穗從外邊進來,看見他們兄弟二人緊張兮兮的樣子,輕聲笑道:“你們別緊張了,錦園那邊傳來消息,說大少爺和錦瑟二人早飯吃的面,而且是錦瑟專門提出來的那種一根不到頭的手拉麪,據說大少爺都沒捨得咬斷那麪條,一碗麪條一根兒,他愣是一口氣吃下去了。”

“啊?”歐陽鑠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驚悚的看着玉花穗:“我說二嫂,你沒騙我們吧?”

玉花穗臉色一紅,側身啐道:“去!誰是你二嫂,哪兒涼快哪兒呆着去!”

杜玉昭擡手拉過玉花穗讓她坐在自己身邊,輕笑着說道:“你又欺負小四。我還想拜託他去跟平南王妃說一聲,讓王妃去你們府上給你父親提親呢。這個時候,讓大伯從海寧來京城,好像也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歐陽鑠終於逮住機會,回頭反擊:“啊啊啊——你們這還沒成親呢,就開始欺負我這個媒人,要不要臉啊你們兩個……”

玉花穗啐道:“你再叫一聲試試?”

“呃……還是算了。”歐陽鑠知道這女人陰毒的很,動不動就給人下藥,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折騰半條命去還得跟她說好聽的纔能有解藥。還是算了吧。於是他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你們兩個比大哥他們兩個還恐怖,我還是有多遠躲多遠吧。”

杜玉昭在歐陽鑠要出門的時候喊了一嗓子:“你趕緊的去想辦法讓鎮南侯爺提前去等着大哥吧。辦成了這事兒咱們大嫂肯定好好地賞你。”

“得來!二位慢慢的親熱,少爺我領賞去了。”歐陽鑠話音未落人已經沒了蹤影。

屋子裡,杜玉昭又拉着玉花穗甜言蜜語的哄,他是下定決心非要在年前把婚事給定下來了。

歐陽鑠的辦事能力一向很強。尤其是在官場上,哥兒四個裡面,就數他最是如魚得水。

去鎮南侯府請鎮南侯大冷的天兒去黃郊外孤墳旁等自家兒子的事情,對別人來說簡直比登天還難,可對四少爺歐陽鑠來說,卻易如反掌。

他只是寫了一封書信給葉敬淳,說有要事要約鎮南侯在南郊十里路外的那片楓樹林中見面,落款是平南王府,就把葉敬淳給誑了出來。

至於葉敬淳去了那片楓樹林後見到葉逸風和錦瑟會怎麼樣,那就不是他歐陽鑠操心的事情了。人家做父親的,就算是把兒子打一頓出出氣,別人也管不着啊。

葉敬淳一聲殺伐無數,對於那個曾經出現在自己生命裡短短几年就去世的女人,他已經淡忘的差不多了。就算還有些愧疚,如今葉逸風強勢歸來,他的心中也已經釋然了。

況且這些日子他一直盯着龔夫人的事情,鎮南侯府裡大大小小的瑣事他都要掌控起來,竟是一件很費精神的事情。這些天葉敬淳也算是心神具疲,所以今日是柳氏祭日一事,他根本就沒想起來。

書信爲平南王府送來的,送信的人是平南王府的護衛。這讓葉敬淳毫不懷疑的換了衣服披上斗篷叫自己的貼身護衛牽了馬來,飛身上馬便往南郊去了。

葉敬淳自己就是一員勇猛的武將身懷武功,又是久經沙場的人。所以他出門極少帶什麼護衛,頂多只帶着兩個貼身的人暗中相隨而已。

到了南郊楓樹林中,葉敬淳拉住馬繮繩放慢了速度,左右環顧四周的環境。

因爲是深冬時分,又是荒涼的郊外。楓樹林裡蒼涼的很。厚厚的積雪映着一叢叢的衰草,積雪底下是厚厚的落葉,馬蹄踩上去有嘩啦啦的聲音連綿不斷。

葉敬淳一眼便看見那座被白雪覆蓋的孤墳,心中一動,猛然間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心中一陣悽然。

跟隨他的護衛飛身在楓林上空來回兜了個圈,把四周的境況摸得清清楚楚,最後回來落在地上,躬身道:“回侯爺,附近沒有人,更沒有平南王府的人留下的任何線索。他們是不是有意使詐?”

葉敬淳擡手慢慢的擺了擺,說道:“不會。平南王爺怎麼會對我們使詐。你們先退下,有什麼動靜速來回我。”

“是。”連個護衛躬身退下去。

葉敬淳翻身下馬,鬆開馬繮繩任由馬兒自由活動,而他則一步步慢慢走近了那座孤墳旁邊。

站在那座簡單的青石墓碑前,葉敬淳慢慢的蹲下身去,擡手輕輕地撫摸着他自己用佩劍刻的‘愛妾柳氏之墓’六個大字,積雪已經把那鋒利的筆畫填成了白色,映着青石塊自有一種肅穆之感。

“你兒子回來了。他現在也算是功成名就了,雖然沒有什麼官職,可在京城那些世家的眼裡,竟比我這個鎮南侯還強幾分。而且還善動心機,今天這樣的日子,他居然用這樣的辦法把我引出來看你。你是不是也趕到很欣慰?”

風聲嗚咽,淒涼哀怨,似是柳氏對他的回答。

“唉!十年了!”葉敬淳慢慢的坐在雪地裡,看着墓碑上‘柳氏’二字,無奈的苦笑:“我們的兒子,終於長大成人了。他不再是之前那個憤懣不滿,對任何人都心存仇恨的小孩子了。雖然他還是叫我生氣,可他的身邊,有真心以待的兄弟,也有他用心呵護的佳人。不管怎麼說,他都比我想象中的更好。”

葉敬淳的嘴角噙着一絲難得的微笑,繼續叨唸着:“青青啊,你終於可以瞑目了吧?”

墓碑上的字靜默無聲,卻是對他最好的回答。

忽然風聲一緊,有一個護衛從一側的樹梢上飄下來,單膝跪地,低聲說道:“侯爺,有一輛馬車從官道上行來,兩匹上好的黑馬駕轅,像是大戶人家的車。”

葉敬淳點點頭,說道:“沒事兒,你退去五丈以外守着。”

“是!”護衛答應一聲,飛身隱匿在楓樹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