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凜冽的寒風自八嶽吹入甲府平原,肆虐半個月的大雪在昨夜終於停下來,甲斐躑躅崎館四周戒備森嚴,天剛放亮人們走出自己的敷屋開始新一天的勞作,來往的武士一個個神不思蜀愁眉苦臉。
竹之內與五左衛門搓着發紅的雙手站在棚子裡發呆,在他的身旁有個即將熄滅的火堆,那是上一個崗留下來的篝火殘跡,他的任務是看住信濃國人送來的嫡子人質,信濃國人送來的人質除了少數被引爲直屬武士,大部分都被軟禁在躑躅崎館不大的院落裡,像這樣的院落還有幾處,裡面關押的都是這類人。
武田晴信回到甲斐之後就下令全境戒嚴,民夫們被徵集起來重修幾年前沒修完的石塀,大冬天裡幾千農夫頂風冒雪修城池,沒幾天民夫們出現大面積凍傷,監督攻城的奉行衆也在抱怨,但是家督的命令還得執行,誰都明白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撞槍口,武田家上下唉心裡存着一股怨氣,誰敢撞上來就只有一個死字。
“不知道高白齋殿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呀!”
“我看是難了,聽說是箭瘡潰爛的很厲害,也不知那吉良家用的是什麼箭頭,只要中了一箭就保準沒救,這些時日甲府裡死了多少武士都是因爲這個緣故。”
竹之內與五左衛門忍不住提醒:“小聲點,你們不想活啦?”
他的同僚,河村下総介混不在意的揮揮手:“誒!與五你怕個什麼?你看看這街道上哪裡還有什麼人過來。到如今誰不知道咱們的情形,主公帶着姬妾跑到湯谷溫泉裡療養,對領內事物一概不問,少主與典廄殿還在那吉良家的手裡,北信濃全境被奪不說。就連佐久郡也跟着丟掉,你沒聽說嗎?前些日子越後軍翻越信州峠攻打咱們甲斐呢!”
巖下総六郎湊過來:“我也聽說了,據說來了兩千精銳一個個氣勢洶洶的殺過來,好在咱們甲斐的武士夠團結,十幾個鄉一下雲集七八千人硬是把越後軍給嚇退回去!不過以我看吶,明年這日子一定會更難過!”
“可不是嘛!咱們的大軍沒了,武士死的死殘的殘,來年怎麼抵擋氣焰囂張的越後軍吶!”有賀定兵衛咂了咂嘴說道:“要我看咱們真的有的難了。”
七八個武士站在門口扯着閒話。他們是武田家的中低級武士,除了出陣之外平時就是衛戍城內的重要拠點到也沒什麼事情做,唯一讓人不爽的就是十日一輪換的值夜,大冷天值夜可是要被凍慘的,莫說那些凍壞身子的民夫,就是他們這些武士也有些個被凍掉指頭,凍壞耳朵。
遠處傳來一陣吵嚷聲。隱隱約約似乎在呼喊着,漸漸的看的到火光冒起。幾個武士立刻回過神,大喊一聲:“走水了!快就去救火!”
着火點是躑躅崎館城下町裡的幾個囤糧點,城內有小天守囤糧城外的居民也得買糧屋的糧食吃,甲斐的糧商們仗着是武田家御用商人的身份搞着囤積居奇的暴利買賣,索性的是這些年很會做人,迎來送往給守城的警固衆塞了不少好處,所以城內的武士很樂意幫他一把。
竹之內與五左衛門張望半天,驚呼道:“糟糕!看那起火點似乎是町裡最大的糧商山梨屋市兵衛家的囤糧點,咱們趕快去幫忙!讓他的糧屋被燒了。町民們可就要忍飢挨餓了!”
“可是咱們的職責是看着這些人質……”巖下総六郎遲疑了下。
河村下総介照他的腦袋拍一巴掌:“你這個笨蛋!還看什麼看啊!這些信濃國人都已經降服了,還看着這幫廢物有什麼用,不趕快去救火就來不及了!”
修造城池的民夫們自帶糧食,城下町的町民不事躬耕也沒的糧食收入,躑躅崎館幾千町民整個冬天的糧食消耗不是個小數目,一旦糧屋的囤糧點走水被燒,那糧價必然要在短期內翻幾番。如今大雪降下交通受阻,即便想從外郡調糧食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糧屋走水的消息向病毒四處蔓延,竹之內與五左衛門跟着同僚擅離崗位去救火,卻沒注意到街角小店裡幾個食客悄悄走出來,他們的長相毫無特點放在大街上一定會被遺忘掉,似無意的走到院子外四處張望,確定沒人注意到就悄悄走進院落裡,沒過多久就帶着十幾個大小不一的孩子走出來。
同一天不同的時刻,在躑躅崎館裡陸續出現相同的景象,還有一些信濃出身的武士突然失蹤,短短的一天功夫失蹤幾十號人,等到武田譜代衆回過味來察覺不對勁的時候,這些人早已離開甲斐踏上返回信濃的道路。
武田譜代衆商討半夜一致決定把這個消息壓下來,不可否認局勢越發的惡劣,武田晴信抱病修養已經確定會缺席半年內的所有家內政務,有力一門衆武田信繁被俘,武田信廉、武田信友、一條信龍被殺,最要命的是太郎義信被擒拿讓武田家上下亂了陣腳,家督休養不問世事,家督繼承人被俘虜,譜代一門衆死傷慘重,整個武田家面臨崩盤的危急局面。
駒井政武時而昏迷時而清醒的狀況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這位老人憑藉一口氣一直堅持着,可身體的虛弱已是不爭的事實,這些天昏迷的時候越來越久,清醒的時間越發的縮短,半夜裡再次醒來,就看到長阪光堅關心的神情。
“……外邊的情況還好吧?”
“不太好,上午雪剛停城下町的糧屋陸續起火,接着關在城下町的信濃國人質被救走,透破忍者發現人爲造成的起火,可以確定乃是出自吉良忍者的手筆。”長阪光堅知道時間緊急也不敢廢話。
駒井政武喘着氣艱難的說道:“……又是吉良忍者嗎?我們那一場合戰輸的離奇,糊里糊塗就丟了三座支城……接着又是糊里糊塗被偷了大營。害的我們軍心動搖欲退無路……現在回想起來都是透破忍者的的罪過呀!”
長阪光堅嘆了口氣:“主公的舊病復發去了湯谷溫泉療養,如今家中就靠我們這羣譜代衆勉勵維持,可是人心已經散了呀!”
“誒!這都是命啊!我們武士的命運就是有朝陽初升也有夕陽墜下……旭日將軍源義仲如此英豪還是慘死粟津,我們也躲不過這一劫呀……”駒井政武含混不清的應答着,過了許久突然嘆息道:“我的最期就在今夜了……”
“高白齋!請一定要堅持住啊!”長阪光堅看着老友痛苦的神色。苦澀的鼓勵着這位行將就木的老人,一旁侍立的幾名小姓慌張的端來湯藥卻不敢走過來。
駒井政武卻突然坐起來,死死拉住長阪光堅的手臂,彷彿用盡一切力氣似的,高聲吟道:“沒想到這麼快!我高白齋一生爲心無愧了!光堅且爲我記下最後的辭世句!似夢非夢是空非空,世間緣法皆在心中……”
說罷,老人揚起頭長嘆一聲直挺挺的倒下,帶着最後的一絲不甘和眷戀嚥下最後一口氣。
長阪光堅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通知主公。就說……駒井政武入道高白齋……身故了!”
……
相模小田原城,北條氏康在與嫡長子北條氏政敘話,比起半年前意氣風發的樣子,如今的相模雄獅是如此的蒼老,戰爭失利的打擊讓他的身體消瘦下來,威嚴依舊的面龐邊不覺間已是鬢髮如霜,北條氏康的心情不錯。縱古論今談了許久,末了卻把話題扯到最近武田家的變故上。
“武田家敗了。敗的比我們還要殘,甲斐的武士一陣沒去大半,武田家是沒有機會翻身了,未曾想越後的軍力會這般厲害,去歲之前越後還無力同時經營兩塊戰場,短短的兩年就能頂住四個方向的同時進攻,吉良鎮府、長尾彈正都是當世一等一的名將,我們輸的不冤,要怪只能怪自己小看了越後的潛力呀!”
“父親難道不恨他嗎?孩兒的意思是村雨丸。畢竟都是因爲那把刀把我們害的那麼悽慘,前些年孩兒都不敢隨意出外鷹狩,就是擔心領民們看到北條家的家紋又會編出什麼不好的故事來,說起來真是氣人,憑什麼別的武士是鷹狩,我們北條家就是殺生吃肉呢?這不公平!”北條氏政猶自憤憤不平道。
“你難道不是爲了殺生吃肉嗎?”北條氏康莞爾一笑:“說道那個仇其實本家已經看開了,回想一下當年的變故那位鎮府殿還是個八九歲的小孩子。與我北條家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有什麼理由要陷害我們呢?那服部一族恰好在盜刀之前投效吉良家,因此本家很快得出一個結論,那必是少年心性派出忍者盜取村雨丸,卻不想害死了關東公方引來禍事,否則何必大費周章只盜一把太刀,而不是捲走古河公方家的所有財務寶藏呢?”
“可是這樣說來,足利晴氏公豈不是死的很冤嗎?竟爲了個盜刀賊把自己的性命丟進深井中,這太匪夷所思了,孩兒還是不能理解!”
北條氏政終歸還是年輕,二十出頭的年紀意氣風發着想要作出一番事業,卻未曾想遭遇當頭棒喝被那長尾景虎打了個大敗到現在還沒走出心理陰影,北條氏康欲言又止,他很清楚陰影必須要靠自己來克服,就像十幾年前的河越夜戰,他克服了八萬關東聯軍的心理陰影,最終打出一場驚世勝利。
“終歸還是太年輕,要是再給他幾年磨練一番就好了。”北條氏康的眉頭微微皺起,緩緩說道:“最新的消息,武田大膳前往千塚八幡神社,在甲斐高僧岐秀元伯主持下削髮爲僧,法號德榮軒機山信玄,以後要稱他爲武田大膳大夫入道信玄了。”
所謂德榮軒機山信玄的稱謂是武士們慣用的簡易稱呼,實際上院號、道號、法名的結合體,院號德榮軒、道號機山、法名信玄,這麼複雜的一套稱謂體系來自於日本佛教的傳統。以寺爲耗的習慣流傳幾百年,比如本願寺證如、超勝寺実照、勝興寺芸承、瑞泉寺顕秀、光德寺乘賢、本覺寺定雲皆是如此。
武田晴信並非入寺出家,而是隻入僧籍而不入寺籍,他的道號“機山”與北條早雲的道號“天嶽”相似,同類的還有妙心寺前任主持明叔慶浚的“明叔”。即將擔任妙心寺住持的希菴玄密“希菴”,太原雪齋的“太原”,今川義元以前的法名梅嶽承芳的“梅嶽”也是這類。
這個傳統是來自大唐帝國,在唐朝文明昌盛的時代誕生許多高僧大德,比如南嶽懷讓的“南嶽”,馬祖道一的“馬祖”,黃梅弘忍的“黃梅”臨濟義玄的“臨濟”,黃檗希運的“黃檗”皆是如此。
以後武田晴信就不能稱這個名號。按照正規的院號稱呼應該是德榮軒信玄,就一如興福寺的著名武僧寶蔵院信榮便是如此,如果是惠林寺內記載的文書裡則會標註機山信玄,實際上剃度在家禮佛是那個時代武士的常識,持三皈卻不守五戒,本質上還是個披着僧人外袍頂着法號的武士,乾的還是殺人奪產的勾當。
“武田大膳大夫入道信玄。現在纔出家是在表態嗎?那麼他要表達什麼態度呢?承擔失敗的罪責,表示退讓的態度又或者表達不服輸的精神?”北條氏政苦苦思索着。
“應該是不認輸吧!認輸的話。武田家的使者應該在春日山城久候多時纔對,這兩個月一點動靜都沒有,如今卻突然剃度出家,一定是還不甘心失敗的。”北條氏康不以爲然道:“就算他再不甘心又能怎樣?這一敗把武田家積攢幾十年的精氣神全部打掉,兩代人積攢的精華散去大半,人心散了再怎麼努力也是無濟於事的。”
“照父親這麼講,武田家就沒有一點反盤的機會了嗎?可是孩兒覺得他們還有機會啊!”北條氏政害怕威嚴的父親誤會他的想法,匆匆解釋道:“孩兒的意思是就沒有復起的機會嗎?孩兒覺得他們還是有機會的呀!畢竟信濃半國還在武田家手裡,甲斐還有許多年輕的武士。咬咬牙堅持五、七年,挺過這道檻或許還有再興的機會也不一定!”
北條氏康很清楚自家小子在想什麼,明指武田家能否走出困境,其實則是暗喻北條家應該堅持支撐下去,不管他的想法是對是錯都不應該打擊他的積極性,於是他讚賞的表示:“武田家還是有希望的,不過難度很大不太容易實現。反觀我北條家的情況就要好很多,隱忍三年五載實力即可實力盡復,你所要做的是儘快恢復我北條家的元氣,在實力爲復之前不可挑釁越後,不要試圖染指上野,明國先賢有言韜光養晦便是這個意思。”
“孩兒明白……等等!”北條氏政驚訝的擡起頭,看着父親格外慈祥的面龐,驚慌道:“父親是說孩兒要做的?爲什麼不是父親做,而是……而是孩兒做。”
“因爲爲父已經下定決心,新年正旦的朝會上宣佈正式隱退了……提前知會新九郎也好讓新九郎你多做準備,一眨眼新九郎已經長成二十多歲的大人了,本家這二十幾年的奮鬥沒有辱沒你曾祖與祖父傳下來的基業,現如今這份重擔交給你來承擔,一定要好好幹切不可墮了北條家的威名。”說到這兒,北條氏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絲回憶與緬懷。
“父親!您春秋鼎盛,壯志滿懷,正是一展心胸馳騁關東的大好時機!一次失敗還不足以傷到我北條家的根基,只需幾年儘可恢復舊觀,您怎麼能在此時說出喪氣話呢!三州的仁人志士可是期盼着您帶領我北條家打下大大的基業呢!”北條氏政俯身跪伏下來,乞言道:“請父親大人收回成命,我北條家離不開您的統領,孩兒也離不開您的指引啊!”
“新九郎啊!你是我北條家的兒郎,就像那駕馭蒼穹俯視大地的雄鷹,註定要展翅翱翔長空的,怎可學那燕雀戀巢不飛做小家子氣……吾意已決也不必復言,就趁着這一個月的時間裡好好整理你的治政、治軍的方略,有什麼問題隨時可以來詢問,去吧!”北條氏康擺擺手讓他退下。
北條氏政把這場戰爭說的挺輕鬆的樣子,不明就裡的外行人乍一看長尾、上野兩家的損失加起來與北條家相當,彷彿這只是一場平局似的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長尾軍團以兵力劣勢拒營寨而守,北條家引大軍圍攻,最後卻反被劣勢兵力的長尾軍團打的丟盔棄甲險些徹底崩盤,死掉的八千士卒裡大半出自長尾家之手。
這樣一看就能看出越後的實力有多麼強勁,以二敵一本是佔了大便宜,最後求仁得仁變做以二換一,對於北條家來說這是一場殺敵五百自損一千的虧本買賣,最後被迫接受長尾景虎提出的苛刻交換要求,連累自己叔叔在平井城丟盡顏面。
而歷史上順風順水的北條氏康也是在永祿三年的那場重創後退位隱居,所以遭到重大打擊且無力反抗的危機局面下,北條氏康的雄心被摧殘的所剩無幾,回到小田原城沒多久他就想到隱退的打算。
不久之後,相模北條家傳出將家督之位傳給北條氏政的消息,而北條氏康本人則隱居在小田原城不問世事,他的隱退也代表着屬於相模雄獅的時代就此過去,籠罩在關東上空的陰雲似乎消散許多,前路如何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