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野業固跺跺腳,把鞋子上的積雪拍打掉,衝着臨屋的少年恭賀道:“盛次郎新年好!”
“平太新年好!”小幡信貞收緊領口,哈出一口白起暖着雙手,北國的風雪嚴寒遠超兩人的想象,直江津一片白雪皚皚的景色讓他們想起家鄉的冬天,同樣是風雪交加的冬天,靠近海邊的越後卻比羣山之中的上野要更加暖和一些。
兩人脫下武士的形狀,披上羊皮長袍頭帶斗笠阻擋這越下越急的大雪,踩着厚實的積雪兩人滿懷希望的走向春日山城,可他們的好心情沒有持續多久,就被把守大門的長尾家武士阻擋住。
把守城門的幾名武士也是一身皮毛大衣裹身,似乎認識這兩個年輕人,於是很客氣的說道:“兩位回去吧!正旦期間春日山城不見外客。”
“我們想見管領殿下,麻煩您通稟一下!”長野業固伸手掏出一隻錢袋,大約二三十枚永樂錢,笑着說道:“幾位新年口還要站崗夠辛苦的,買幾碗雞湯暖暖身子,麻煩您通稟一二。”
“……好吧!我去試試。”那名武士掂掂錢袋,朝同伴遞個眼色便轉身走進門內,另一名武士囑咐道:“你們在這等着,如果有人進出可別擋路滋事,別讓我們爲難。”
“好好!幾位先忙。”長野業固拉着小幡信貞走到大手門旁站着。
小幡家的少年跺跺腳上的積雪,嘟囔道:“這長尾家的規矩真大!還要咱們通稟才能進去。”
長野業固到是沉得住氣。笑着解釋道:“耐心些,來到越後咱們是外人。處處受制也是應該的,可別忘了你帶着兩百赤備武士,放在別的大名絕不會放這麼多人過境的。”
“盛次郎怎麼知道這個竅門的?”
“出門在外沒點準備怎麼行,這些時日咱們上街亂逛時,我可是早就打聽過了,自從武衛殿來到越後,武家法度就非常嚴格,不過也不是沒有變通的手段。比如咱們倆求見管領殿這類兩可之間的事情,稍稍給點好處就能給辦了……”
小幡信貞不滿道:“要我看這纔是不嚴格的表現吧?武士不是應該甘於貧困,哪怕豪富的商人、農民也不屑一顧的嗎?他們這麼好利,怎麼能算合格的武士呢?”
長野業固笑道:“這有什麼好奇怪的!這位武衛殿重視法度,強調規矩,卻很贊同武士們改善生活質量,據我觀察。越後的武士幾乎每天都能喝到鮮湯,不是雞湯就是魚湯,比咱們這些城主過的都好,這麼好的待遇也難怪他們一個個精神健旺,雙目有神的。”
小幡信貞一臉不信的打量着同伴,咂咂嘴說道:“看不出來。盛次郎還是這武衛殿的崇拜者啊?”
“崇拜強者是人的天性吧?反正又沒有違反法度,只要我還記得我是長野家的武士就好……”長野業固還沒把話說完,就聽到一陣轟隆隆的震動聲,擡眼向下望去一隊身披紅甲的騎兵從山腳的街道衝上來,沿途叫賣的町民紛紛跪伏下來向武士們行禮。
“是吉良家的赤備騎兵!”小幡信貞睜大眼睛死死盯着那領頭的武士。血色的長槍身後一面靠旗上書“瀧川慶次郎”。
“這就是赤備騎兵!威震近畿的無敵之師,川中島合戰討死諸角虎定的就是他們。”長野業固可以理解他的心態。赤備這個名字很大衆化,北條家的五色備裡有赤備,上野的小幡黨同樣是赤備,聽說武田家也在搞赤備。
名字都一樣,威名和實力卻不能等同,小幡黨所有家底拼在一起才五百赤備騎馬武士,其中小幡信貞自己家有兩百騎全部被他父親給塞過來,熟知自家根底的小幡信貞一眼就看出吉良家的赤備有多麼精良。
“那個人就是瀧川慶次郎時益,年歲與我相當,就已經當上名將了……”小幡信貞也不知自己該用什麼表情更好。
“總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強者橫空出世,你也別多想……”
……
“剛纔那人是上野的國人吧?看起來挺眼熟的。”島時勝揹着四方竹弓策馬而行,在馬背上掛着一串野兔、野鳥絲毫不顧忌町民們不可思議的眼神,用吉良家武士的話來說,這叫鷹狩檢視獵物,反正你們看不到我吃就行,誰敢說我們吃葷食?
“管他是誰,還不是被我血槍九郎一槍戳死的貨色!”
瀧川時益轉臉笑罵道:“你就知道戳人,所以你永遠也當不成名將。”
長阪信政一聽不樂意了,扛着腦袋反說道:“你說什麼呢?我怎麼就不能當名將?不就是運氣好宰了個老頭嗎?我可是要宰了一個!”
島時勝對這倆活寶基本免疫,自顧自的思索着:“慶次郎還記得上次見到的騎馬武士嗎?那羣武士的頭領好像就是那個少年。”
“對了!”瀧川時益一拍腦袋道:“你一說我到想起來了,是有這麼一隊人,好像也叫赤備?”
“就那羣人也叫赤備?放出來咱們練練,不論馬戰步戰,不用真傢伙也能把他們全部放倒。”長阪信政不屑的瞟了眼早已看不見的大門,洋洋得意着說:“步戰,我血槍九郎以一敵二十,馬戰我也能以一敵十。”
“吹牛你也是以一敵十。”
“我說!你今天是不是想找茬啊?不服咱們練練?我血槍九郎可不怕你!”
“哼!到時候別被揍的像頭死豬!”
“那條死狗也好不哪去!”
……
越後連續半個月的新年宴會還只是一個開頭,昨天正旦當日就收到一堆國人的賀禮,都是些不值錢的鄉野土儀。主要是表達對越後統治者的順服態度。
今天的宴會纔是重頭戲,越後能喝酒的武士都來了。包括遠在北信濃的柿崎景家、村上義清等人,他們敢回來自然有把握確保真田幸隆鬧不起事。
經過去年一次大規模洗牌,從屬於長尾方的信濃國人變的老實的多,國人的屬性雖然有記吃不記打這一條,但他們又不是真傻,死那麼多人足夠嚇得他們幾年不敢動彈,真田幸隆就算有三頭六臂,一時半會也沒機會再行調略。
去歲冬天一場大雪連下半個月。把信濃的道路全部封鎖,武田信繁帶着武川衆返回甲斐過年,真田幸隆獨木難支也只能縮在領地裡安穩過年,
“諸君端起酒來!”本莊實乃滿面紅光的搞舉酒杯,倡議道:“我等恭祝主公、武衛殿福壽安康,祝我越後蒸蒸日上!”
“……祝我越後蒸蒸日上!”
大宴上兩家武士總算能坐在一起開懷暢飲,比起往年帶頭開喝的節奏。長尾景虎只是不鹹不淡的以茶代酒陪坐一會兒,然後就與吉良義時起身離開了,指望酒宴上吃飽飯是不可能的,想吃飽還要等專開的小竈。
長尾景虎走的很快,沒一會兒就落下吉良義時幾個身位,剛走到天守閣就長出一口氣:“看別人喝酒。自己卻不能喝,真的很難受啊!”
吉良義時吩咐小姓準備點食物,就笑眯眯的坐下來道:“喝酒傷身,尤其是兄長得過風疾必須滴酒不沾……話說去年的療養如何?推上的舊疾如何?”
“已經好很多了,現在的我徒手搏鬥野豬也不在話下!永田先生卻說這還不夠。今年還要療養半年!真是看不懂啊!”長尾景虎一雙虎目圓睜卻寫滿了無奈。
“只要身體能康健就好……”吉良義時笑着說道:“對了!還沒恭喜兄長榮升正五位上彈正少弼呢!”
除了某些特殊情況補任之外,朝廷的升遷敘官制度都是早早定下的。所以年初這幾天朝廷裡會有一次集體升遷,比方說長尾景虎這次昇敘正五位上就是一次經過醞釀的結果。
“我這正五位上還不是看在你的面子?否則以我這遠國大名的身份,恐怕一輩子都難以再進一步。”長尾景虎到也不介意沾自己妹夫的光,笑着說道:“到是你啊!如今才十六歲,就已貴爲左兵衛督,這次應該有加封官職的吧?”
“有的!是鎮守府將軍。”
“鎮守府將軍?這不是……”長尾景虎面色一變,話只說一半就咽回去。
鎮守府將軍可謂武家最著名的官職,早在奈良時代,阪上田村麻呂就曾擔任鎮守府將軍,此後源平兩氏都有武家擔任過此職,河內源氏就有源賴信、源賴義、源義家這祖孫三代分別擔當過,前九年後三年之役還曾平定奧州的俘囚。
較近一些的,還有足利尊氏、北畠顕家也都曾擔任過鎮守府將軍,自從足利直冬最後一任結束,直到現在的兩百年裡,再沒有人擔任過這個職位,而今吉良義時卻加敘這個職位,到底想要做什麼?
“難道公方殿下沒有疑義?”
“肯定會有!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吉良義時毫不在意的咂了咂嘴,笑着說:“本家曾在公方殿下面前發下重誓,永遠忠於公方殿下,忠於他的子孫,想必公方殿下有什麼疑問也無法表達吧!”
去年三月一場大婚把半個朝廷的名門公卿搬過去,還表演一段《夜奔》的猿樂,婚禮結束後又把朝廷、幕府的觀禮者留在春日山城好吃好喝供奉一個多月,期間還與細川藤孝一道參加幾次和歌會,送這羣貴人回京之前還給每位準備價值幾百貫不等的禮品。
今年剛入冬,越後的使者就帶着白銀八百兩,永樂錢三千貫、明燭一千根前往京都拜見朝廷、幕府,朝廷與幕府也要記掛他這份忠順,就算足利義輝有什麼想法又能怎樣?
如今的幕府不敢說多麼豪富,起碼是吃喝不缺,可是要想以幕府的收益來養兵,尤其是養精兵可就難了,到如今幕府手裡還是三年多以前,剩下的那一千多殘部。
究其原因還是幕府不願意掉份。浪人武士看不上,地方大名的奉公衆又基本被吞光。現在就是左右爲難進退不得,沒兵沒權還是離不開畠山、六角等大名的依靠,彷彿一個先天發育不良的早產兒,很難再像足利義滿那樣驟然而起,以一己之力使得南北朝合一。
足利義輝的想法有很多,大多數都缺乏執行的可行性和足夠的執行力,以前有個吉良義時還能發揮他的“才華”,而今吉良義時跑到偏遠的越後不回來。就算足利義輝知道他有點想法也沒辦法詢問,只能憋在肚子裡生氣發火。
“管領殿、小笠原信濃守殿儘快處理吧!”
“會的!一定會的!”吉良義時的臉上泛起淡淡笑意。
……
今年的降雪比往年還要多一些,白日裡町民們自發的組織起來清掃道路上的積雪,孩童們拿着小花燈滿街亂跑,偶爾撞上過往的行人還會露出難爲情的樣子,每當遇到這個時候,行人們總會停下腳步露出寬慰的笑容。輕撫孩童的腦袋勸說一句小心,才帶着一臉笑意快步離去。
在整個越後幾乎看不到原本熟悉的表情,沒有愁苦,沒有麻木,雙目炯炯有神,每個人都散發着朝氣蓬勃的精神。彷彿有什麼動力在支撐他們散發出這股積極向上的力量……
“而這股力量就叫做希望!”
小幡信貞疑惑道:“希望?”
長野業固停下腳步,望着一名老翁陪着自己小孫女逛燈會,頗爲感慨的說道:“是的!我見到的、聽到的就是‘希望’這兩個字!只有希望纔會讓人們發自內心的努力,他們輕裝上進沒有揹負重擔,他們相信國主將帶領他們走向更美好的未來。這是我們上野國,甚至整個關東。整個天下所沒有的……平太,你知道我現在想到什麼嗎?”
“你想要留在越後?”
“不!我在想,如果有朝一日我們可以成爲武衛殿的家臣,那會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啊!”
“你說什麼?”小幡信貞難以置信的看着同伴,過了半晌又露出笑容:“武衛殿家的法度很嚴厲的吧?你難道打算放棄世代保有的土地知行嗎?別說傻話了!”
“我不是說傻話。”長野業固認真的說道:“我忽然覺得,結束當今亂世者,只有武衛殿一人。”
“還說自己不傻,平定亂世是我們該想的嗎?好好想想爲什麼管領殿發愁的原因吧!”小幡信貞覺得這個小夥伴自從來到越後就着了魔似的,每天唸叨着越後怎麼怎麼好,“武衛殿”這三個字都快聽出膩了。
“我也不清楚武衛殿的態度,或許只是拼耐心吧……”長野業固猶豫的說道。
……
小笠原長時很憂鬱,最近這一年來好吃好喝的養在位於直江津的御館裡,每隔十天半個月去春日山城參加一下評定會露個臉,自身的作用無限的向吉祥物轉變。
他的兩個兒子每次回到家興奮的說起一天的訓練見聞,都會讓他體會到越後的巨大變化,更讓他感到憂慮的還是吉良義時的態度,家臣們多次向他抱怨吉良家對他們的不尊重,種種跡象表明小笠原家的分量在急速下降。
經過幾日的沉思,小笠原長時披上長衫,對妻子說道:“爲了小笠原家的家業,我必須做點什麼!絕不能這麼沉寂下去!我一定要問明武衛殿的真實態度!”
在小笠原長時匆忙趕往春日山城的時候,御館的另一邊也在激烈的爭吵着,上杉憲政與他的家宰長尾當長爭的面紅耳赤,兩人都不願意退讓一步,讓場面十分尷尬。
對峙許久,這位關東管領又氣又怒着說:“他竟然讓我將關東管領傳給他的正室!這簡直是我上杉家的奇恥大辱啊!讓女子做大名已經是我武家數百年來所未有之事,讓關東管領更是絕無可能!我絕不會妥協!”
長尾當長哀嘆一聲,愁眉苦臉的勸說道:“主公啊!您還是看開一些吧!這位女子不是普通人,他可是武衛殿的正室,近衛家的養女,地位尊貴非同一般,哪裡還是長尾家公主,這位可是代表着吉良家與近衛家的臉面,我等如今落魄於此幾無立錐之地,又何必再計較這些規矩呢?”
“荒謬!簡直荒唐!”上杉憲政面色漲紅,咬牙切齒的怒視着他,痛罵道:“你是不是收了他的好處!你說呀!本家到底虧欠過你什麼?讓你三番四次對他說好話?吉良家、近衛家的臉面我要給,那誰給我上杉家臉面?我憲政若是將管領交給他的正室,以後還有什麼臉面去比良阪見先祖?你到是說啊!”
“還死腦筋抱着規矩不撒手!看來我得來一記猛藥了!”見這個廢柴主公還抱着祖宗家法不鬆手,長尾當長把心一橫略帶嘲諷道:“可事到如今,上杉家的基業被敗的一乾二淨,主公又怎麼去見上杉家列祖列宗?我上杉家早已無路可退了!再退就是少殿龍若丸的下場,主公還是想想少殿有多無辜吧!”
上杉憲政彷彿被雷擊似的,面色由紅轉白,繼而轉爲青黑,全身顫抖猶如篩糠,不過一會兒就嚎啕大哭:“都是我憲政沒用啊!山內上杉家百年基業都毀在我的手裡!都是我的錯!”
長尾當長頭疼的要死,每次說重幾句這位主公就開始乾嚎,不是罵自己沒用就是罵自己丟了先祖基業,這水平簡直就是個犯錯的小孩子,他這個當家宰的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耐心勸道:“主公,現在不是哭的時候!而是關東管領的位置該怎麼傳給長尾家的公主……”
“不行!絕對不行!其他的都可以退讓,就是這個絕不能退!關東管領不能給女人!”上杉憲政抹了把眼淚,斷斷續續的說道:“當長!你長尾家爲本家盡忠數百年,我憲政如今沒有信任的人了呀!你可一定要替本家守住這點基業呀!”
長尾當長實在挨不住主君這麼低三下四的哀求,勉強說道:“臣下儘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