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奇襲斗方山

戰士們放聲狂笑着。這場戰鬥簡直就象一場遊戲,我方總共犧牲不到十人,受傷不到三十人,既幹掉了追兵,又幹掉了堵截。大家在車上大聲地說笑着,這才換上自己部隊的軍服,把鬼子的衣服鋼盔扔得滿路都是,交口稱讚着兩位機智勇敢的連長。朝陽在道路的左邊冉冉升起,滿載歡樂的汽車全速前進,離指定的接應點不遠了。老旦用望遠鏡警惕地看着前方,他看到接應點那邊的村莊火光熊熊,死屍橫陳,顯然剛剛經歷過一次戰鬥。

二人又來到山頭上的觀察點。另外兩個日語翻譯——少尉胡勁和上士林偉也在一塊。楊鐵筠在地上用小土塊擺出了一個地圖,大家便圍在旁邊開始商量作戰方案。

“老哥,你是去看廚子還是看瑛子?去看把咱們都帶上,要不咱們就向醫生告狀!”

“請放心,我親自去處理!”

“開過去,胡勁你和我來,就說後面就是襲擊機場的敵人,穿着我們的衣服,我們要求一起阻擊他們!”

“我打頭陣!把油桶裝到我的車上。”

旁邊的傷兵們早就垂涎這個漂亮的瑛子,她的到來總讓這些傢伙十分活躍,話也變多了。

“弟兄們,衝啊!”楊鐵筠大吼一聲。

“我們在晁石湖以西約二十公里的地方,村莊不詳,正被日軍優勢兵力圍困!請求支援!”

“不行!就算我們能出去,你也走不脫,讓鬼子俘虜你麼?”老旦急切地打斷了楊鐵筠的話。

老旦啞然,打頭的衝鋒車肯定要付出幾個戰士的生命,讓誰來開這輛車呢?

“這是命令!我意已決,由老旦指揮大家,我即刻前去談判!”

李參謀補充道:

隊伍在黑暗中高速行進,偷偷摸摸繞過了鬼子把守的一個村莊。偵察人員早就等在那裡,算好了鬼子巡邏的時間。一百多人在一個五分鐘的間隙鑽了過去,走上大路,就大搖大擺地到達進入了敵軍陣地。突然,他們看見前衛壕的鬼子頂着帶網格的頭盔,正在向他們揮手致意。戰士們按照事前操練的用日語大喊着“勝利!”楊連長和前面的鬼子嘰裡呱啦了一陣,又給他們看了什麼證件,部隊就通過了防禦陣地。再經過一個山凹之後,就高速向斗方山方向行進了。一路上,他們儘量避開鬼子向前線進軍的部隊,只管埋頭前進。路上偶爾的鬼子哨兵和裝甲部隊經過,看到這支急匆匆往後跑的隊伍,雖然有點納悶,倒也並不打攪。經常有衣衫襤褸、面色驚恐的老百姓出現在兩邊,緊張地瞪視着這支“日本軍隊”匆匆跑過,瞪得大夥兒心裡直發毛。

曾經尿過褲子的老旦對這樣的恭維非常受用,到訓練格鬥的時候就非常賣力。比起老旦來,楊連長理論水平高,也留過東洋,可實戰經驗卻不能和這農民相比,更沒有和鬼子一對一的動過刀槍。在練習大刀的時候,他就和老旦顯出了差距。老旦牢牢記着老鄉那靈活的轉身步法和橫向拖刀,結合自己的實戰經驗,摸索出了一套招式難看卻極其實用的刀法。兩個對練的新兵撲將上來,老旦居然在一招之內就用木刀砍了左邊戰士的肚子,又反手撩了右邊戰士的一條胳膊。圍觀的戰士們頓時就鼓起了掌,對老旦肅然起敬,再不敢小瞧這個形容粗陋的大傢伙了,紛紛模仿着練習起他發明的這套招術來。

老旦把一挺輕機槍抱在懷裡,在腰上掛了十幾個手榴彈,忙活了一陣,突然一拍腦袋,從包裡掏出了那把梳子,在地上沾了點水就梳起頭來。楊鐵筠看在眼裡,皺着眉頭頗爲不解。老旦只給了楊鐵筠一個嘿嘿的笑,然後仔細地把梳子放回包裡,再從一位死去的戰士頭上摘下一頂新的軍帽,帽檐朝後地反戴上,將壺裡的酒一飲而盡。

夜半時分,把守入口的日軍哨兵正對着天上雪亮的月亮發呆,突然聽到一陣整齊的腳步聲。燈光照過去,兩隊日軍正衝這邊走來,走得很齊,也蠻精神。這裡地處前線後方一百多公里,自佔領之後就沒有過什麼大事,機場的鬼子們每天就是修機器養傷員,實在閒了就去村子裡掏雞摸狗找女人。可雞狗都沒了蹤影,女人就更別說了,於是都有些倦怠了。看到有這麼一支部隊過來,哨兵很是詫異,也有一股莫明的興奮,上面並沒有通知今晚上有部隊過來接防啊?看上去還不是裝甲兵,都是陸軍作戰部隊,他們來作甚麼?就在哨兵發愣的功夫,這支隊伍已經到了眼前。他的顧慮很快就被說話者的聲音打消了,帶頭的軍官用地道的大阪方言向他問好,說上級命令他們過來補充該團的編制,原本下午就應該到的,因爲幫自己部隊搭橋耽誤了半天。

“你別太擔心,俺聽說鬼子在北平那邊還算規矩,沒有亂殺老百姓。”

“老旦說的沒錯,必須分頭同時開始進攻。老旦,你和胡勁帶着一排和二排的弟兄,列隊往裝甲部隊走。到了門口,胡勁你假裝和鬼子交涉,宰了他們,然後直接去解決住在營房裡的鬼子。我這邊帶林偉和剩下的兩個排去機場,先解決哨兵和機槍。我這邊槍聲一響,你那邊就動手。鬼子不要俘虜,也帶不走,老旦你看着辦。幹掉了鬼子,把能開的汽車灌滿油開過來。他媽的!可惜沒人會開坦克。”

“哼,你又不是河西來的,我們學校的廚子那也沒那麼多羊肉啊?故事你可以講啊,我這裡也聽得到。”

胡勁看了老旦和李參謀一眼,正色說道:

“那不一樣,你坐在老哥前面聽和坐在我前面聽,感覺是不一樣的,要不你就坐過來?”

“哎呀,平時怪想的,打起來就想着殺鬼子了,還想啥個家?”

鬼子越來越逼近!

老旦的裝甲車火力強大,兩挺機槍封住了想過來堵口子的日軍。老旦向各個方向扔出七八顆手榴彈,炸得鬼子一時不敢靠前。餘下的突圍車輛都紛紛闖出了這個缺口,雖然不斷有人從車上被打下來,可戰士們的回擊也令撲過來的鬼子損失不小。鬼子的坦克已經來不及轉身,也不敢在這個缺口掃射,生怕打到缺口對面的自己人。

城裡的學生經常揹着醫生,偷偷地給傷兵們帶來一些香菸和吃喝,酒自然也少不了。老旦樂呵呵的和大家飲了個痛快,還認識了幾個學生。學生們圍着這羣出生入死的軍人,纏着他們講着戰場上的故事。女學生身上的香氣殺傷力很強,令這幫大兵們心猿意馬,說話都不利索了。老旦倒是不杵,就把從黃河開始,一直到住進醫院的經歷娓娓道來,賺得個女孩子們眼淚長流。在這些年輕的學生眼裡,老旦赫然是不死的英雄,每一道傷疤都顯出英雄的魅力。幾個俊模樣的武漢大學女孩子別出心裁,竟給老旦送來了他最愛吃的羊肉燴麪,饞得旁邊的大兵口水直流。儘管自己恨不得一口把面全吞下去,老旦仍然大度地與弟兄們同吃,這樣他感到快樂。他樂呵呵的看着這幫如狼似虎的弟兄們分享着這頓美餐,心裡象當了將軍一樣地滿足。

直到看見胡勁已經出了村子,楊鐵筠才平靜下來,但仍惱怒地瞪了老旦一眼。就一會兒工夫,日軍的炮火又奪去了七八個戰士們的生命,戰士們紛紛要求和鬼子決一死戰。

陳玉茗從軍已經一年多了,既沉穩又勇敢,打起仗來都衝在前面,辦起事來乾淨利落從不冒冒失。李克中是連裡最好的機槍手,也是老兵了。新兵六子槍法好,膽子大,一家人都死在鬼子手上。柱子開車讓人放心,挨兩槍也不會停下。小白身強體壯,有必要他得把汽油桶扔下去。

“衝吧,開着車往前衝,遇到鬼子也別停下來打,能撞就撞過去,汽油也就還夠用一百公里左右。現在,沒人能幫我們了。”老旦思慮再三,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們的弟兄是28軍的,鬼子的是15師團。”

“你給我回來!”楊鐵筠說罷就要去掏槍。老旦早看在眼裡,忙一個箭步上去卸了,死死按住了他的胳膊。胡勁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啪”地一個立正,朗聲說道:

“哎呀,那俺傷好了可要去看看這老鄉,這是緣分哪!”

“要是早點能和連長學習這麼多作戰技巧,弟兄們肯定能少死不少!大家多向連長請教,俺的這一套沒法看,不是正道兒。”

“給我一挺最好使的機槍,看我給副連長出彩!”看到新兵都這麼幹脆,李克中轉眼之間就變得無所謂了。

“報告連長,村子裡到處都是死人,有我們的弟兄,也有鬼子。看來剛打完不到一個小時。”

“衝得過去麼?”胡勁問道。

車隊放慢了速度,戰士們緊張地巡視着周圍的狀況。楊鐵筠已經命令大家下車,散到路的兩旁,偵察兵田鼠前去了解情況。大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都緊張地豎起兩耳,手握鋼槍,方纔勝利的喜悅已經拋在了腦後,化作了一身冷汗。楊鐵筠也非常緊張,一面看着地圖,一面看着手錶。整個隊伍一片靜寂,只有汽車不敢熄火的發動機在嗡嗡作響。

老旦嚥了口唾沫,字字清晰地說道。

藉着月光,老旦仔細端詳了一下鬼子住的這排房子,發現這些房子都是用木頭樁子和木板子搭起來的,敞風漏氣,子彈完全可以穿進去。院子裡有擺放整齊的汽油桶!一個出格的想法計上心頭。

“老旦,銷燬電臺和密碼本,告訴大家準備突圍!”

“楊連長,我覺得你的辦法不好。鬼子人多勢衆,不見得會接受你的條件,把你抓了去我們還少了指揮。離天黑還有幾個時辰,哪能拖得了這麼長時間?再說了,哪能讓你一個人以死殉國啊?你讓弟兄們怎麼辦?要死大家一塊死!衝出幾個算幾個!”

“請講,一定辦到!”

大火擋住了鬼子的視線,車隊終於退了回去。日軍慢慢地圍將上來,停在了距離村口五十米的地方。面前這支日軍阻擊部隊可不是什麼小分隊,乍一看象是一支不滿員的機械化營,這兩輛坦克對這一百多弟兄而言,就是無法逾越的障礙。只一眨眼的工夫,就犧牲了十幾個弟兄!硬衝是行不通的!

“一號再見了!”楊鐵筠斬釘截鐵地說。

“俺兩個聽副連長的!”陳玉茗一臉自在,搭着小白的肩膀,這是兩個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有時褲子都換着穿。

經過三個月的浴血奮戰,國軍利用長江南岸的丘陵地帶作運動防禦,雖然節節敗退,但效果總體不錯。日軍雖然在天上和海上佔絕對優勢,可地面進攻卻很不理想。打開湖口防線後,日軍沒敢於讓裝甲部隊迅速穿插,截斷國軍的運輸補給線和守軍歸路,反而固守陣地以待休整。國軍得以迅速把新的預備隊投入反攻,並積極突破日軍的運輸線,一來一往,倒是個平手。戰鬥是慘烈的,日軍如今往往要付出一比一的代價,方可以佔據一些要塞和陣地。可日軍戰線集中突破,使國軍兩翼的部隊能夠時刻威脅日軍先頭部隊的側翼。日軍佔領的很多陣地經常失去原有的戰役目的。爲避免被國軍牽着鼻子走,日軍指揮部不得不過早地與國軍展開全線正面戰鬥,這就成了拉鋸戰。日本人嬌貴的小坦克在江河流域陣地戰時,並沒有撈得多大的便宜。國軍戰士們不再那麼懼怕這鋼鐵怪物,竟然敢於放過它去打後面的步兵了。他們也會撲到陷在防坦克壕裡的坦克上,澆上汽油就燒,然後撤到一邊等着撲過來營救的鬼子。

“老劉!讓剩下的六輛汽車準備好,一看見胡勁的手勢,就開足馬力前衝,兩輛爲一組,並排着向日軍薄弱的防守環節衝……”

“鬼子進攻好幾次了,我們的炮兵跟不上趟,好在還有飛機能幫着。前幾天聽說團長帶着敢死隊游到鬼子那邊,炸了他們的一艘軍艦,呵呵,上面全都是鬼子!但是鬼子昨天攻下了南邊的工事,對我們的陣地有威脅!”斷腿的弟兄說道。

身邊的戰友聽見了他的聲音,立刻大喊着把醫生叫來。醫生檢查了他的情況,高興地說道:

“弟兄們,跟俺宰日本豬!”老旦一把扔掉軍帽,抱起了機槍。

他用一隻手擰開手榴彈的屁股,把拉環套在指頭上,準備與敵同歸於盡。

“弟兄們怎麼樣?”老旦嘟囔着問。

“就只有個弟弟了,還小,還沒有你的槍高呢!”

“那些個鬼子都在中間的那片房子裡,旁邊的房子都是武器裝備,裡面有兩個哨兵。”一個偵察員說。

在劇烈的爆炸中,一架又一架的飛機變成了碎片。炸藥不夠,弟兄們就手雷汽油機槍掃射一起上,二十多架鬼子飛機很快就在熊熊大火中變成了廢鐵,指揮中心也被炸得一塌糊塗。彈藥庫的鬼子仗着堅固的工事頑強抵抗着,幾位過於樂觀的戰士頓時就倒下了。由於通訊員已經向空軍通報了彈藥庫的方位,戰士們樂得清閒,用火力壓住了事。楊鐵筠命令戰士們炸燬防空高炮和高射機槍,把能點燃的東西全部燒起來。整個機場爆炸連連,亮如白晝。剛完成任務回來的兩架鬼子飛機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上百個自己的戰友拿着火把將機場上一架架飛機點着,不過癮的還用機槍掃射。跑道上已經被澆上汽油,燒得煙塵瀰漫,無法降落,稍微飛低一點,地面的機槍立刻就打上來,嚇得掉頭就飛走了。

果然,突擊連的車隊剛衝出村口沒多遠,剛剛拐過村口的路標,就發現了鬼子的埋伏。柱子開的頭車發現不妙的時候,日軍已經從埋伏的地方衝了出來。當柱子看到約百米的前方有兩輛日軍坦克和一排軍車,上百名荷槍實彈的鬼子正向這邊瞄準時,立馬就唬得腿肚子轉筋了。他還沒有來得及掉轉方向,日軍坦克炮火就準確地打在車頭上,駕駛室裡的他登時被炸成了碎片,車頭爛成了蟈蟈籠。車頂上的李克中、六子和小白一看不妙就跳了車。小白的頭撞在村口的石轆轤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李克中和六子也摔得爬不起來。老旦緊隨其後,一看不妙,當即命令車隊縮回村裡。一輛車掉頭的時候熄了火,被鬼子坦克的炮火擊中,油箱炸了,車上的人反應慢了沒來得及跳車,十多個戰士在一團大火中飛上天空,發出一片的淒厲的慘叫。

老旦大怒,扔掉手裡的東西,照着一個蹦出來的鬼子就是一個點射。戰士們各式武器開火了,房屋立刻被打得千瘡百孔。活着的鬼子在火中左突右衝不得其路而出,被燒得皮開肉綻,滋滋冒油,拼命跳出火圈的鬼子立刻被戰士們的亂槍打死。汽油燃起了熊熊大火,只不到一根菸的工夫,偌大的一個營房成了焦炭,一百多個還搞清楚怎麼回事的鬼子已經去向他們的天皇報到了。

“真是條漢子,死不了啦!”

楊鐵筠立刻決定:撤進村子裡,再想辦法!

楊鐵筠認真地聽着老旦的意見,此刻他覺得上級指派老旦來當自己的副手真是英明。就這一番頗具經驗的戰術指導,饒是自己理論功底十足,仍不能這般果斷、簡單而準確地表達出來。

老旦刺刀一擰,再一拔,這個鬼子就一命嗚呼了。另外一個哨兵被一個粗壯的戰士一拳打中咽喉,可憐的鬼子彷彿溺了水,臉憋成了豬肝樣,一聲都發不出來,眼見着一把冰冷的刺刀插進了他的胃。老旦一招手,大家躡手躡腳的摸進院裡,集中在院子邊上蹲着。四個偵察兵向幾排房子摸去,片刻就折返回來。

“哦,那你肯定惦記他們了,還有兄弟姐妹麼?”

過了一會,步話機裡換了一個渾厚的聲音:

“活的沒有!”田鼠緊張地回答。

二喜趴在機槍上嚥了氣,後面的戰士們也都犧牲了,缺口中屍陳狼藉,滿地都是血肉模糊的弟兄們。老旦感到失了力氣,怎麼着也搬不動楊鐵筠的身體,他只能躺在地上,用一隻手拎過機槍,毫無準星兒地向逼過來的鬼子掃射。

清點戰果,鬼子全部被殲,只剩下十幾個傷員捆在地上。我方只死二人,傷六人,代價很小。

“連長,趁着天黑突然襲擊裝甲團,以咱們這幫兄弟的戰鬥力,問題不大。但是槍聲一響,機場的鬼子就難免提高戒備,機槍架在高處,掃射起來就不好往裡衝了。鬼子飛機又那麼多,沒有半個時辰,炸藥也裝不完。所以要分兵同時解決兩邊的鬼子部隊。”

“可如果咱們不往前走,後面可能還有鬼子追來,咱們的彈藥和糧食快沒有了,留在這裡也是等死!”陳玉茗說道。

“高團長怎麼樣?”老旦急切地問道。

高團長帶着部隊從長江南岸的陣地上換防回來,這時的406團已經比最初的編制少了八成人數,只剩約兩個連的兵力了。老旦所屬的連隊被取消了番號,一批江西挑選出來的矮個子新兵和近一百名醫院爬出來的老兵,按照命令編成了一個野戰加強突擊連,不再隸屬於到西北部休整的37軍406團,而直屬於主力部隊――李延年的第2軍軍部。一位中央軍校畢業的上尉軍官擔任了該連連長,老旦任該連副連長。

武漢第一戰,國軍付出了巨大的犧牲,保住了所有的重要陣地。老旦所在的2連和其他五個連隊只活下來了三百多人,而且大多身負重傷。在武漢市郊的集團軍傷兵醫院,幾千名負傷的戰士擁擠在這裡鬼哭狼嚎,接受着醫生和百姓們的照料。武漢上空每天都有激烈的空戰,鬼子的飛機從來沒有停止過轟炸外圍的陣地,最近開始轟炸市區了。防空警報接二連三,伴隨着驚恐的人們度過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

“楊連長,老副連長,帶弟兄們突圍吧!準備好,看我的手勢。胡勁去了!”

“鬼子大都睡着,都光着呢。有幾個醒着在說話,老連長,咱們什麼時候動手?”又一個偵察員問。

“不知道,啥消息也沒有……丫頭你是哪裡人?”

“一號指揮官放心,我們會全力突圍的!這次能夠順利完成任務,副連長和戰士們都功不可沒。突圍不成,我們也會戰至最後一人,決不言降!”楊鐵筠眼光靜若止水。

“我以指揮官的身份去和鬼子談條件,目的是跟鬼子爭取一些時間,如果能拖延到天黑,我們就可能趁亂突圍一部分出去。鬼子爲了避免自己傷亡,或許能答應一些……”

楊鐵筠指示部隊向東南方向撤退,強調沿途儘量不和鬼子衝突,能騙就騙過去,沒有命令不許舉槍,不許下車,更不許說話。各排必須嚴格執行命令。老旦吩咐大家補充彈藥上車,車隊迅速向東南方向開去。

說罷,胡勁戴上帽子竟轉身離去,楊鐵筠急了。

老旦費力地努了努嘴,算是回答。在對面那個鋪上,另一個少了半條腿的兵正盯着他。

“衝過去!別停下!”

一旁的黑牛聽了心裡不禁一顫,想不到平素那麼老實厚道的副連長竟也這般狠。不過這倒也正中他的下懷,弟兄們本來就沒想放過這些鬼子。

車隊快開到湖邊的時候,大家看到了高低不一的一片山頭,綠樹蔥蔥,連綿不絕。戰士們把三輛車橫在路上,放火點着了,然後扛着受傷的戰友們奔向山溝,一步不停地往深山裡鑽去……

“你老家那邊的情況知道麼?”

楊鐵筠終於命令通訊兵呼叫總部,詢問情況。總部回答,從今天早晨八點,特務一營就失去了聯繫,28軍團指揮部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總部讓突擊連自行判斷,爭取向東南方向前進。

回到原地,眼前的景象令人啼笑皆非:這邊的兩百個“盟軍”——真鬼子和假鬼子一道,竟將後面的一百多的鬼子追兵消滅了一大半,剩下鬼子已經往後跑了。大家正在一起歡呼,一些真鬼子還給受傷的假鬼子包紮傷口。很多真鬼子在軍官的帶領下前去檢查戰場。老旦一揮手,已習慣了老旦這獨特手勢的戰士們立刻集合,另一邊的幾十個戰士仍站在一起。看到這邊的兄弟們都集中了,老旦照着正在抽菸的兩個機槍手就是兩槍,戰士們迅速響應,齊齊開火。鬼子連槍都已放下,這陣突如其來、近在咫尺的槍彈把他們打得慘不忍睹,一百多人瞬間就見了閻王。去檢查戰場的幾十個鬼子剛驚恐地回過頭來,就紛紛被密集的子彈撂倒在地。

“貓頭鷹!”

老旦睜開雙眼,只見一羣模糊的白影晃來晃去,還以爲是到了天上,張大了嘴想說些什麼。大家的笑聲讓他醒悟到,自己又一次錯過了閻王爺的傳喚。他凝住神,試着挪動身體,卻發現根本動彈不得,全身上下都是硬梆梆的繃帶,渾身出奇的癢,又伴隨着鑽心的疼。濃烈的藥水味道讓他覺得呼吸困難,剛想說話,竟發現嘴裡面插着一根管,直通通地直插進肚子裡。他轉過頭來,看到一個一隻眼纏着繃帶的兵咧着嘴衝他笑着。

“我老家在河南,但是家在北平,鬼子佔了那裡之後,爹孃就把我送到武漢了。”

中國能不能打贏日本鬼子?大多數人心裡沒底。鬼子強大的軍事力量遠勝於國軍,一個鬼子的生命往往要付出幾個國軍戰士的代價。一退再退的戰局讓大家倍感心寒,卻無能爲力。國軍幾次小規模的殲滅戰和日軍殲滅國軍的大手筆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自己的將來怎樣?家的將來怎樣?國家的將來又怎樣?這些都和麪前這條不得不走的路一樣,兇險未知!

老旦終於習慣了調整情緒。死亡無時不在,既然自己剛從閻王爺處逃回來,也就不太在意身邊的痛苦了。在這裡,兄弟們都和自己差不多,缺胳膊少腿但還都有口氣兒。大家面對着共同的命運,無須爲這一次的倒黴而過於哀嘆,也無須爲那一次的走運而吁吁竊喜。在一百多萬軍隊中,他只是個毫不起眼的副連長。就這次經歷的戰鬥而言,似乎也並不算最慘烈——畢竟還有不少弟兄弟活下來,而不少連隊都全軍覆沒了。他從一個來自九江的傷兵處得知,有一個旅在突襲敵人機場的時候陷入重圍,一個月來幾番突圍都沒有成功。鬼子的勸降被旅長拒絕,兩千名士兵,包括三個團長,連同兩位少將參謀,奮戰七天,彈盡糧絕,全部壯烈殉國,沒有一人生還,沒有一人成爲俘虜。鬼子那邊肅然起敬,用馬車送回了全體官兵們的屍體。聽說蔣委員長還親自給他們做了輓聯。武漢市黑紗漫天,全民祭奠三日。

出發之前,第2軍副參謀長親自來給大家餞行,他當場宣佈,參加此次戰鬥的將士每人長一級軍銜,安全返回的士兵有大洋三十塊,國光勳章一枚,犧牲的撫卹加倍。席間,副參謀長熱淚盈盈,舉杯豪唱軍歌。老旦跟不着調子,也只跟着瞎哼哼。大家都有些壯士出行的豪壯,對這個高難度任務並不怎麼害怕。新兵們覺得有一百多個老兵——尤其是有兩位機智和經驗豐富的連頭帶領,心裡都比較踏實。老兵們覺得這樣的任務雖然有難度,終歸還好過在武漢城這裡天上飛機轟地上鬼子炸的陣地防禦,因此也倒坦然。

沒有任何增援?幾位頓時涼徹心底。日軍只需以逸待勞就可以消滅這支既無彈藥又無糧草的國軍小分隊,突擊連此刻已經陷入絕境。楊鐵筠摘下帽子,頭上滑下大粒的汗珠,他的眼睛佈滿血絲,已經刮掉鬼子胡的嘴脣緊閉着。老旦緊張地看着他,突然對這位文韜武略無一不精的青年軍官產生了極大的敬意。這位擔當如此重任的年方二十五歲的湖南青年,在如此危急的時候居然可以如此鎮定!

“走不掉了……俺的娘啊!俺就這麼完了?就這麼完了?”

“彈藥庫好象在東北角那排矮房子裡,裡面肯定有鬼子,看樣子很堅固,衝進去有難度,直接用炸藥把門炸開?”胡勁問道。

這排屋子真不結實,半個房頂立刻就上了天,伴隨着起飛的還有一堆光腚鬼子白裡透紅的屍體。手雷也引燃了周圍的汽油,騰地而起的火焰立刻把營房包住了。戰士們歡呼着跳起來。

“沒法子了,前面鬼子兵力強,咱們要往前衝,硬拼是打不過的,所以不能與他們糾纏被包圍……只能硬衝,過去多少算多少。你們幾個打頭陣,車上放好汽油和炸藥,一定要撞開鬼子的路障……陳玉茗,李克中,你們倆一人帶一挺機槍在車頂上打,小白扔手雷和汽油瓶子,柱子開車……我和幾個弟兄開着裝甲車在你們後面,能不能衝過去就看你們了。”老旦覺得說出這番話是如此之難,這是他第一次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戰士去送死,但他還是看到了這幾個勇敢的弟兄臉上泛上了一陣蒼白。

“老連長,兄弟們都以爲你也光榮了,前天我才知道對面這個是你,你身上全是繃帶,我根本認不得。”

“別喊了,後面安靜,前面有鬼子,準備戰鬥!”坐在排頭車上的楊鐵筠大聲命令。

“瑛子,你別老聽老哥講故事,咱們那條戰壕裡故事比他那邊多多了?你給俺也送幾碗面,俺天天給你講!成不?”

幾天後,命令下來,連長連夜召集各班班長開會,傳達作戰命令。經武漢衛戍區司令部長官批准,第2軍軍部簽署下發了作戰命令:野戰突擊連須於兩日之內長途穿越我方和敵方陣地,急行軍一百五十公里,夜襲日軍斗方山臨時軍用機場,並伺機破壞敵軍之飛機導航設備以及彈藥倉庫。部隊一律撕去肩章番號,帶上日軍服裝,裝備日軍作戰武器和一部電臺,明晚八點出發。在到達之前實行無線電靜默,到達作戰位置之後即行攻擊,同時呼叫我方空軍對敵之空軍彈藥倉庫實施引導轟炸,國軍將於空軍轟炸之時開始由沿江要塞進行局部反攻。任務完成後突擊隊向東南方向撤退,進入湖泊區等待第三戰區28軍遊擊部隊的接援。

傳來的消息有好有壞。老旦得知,鬼子的飛機誤炸了自己的進攻部隊,死了好幾百剛從華東調來的生力軍,登時笑得合不攏嘴。可是,在一次敵機轟炸之後,經常來看傷員們的那個美麗姑娘瑛子,沒能躲過敵機的掃射。她被擡進急救中心的時候還有口氣兒,手裡緊抓着一個籮筐,飯菜都灑在了半道兒上。一個護士哭着告訴老旦和戰士們說那是瑛子,這幫傷兵們立刻就炸了鍋,竟紛紛奇蹟般地從病牀上蹦了下來,怎麼勸都回不去。戰士們一層層地圍在瑛子的手術檯周圍,大氣都不敢出,手足無措地看着鮮紅的血從她胸前汩汩地涌出來。她的臉因爲失血變得慘白,青色的嘴脣抽搐着,飛機蘿蔔粗的機槍子彈從肩部鑽下右胸,削走了她的肩膀和右邊的乳房,原本那麼美麗的軀體,那麼豐滿的胸脯,如今只能看見一個巨大的血肉空洞。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瞳孔開始發散,在生命消逝的最後一刻,她竟然清楚地喊出了一聲:

老旦大聲命令着。他下了車,強忍着傷口的劇痛,吃力地抱起滿身血污的連長,放上裝甲車。餘下的四輛車撞開正試圖靠近的鬼子摩托,以最快的速度絕塵而去。老旦的車斷後,他的機槍手已經被打死,老旦一腳將他的屍體踹下了車,操起機槍向追來的鬼子猛掃。一顆迫擊炮彈打在車的左側,巨大的衝擊把司機和老旦一起掀下了車,他感到頭部傳來劇烈的疼痛,兩耳轟鳴着,腰間彷彿被烙鐵燙着一樣的灼痛。睜開滿是血污的雙眼,他看到輕裝甲車幾乎成了一堆廢鐵,司機二喜被攔腰炸成兩段,滿地腸血,上半身猶自向着機槍爬去。楊鐵筠又一動不動地躺在一旁,他的一條腿已不知去向,鮮血正在從往外噴涌着。老旦掙扎着爬過去,一邊用手堵住他腿上的傷口,一邊試圖搖醒他。

“老哥你可活過來了,都好幾次有人要把你往外面擡嘍!”

楊鐵筠頭上也大汗淋漓,回頭看了一眼追過來的鬼子,臉上浮起一個自信而狡黠的笑容。

“和鬼子談?和鬼子能談什麼?”老旦眼睛瞪成了牛眼。

“願上帝保佑你們!黨國和人民一定不會忘記你們!”副參謀長的聲音平靜中帶着悲傷。

“沒有別的辦法了!”楊鐵筠同意了老旦的意見,下定了決心說。

一個車隊朝着他們的方向迎面而來,約有十幾輛車,兩百多鬼子。連長冷靜地命令車隊迎頭而上,站在車上向對方車頭的指揮官敬禮。鬼子軍官惱怒地從車頭站起來回敬。連長和鬼子軍官嘰裡哇啦的狂說一陣,鬼子軍官大聲地呵斥着,楊鐵筠大聲地回答着,然後“啪”地一個立正。鬼子的車隊開始往前開,楊鐵筠悄悄回頭告訴老旦:“鬼子以爲我們是走錯路的援兵,讓我們跟在後面去機場,等他們的車隊過去了我們就跑!”

前方步步殺機。老旦又習慣性地拿出了那把梳子,梳了梳凌亂的頭髮。每當這樣的時候,深埋心底的對生命的眷戀和思家之情就涌上心頭,而戰鬥的時候啥都不想了,一心想的就是如何置鬼子於死地。生死戰場的經歷來得太快太多,從不會用槍到殺人如麻,才短短四個多月。這段時間裡認識了那麼多戰友,可他們大多已經死去。在夢裡,千百個似乎相識卻又陌生的面孔都血肉難辨,能夠在夢裡回憶起來的除了自己可愛的女人、胖乎乎的孩子和年少時候的事情,就只有殺戮、鮮血、槍炮和悲傷。雖然戰友之間建立了很深的生死情誼,但大家似乎都有默契,相互間寧可只挑軍旅生活中最簡單的快樂分享,也不願相知太深。因爲大家都明白——死神無時無處不在,或許今日眼前還生龍活虎的戰友,也或許自己,明天就成橫屍沙場的野鬼,太親密的友情反會帶來更深的悲傷。

溫文爾雅的連長居然罵出了一句老旦常用的粗話,一番話慷慨激昂,戰士們大受鼓舞,俱都抱定了必死之心,紛紛摩拳擦掌準備拼命。

“夜貓,我是一號指揮官,你們的情況如何?”

“斃了!”老旦頭也不回地答道。

機場方向槍聲大作,炒豆子一樣傳來步槍和機槍的射擊聲。老旦估計那邊已經得手了,大手一揮,戰士們立刻就把手雷撲頭蓋臉的扔進了屋裡。鬼子們登時哇哇大叫,隨着一聲驚恐的尖叫聲,十幾顆手雷接二連三地炸開了。

一開始,老旦和戰友們一樣,無法理解和接受新連長楊鐵筠的訓練方式。每天半夜的負重二十公里跑簡直是惡夢,讓剛剛痊癒的老旦腿肚子轉筋,直欲口吐白沫了。多數戰士都比他跑得快,好在有人殷勤地幫他背裝備才硬挺過去。後半夜是以班爲單位的爆破訓練,把美國製的雷管和炸藥用電線接在一塊,然後拉個繩跑出老遠,擰上鑰匙就炸。這也不是老旦的長項,笨手笨腳的老旦要麼接錯了線,要麼將雷管插反了,總之,統統不成功。倒是新兵娃子裡有學過一點電工的,幫着這個班過了關。等到了半夜射擊訓練,老旦仍然不行。他從來沒有系統地練過射擊,打鬼子的時候只摸着大方向,可十槍不見得摟倒兩三個,在大晚上的就更沒準星了。年輕英俊的連長身背藏書網二十公斤彈藥,連打十槍,三個十環,四個八環,三個七環。老旦也打十槍,兩個七環,五個四環,其餘的脫靶,老旦自愧不如,臉羞得象個柿子。楊鐵筠連長了解過老旦的戰鬥經歷,知道他剛從醫院爬出來,很客氣地給了他臺階下,大聲地呵斥着鬨笑的戰士們:

大家齊聲稱妙,這辦法也太絕了。不一會整個營房就泡在了一圈汽油裡。弟兄們又把一堆汽油桶堆在門口和幾個窗戶下面,然後趴成一個小半圓瞄準,黑牛等人抱着一堆手雷貓在窗戶下面,等着老旦的一聲令下。

戰士們站在車上大氣不敢出,等鬼子的車隊一過去,他們立刻狠踩油門拐上旁邊那條路飛奔而去。上了當的鬼子恍然大悟,急匆匆掉頭追來,但已被甩下了幾裡地。老旦指揮着裝甲車奔着地圖上的方向開去。按照計劃,28軍的兩個營會在離機場八十公里的地方接應,然後掩護大家進入湖泊區。但在這路段中,至少還有兩個鬼子的哨卡和一個團的鬼子駐軍。

“可不可以先派兩個排過去?”胡勁問。

楊鐵筠帶人已經在炸鬼子的飛機。守軍和鬼子的飛行員正架起機槍往這邊掃射,爬在塔樓上的戰士們轉過92式重機槍,居高臨下打得營房象漏勺一樣,幾個戰士乾脆放平鬼子的一門防空高射機槍,用胡蘿蔔粗的子彈開始切割敵人防守陣地,幾陣彈雨掃過,鬼子就沒有了動靜。

“我和六子上老劉的車。這次他媽的和鬼子拼了!”剛纔摔斷了一隻胳膊的李克中咬牙切齒道。“老旦你在第三排,我在你前面。”

戰士們全然不顧道路的顛簸,一氣將油門踩到底,死人被扔下車以減輕載重。鬼子追兵由於要躲避橫在路上的屍體而放慢了速度,幾個拐彎之後,路開始變窄,有戰士往山坡上扔出幾顆手雷,炸倒了幾棵樹,鬼子的車隊終於被甩遠了。

“如果強攻機場,槍聲肯定把旁邊的裝甲團招過來,雖然這是個不滿員的休整團,但是一百多人開着坦克裝甲車過來,我們的任務不但無法完成,而且跑都跑不掉,日軍的電臺再一喊,我們的撤退路線就會被安全封死。因此我認爲,炸機場雖然是目的,但是必須先解決這個裝甲部隊的問題,甚至可以利用他們的車輛和武器完成這次任務。”

老旦這邊得勝而歸,並且傷亡很小,楊鐵筠大喜過望。老旦站在裝甲車的後座上,威風凜凜,頗有不可一世的得意。參戰以來,他從來沒有此刻這麼驚喜和自豪過。兩邊的戰士們歡呼着跳上汽車,激動地擁抱在一起。戰士們也爲兩位連長出色的指揮而歎服,一時間,他們暫時忘記了自己是處在敵後一百多公里的中心地帶,而幾個方向的鬼子正增援而來。

老旦咬了咬牙,問道:“成不?”

問話的女孩叫瑛子,來過醫院幾次了。她每次到這裡都會到老旦牀前看看。照兄弟們排的座次,這幫女孩子裡她的模樣算俊的。而且她給醫護人員打起下手來十分麻利,所以深得大家喜愛。她一邊給老旦認認真真地捲菸,一邊問着她感興趣的話題。

“開火!一個也別讓出來!”

醫生放棄了。老旦和戰士們圍着姑娘的屍體放聲痛哭,那個喜歡給瑛子講故事的戰士跪在她的身前,輕輕地撫摸着她的臉,然後將頭狠狠地朝手術牀的鐵架上撞去,發出了狼一樣的嚎叫。他胸前的傷口在痛苦中迸裂了,血噴在了瑛子蒼白的手上,又粘粘地滑落在地上……

“……以最快的速度接近,並爭取撞擊日軍防守的車輛,繞開坦克鎮守的大路,從路基上衝過去。衝不過去就和鬼子近戰,儘量削弱鬼子坦克和炮火的威脅,邊打邊跑,到達晁石湖後立刻進山。”

按照既定路線,他們在一個半廢棄的村子旁邊隱蔽休息,下午再繼續前進。因爲有紀律,所有的人都不許高聲說話,大家都悄悄地吃着乾糧和醃肉。四周都安排了警衛哨,派出去的幾個偵察兵抓回來一個正準備強姦村婦的鬼子。這廝光着腚正要幹活,被偵察兵大鵬摸進去一拳打昏在炕上,被扛在肩上抓了回來。大鵬用力過猛,鬼子的鼻樑撞在牀角被撞歪了,說話鼻音很重。楊連長先是用日語對他一陣大罵,然後就詳細地問了機場方面的部隊駐紮情況和部隊番號,說要把他送回去讓其長官處置。暈頭暈腦的鬼子以爲是這個軍官發現自己強姦百姓,特意派人去抓他回來的,慌亂之中竹筒倒豆子般地說了個詳細,還一個勁說好話鞠躬。直到一個放哨的班長回來,不小心說了句中國話,鬼子才意識到面前的這隊人馬原來都是中國兵僞裝的,立刻變得窮兇極惡,跳起來就大叫,老旦早有準備,趕緊用刺刀結果了他,讓人悄悄埋了。

“別說話!他剛醒過來,讓他好好養神,等血壓穩定了,過幾天再動彈,聽見沒有?你是叫老旦對吧?你們團長讓我看你活過來就告訴他一聲,你小子命真硬,必有後福啊!”

“四栓兒、黑牛、王老桂、柱子,帶領大家各搬兩個汽油桶澆在兩個房子周圍。其他的兄弟三面包圍。”

楊鐵筠頓時血往上涌,幾乎要攥碎手中的望遠鏡。

車隊繼續行進。約摸過了半個鐘頭,天就朦朦亮了。果然戰士們就看到了橫在道路上的路障和一大羣鬼子。

“嗯……老連長,只要我們那邊沒有課,隔幾天我就給你送羊肉燴麪來,我們學校的廚子就是河西的,聽說你要吃,不知從哪裡弄來了羊肉呢?”

老旦樸實而周密的一番分析讓衆人刮目相看,看不出這個不認字的農民倒是有些軍事方略。老旦接着說道:

在這個相對安全的環境裡,老旦又經過半個月的靜養,身子雖然虛弱,但是傷口都已經癒合,而且可以四處走動了。他在周圍找尋自己連隊的弟兄們,和他們聊天抽菸談女人,偶爾也鍛鍊一下有點萎縮的四肢肌肉。鏡子裡的老旦有些猙獰,有點象豫劇裡的索命鬼,可他已不大以爲然了,畢竟還有那麼多人早已經灰飛煙滅。這裡的生活充滿了死亡和眼淚,進來的人都血肉模糊,擡走的人都四肢僵硬,留下來的大多麻木不仁,對他人的哀嚎和痛苦早已無動於衷了。

據剛纔那鬼子講,機場由日軍十五師團的一箇中隊把守,不過有兩個聯隊已經去西邊拉軍需物資了,中隊長也不在。據偵察,突擊連發現,距機場不遠處有日軍一個機械化中隊正在休整,有一百多人,番號不明,他們半小時內就能夠增援機場。機場的彈藥庫還不知道在哪裡,只能到那裡再找了。下午四點,他們又出發了。這一次他們離開大路,繞着一條條山路走,直插到機場的後面。天快黑的時候,突擊連到達了機場東面的思姑嶺,找了一處樹木茂盛的地方潛伏下來。楊鐵筠下令休息,等候半夜再行動。楊鐵筠和老旦不敢鬆懈,帶着兩個偵察兵爬到嶺上,趁着夜色觀察機場。

時間緊迫!十幾個會開車的弟兄在老旦的腦海中一個個想過。終於,他對着一個車上的戰士喊道:“柱子,過來!陳玉茗,李克中,六子,小白,你們也過來!”

從艱苦多樣、日歇晚練的訓練中,老旦感覺到這支部隊會有不同以往的戰鬥任務。他猜想楊連長肯定知道,於是經常打探軍情,無奈楊鐵筠口如鐵閘半個屁不放。老旦只能瞎猜:“會不會讓我們去抓俘虜?那練習放炸藥啥意思?莫不是要讓咱們象團長一樣去炸軍艦吧?可是大家也沒練游泳啊?咳!管球幹啥呢,一樣不是打鬼子?”

聰明的楊鐵筠連長極善於做技術總結,把老旦的刀法概括爲:左砍佯攻——右滑上步——刀變橫削——轉身砍肚——大刀上撩——鬼子開戶。這真是太生動傳神了,既順口又好記,怎麼自己做得到卻硬生生說不上來呢?老旦打心裡歎服這年輕的連長了。教練場上刀光亂舞,老旦脫光膀子的時候,戰士們都看呆了,大家對着老旦渾身的傷疤讚歎和感慨不已,不經意間就把細皮嫩肉的連長晾在一邊了。老旦發覺,已經粗通領導技巧的他立即進行了高帽轉移:

鬼子的坦克又開炮了,靠邊的幾間民房頃刻被炸塌。迫擊炮也開始不慌不忙地落進村子,戰士們驚得縮着脖子四處躲藏。鬼子顯然是想先消耗一下我方的力量,然後再進攻。楊鐵筠和老旦忙轉移到一個祠堂裡,傳來通訊兵,接通集團軍總部,楊鐵筠親自呼叫着:

楊鐵筠在望遠鏡裡看到,胡勁舉着雙手走到了鬼子面前,正和鬼子說着話,幾個鬼子充滿疑惑地看着他,不時問他幾句。胡勁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着,幾個鬼子頭好象在互相商量,其中一個一擺手,幾個鬼子上來就要綁胡勁,胡勁一把掙開了,猛地撲上前去抓那中間的鬼子頭,可旁邊的幾隻刺刀早就刺了過來,楊鐵筠分明看到幾隻血紅的刀刃透出了胡勁的後背,他倒下了。

“老連長?你們打鬼子的時候想家麼?”

置之死地而後生!

“部隊番號是什麼?”連長驚訝地問道。

“我的父母都在武漢,如果我戰死殉國,請先不要告訴他們,到了抗戰勝利到時候再說,請參謀長關照!”

“特務一營碰到的看來不是遭遇戰,在這麼快的時間之內就被鬼子打掉了,連個消息都來不及發,說明鬼子是有準備的,而且兵力不少。保不齊他們抓了咱們的俘虜,鬼子也許知道咱們會來。”老旦儘量平靜地說。

幾場大規模戰鬥下來,國軍雖然死傷慘重,傷亡反倒還不及日軍。

“俘虜怎麼辦?”陳玉茗問老旦。

與此同時,日軍明顯增強了空中力量,他們漸漸在武漢上空的飛機追逐戰中佔了上風。好在國軍的防空炮火仍然十分密集,日軍對市區隔三差五的進行大規模轟炸,百姓傷亡不少,不過軍事設施大多完好,鬼子成效甚微。每天都有精神抖擻的新部隊在市民的歡呼聲中開上前線,武漢市民們走上街頭,揮舞着彩旗紅花,夾道歡送這些無畏的勇士。

“我們情況不妙,還沒有接應部隊的任何消息。但是大約兩小時前,我方的一個裝甲營在這裡受到日軍阻擊,約二百多名戰士傷亡。”楊鐵筠語氣平靜。

37軍的長官們時不時地來這裡視察慰問,激勵士氣。長期的大撤退使大家心情陰翳,終於在這一場空前的決戰中,大家感受到了國軍前所未有的振奮和決心。前線天天傳來捷報,基本上是國軍仍然堅守陣地、又殺傷鬼子數千人等等。小道消息說,一艘16軍敢死隊駕駛的衝鋒舟滿載炸藥,在半夜穿過封鎖線,撞入了鬼子主力艦的艦身,把它炸成了兩半兒沉入江底。他們的壯舉剎住了日軍艦隊繼續西進的勢頭。日軍艦隊擠在長江口岸遊弋不前,遭到了國軍飛機的猛烈轟炸,損失不小。

突擊連在特工人員和嚮導的帶領下出發了。他們順利地通過了自己人安排好的通道,進入了雙方對峙的一箇中間地帶。在進入日軍陣地側翼之前,他們換上了準備好的日軍服裝和鋼盔。經過精心挑選的軍服很合老旦的身子,這讓老旦還挺來氣兒,敢情日本鬼子也有他這麼大個的?看着這一百多號弟兄齊刷刷的都是清一色的鬼子服裝,再看楊連長腰挎鬼子軍刀,把個小鬍子也修成了鬼子胡,耀武揚威地走在前面,覺得有點滑稽。連長一口熟練的鬼子話更讓大字不識幾個的戰士們非常歎服,嘰裡呱啦的連長咋就學得來?這口話和鬼子喊的聲調一樣,這不連鬼子都糊弄了?突擊連還有兩個能說鬼子話的軍官,都是師部的人,如今也打扮成日本兵的樣子,跑在了突擊連兩側,有日軍問話就由這兩個人回答。

“夜貓,特務1營原已到達目的地,但是遭遇了日軍部隊,可能已經全軍覆沒,應該就是你說的這支被日軍阻擊的部隊!沒有新的增援部隊了,你們只能靠自己了!”

“怎麼辦?”楊鐵筠有點緊張地問老旦。

鬼子突然慢了下來。老旦正自納悶,一陣槍聲從背後響起,猛然回頭,見二十多個戰士正飛奔而來。他們冒着彈雨,擡起老旦和楊鐵筠就往後跑去。鬼子氣急敗壞地瘋狂掃射,迫擊炮彈也紛紛落下,很多人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被一串子彈撂倒。老旦被一個戰士扛着,只見後面的戰士們一個個倒下了,有的剛掙扎着起來又被打倒一顆炮彈砸在了二愣的頭上,二愣彷彿變成了兩個人,“呼”地一下子分成了兩半。一顆子彈打在這個背自己的戰士身上,他的背上豁然綻開一個桃子樣大的窟窿,滾燙的鮮血噴了老旦一臉,戰士立時撲倒死去,老旦差點被摔暈過去,還沒喘口氣就又被一人扛起來接着狂奔,等到被扔上汽車時,來救他們的二十多個戰士只回來了幾人。

“呵呵,這位大哥你可真逗……好吧,明天我過來聽你講,還要帶幾個同學來,你到時候講不好,可不給你煙抽。”

在醫院躺了二十多天後,老旦終於可以瘸着腿上前線看看了。剛剛落痂的傷口白裡透紅,遍佈全身,與他黑紅的好皮膚對照鮮明,顯得很難看。如今又脫胎換骨地活蹦亂跳了,老旦倒在意起臉上的傷疤來,和熟人尤其是和女醫護人員打招呼時,總感到渾身都不自在。高興的是,近一個月的休養居然讓他胖了一圈,額頭上暴露的青筋也不太明顯了。

楊鐵筠頓了頓,遞給老旦和兩個翻譯幾支香菸,繼續比劃着說:

“夜貓你好,你們現在什麼方位?”

長江防線似乎守得住了。

連長對自己的計劃胸有成竹,說得有點激動,清秀的臉上泛起一片紅光。老旦和翻譯們也被這個清晰而大膽的計劃深深吸引,但是很快,老旦就提出了自己的顧慮。

老旦的胳膊被穿了個洞,血流如注,熟悉的疼痛襲來,他竟然不再感到恐懼。方纔楊鐵筠率領的兩輛車風馳電掣一往無前,此刻終被鬼子密集的炮彈打中,其中一輛猛地撞在一棵楊樹上,戰士們的鮮血在火光中滿天飛散,死去的人翻滾着重重地摔在地上,活着的紛紛跳下車,披着烈火端着槍,大吼着向敵人衝去。

鬼子顯然沒有料到,這支已被打殘的國軍小分隊這麼快就再次發起突圍。直等老劉的自殺汽車衝出村口一陣,鬼子坦克兵才慌張地開了炮,炮彈在奪命狂奔的汽車旁邊爆炸,掀掉了一個車門,可老劉並沒減速,仍然瘋狂往前開。楊鐵筠和老旦的車緊隨其後,車頂上的機槍手兇狠地對着鬼子幾輛汽車掃射。槍彈打在車殼上乒乓作響,打頭的車頃刻之間成了馬蜂窩,輪胎都被打爛了,車頂上的李克中和六子都成了血葫蘆,兀自拼命開槍。老劉在大吼聲中被一顆子彈打中了頭,腦漿濺得滿駕駛室都是,但他已經把身體牢牢捆在了方向盤上,腳也早將一塊石頭壓在油門上,汽車還在開足了馬力向前衝。一顆炮彈正中車頭,整個車頭連同幾個戰士的身體都被炸得零零碎碎了。高速行駛的爛車因巨大的慣性撞在了一輛坦克上,車上的汽油點燃了一輛鬼子坦克,鬼子們紛紛閃避,坦克也開始後撤,火焰和濃煙干擾了另一輛坦克和其他鬼子的射擊視線。

楊鐵筠還要喊叫掙扎,無奈被強壯的老旦抓了個結實,絲毫動彈不得,急得滿頭大汗。老旦看着胡勁遠去,心裡一疼,對着幾個排長喊道:

斗方山機場坐落於羣山之間,原來只是一片大的曬穀場,日軍爲了擴大飛機的飛行半徑,大幹了一個月,推倒了樹木民房,鋪成了一個可以起降重型轟炸機的機場。老旦在望遠鏡裡看到,幾十架飛機停在機場上,不斷有起飛的向後方飛去,日軍在機場四周修了三個高高的木頭臺子,上面堆着沙袋,架着機槍,還有大功率的探照燈四處擺動。地面上的人倒是不多,只有十多人的巡邏隊走來走去。楊鐵筠突然拍了拍老旦,順着楊鐵筠指的方向看去,東邊有一個營地,坦克汽車摩托車整齊地排放在裡面。裡面的鬼子好象正在出操,一百多個穿着白汗衫和馬褲的鬼子蹦蹦跳跳地在營地裡跑圈。老旦再看看楊鐵筠,見他若有所思的眼神高深莫測,猜他肯定有了什麼鬼點子。回來之後,老旦安排十幾個哨兵輪流值班,讓大家隱蔽好,吃飽喝足全部睡覺,準備夜襲斗方山機場。

“你們突圍後,我將以死殉國,決不苟且!”楊鐵筠擡頭看着幾個屬下,目光堅定。

“高團長負了輕傷,還在前線……你這名太好記了,好多人託我打聽這打聽那,我根本記不住。”醫生一邊回答一邊去照看別的傷兵了。

“我是前敵偵察組長,也是2排長,有責任在這個時候探明敵情,副連長,李參謀,請攔住楊連長。”

老旦已經想象得出沒有炮兵支援的陣地防禦戰是個什麼光景了。鬼子雖然損失慘重,但他們是決不會輕易放棄進攻的。國軍這一回也是不會輕易放棄陣地的,難道還要被鬼子追着逃命?新的傷兵每天絡繹不絕地被擡進來,無數人在痛苦的嚎叫中死去。渾身粘血的醫生們個個精疲力盡,前日就有一個在搶救傷兵時暈死過去,再沒醒來!鬼子的飛機還不時地在營地周圍轟炸,偶爾也有炸彈落到外邊的院子裡。醫生和護士們緊張地轉移着傷員,着急了就撲到他們身上去。有的老兵油子聽聲音就知道那炸彈落不到自己頭上,可還要哇啦啦大叫,目的就是讓護士們撲到自己身上來,感受一下她們那溫熱的胸脯和香甜的呼吸。老旦看在眼裡,也不捅破,在被窩裡呵呵直樂,不由得對這些奮不顧身掩護傷兵的醫護人員刮目相看,原來大夫也能這麼拼命的?

一向說話不多的老劉主動請纓,將帽子一甩就上了車。

“是!”老旦此時也熱血上涌,既然要死,也要再和鬼子幹一仗,好過被炮彈炸死在村子裡。

“如果真的是彈藥庫,裡面鬼子應該不少,還衝進去作甚麼?圍住,叫空軍來炸了它。”

“有啥不成的?俺沒問題,副連長放心!”先說話的居然是六子。

“就是的,老哥,你咋就那麼有福哩?有吃有喝還有大妹子給捲菸,我這邊撒個尿都要喊半天才來人,憋得俺這尿泡子都快炸了,唉……差別咋就這麼大呢?”

十幾個鬼子被排成了一排,背朝着大家。在戰士們拉動槍栓的剎那,這些已經垂死的鬼子竟然都回過頭來,哇哇喊着衝了過來。兩挺機槍把他們打成了蜂窩,但是所有的人都是頭朝着槍口死去的。老旦看得真切,這些鬼子還是人麼,竟這般冥頑不畏死的?

鬼子追兵車隊氣勢洶洶的剛進入射程,楊鐵筠立刻命令大家開槍了。莫名其妙的鬼子們頃刻間紛紛從車上栽下來,他們大概以爲是剛纔這支冒充自己人的隊伍在打阻擊戰,反應很快,拉足火力就朝這邊衝鋒開火了,只是沒遮沒攔的,好幾輛車很快都被打着。對面鬼子的喊聲完全淹沒在槍炮聲裡。激戰中,楊鐵筠給了老旦一個眼色,老旦會意,離開正在拼命的鬼子們,把後面的幾十個戰士低頭集合起來,交代了任務:“認清自己人和鬼子,那邊的鬼子一打完,看我的意思,你們就向這邊的鬼子開火,別猶豫,用最快的速度把鬼子幹倒!”戰士們紛紛點頭會意。

“別說了,執行我的命令!”楊鐵筠斬釘截鐵地說。

“趕緊趴下!”

“和那個俘虜說的一樣,飛機場大約只有五十人的防守力量,但是能夠進入機場的幾條路都處在機槍臺火力範圍之內,即使在晚上也無法秘密潛入。”

老旦指揮着大家進入村周圍的民房,把機槍布在村口的街角上,戰士們紛紛拆牆頭,挖牆角,以班爲單位開始佈防整個村子。楊鐵筠和老旦從一堵牆上挖下幾個泥磚,看到鬼子並沒有急於進攻,而是在駕機槍和迫擊炮,整個村子的前方都有鬼子的車輛。原定的退路完全被截斷了!

“沒有遇見我們的人?”

“裝甲團的鬼子其實不難解決。你們那邊滅了門衛和哨兵,我就帶弟兄們把睡覺的鬼子全突突了。機場這邊,你們離近了再把崗樓上的鬼子敲下來,然後我們的兵上去警戒,其餘的人裝炸彈。”

夜幕降臨,突擊連整裝進入出發地。一百多名戰士神情肅穆,認真地檢查着身上的裝備。楊鐵筠和老旦站在前面,一動不動地看着北方。半夜一點,北面的戰線突然間炮火連天。那是第2軍165師的兩個團開始在江岸要塞正面發動佯攻,藉以吸引敵軍的側翼部隊向中部增援。夜幕下,一團團炸開的火光在夜空中閃耀着,在江水的映照下壯麗無比。炮火準備後沒多久,上千名國軍戰士就喊聲震天地開始衝鋒。日軍的照明彈滿天空掛了起來,把江面和兩岸都照得雪亮,彈雨橫飛,煙塵一路,不知又有多少戰士倒下?

“……我是夜貓,呼叫狐狸,請接一號指揮官……”

剛開出五公里左右,機場方向又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國軍空軍把敵人的機場彈藥庫炸上了天,戰士們又發出一陣歡呼。

老旦的心猛地一沉!

“媽媽……”

老旦的創傷面積太大,戰時醫療條件惡劣,他的傷口出現了嚴重感染,渾身燒得火燙,到處化膿,臭氣熏天,一度幾乎死去。醫生從他的身體裡挖出了大大小小十幾塊彈片和幾顆子彈,護士日夜看護這個堅強的士兵,一次又一次把他拉回人世。由於優先用上了剛運來的抗生素,老旦終於退了燒。醫生們在他的身上揭下的繃帶,幾乎可以做一牀被子了。待他醒來時,已經過了一旬,終於,他說出了一句話:

胡勁一邊流汗一邊喊道,老旦等人紛紛點頭贊同。楊鐵筠見衆人反對,咬牙說道:

“他娘,娃子餵了麼?”

這個大膽的計劃讓老旦和胡勁瞠目結舌!但是一細想,覺得這個計劃雖然冒險,也彷彿可行,一時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辦法來。

他用另一隻手摸了摸自己的身體,發現腰上的那把軍刀只剩下了一半,估計是一顆子彈剛好打在刀身上,麻子團長的刀居然替他擋了一顆要命的子彈。

“連長怎麼辦?”老旦急切地問。

“不行,楊連長,這樣太危險,要去也是我去,我的日語也可以和鬼子談。你是指揮官,不能輕易赴險。”

楊鐵筠和老旦等人面面相覷,一時猶豫不決。

楊鐵筠的車被打掉一個後輪,駕駛室的兩位戰士已經血濺車頭,臨死前還死死地抱在一起,把方向盤卡在兩人之間,車體雖嚴重傾斜,但是仍然顛簸着高速前進。楊鐵筠在車頂託着機槍,拼命向敵人掃射着。他身邊的戰士們一個個應聲倒下,子彈在他身上濺起一串血霧。伴隨着一聲巨大的撞擊,汽車兇猛地撞在鬼子的卡車上,那卡車被撞得橫飛出去,翻滾着砸死了幾個忙不迭逃跑的鬼子。楊鐵筠等人都從車頂甩了下來,打了兩滾就一動不動了。

這支一宿沒睡的隊伍正不知何去何從,偵察兵田鼠滿頭大汗地跑了回來。

一號的聲音顯得有些沮喪,停頓了一下,接着說道:“楊上尉,你們的任務完成得非常出色,校長已經知道,正擬嘉獎你們!可是幾條戰線上的日軍都在進攻,各戰區無法派出增援部隊前往你處,建議你們向東南方向強行突圍,前往晁石湖丘陵地區,伺機和大部隊匯合!”

新連長楊鐵筠,字公庭,二十四歲,人可謂眉清目秀,身材精瘦挺拔,舉手投足間英氣勃發。一雙俊目睜開來精光四射神采奕奕,凝神時深邃悠遠沉鬱低迴。這是老旦見過的長得最漂亮的男子——這大兄弟咋能長成大姑娘般漂亮哩?此人面相雖顯年輕,卻言語之間睿智沉着,有着和麪貌不相稱的成熟穩重。他軍人氣派十足,總是軍容姿整皮帶鋥亮,在戰士面前渾身一絲不亂。生於軍人世家的楊鐵筠在鬼子大舉入侵前還在日本留學,中日全面開戰時設法跑了回來,就職於武漢衛戍司令部特別行動科。如今的任務,他要和老旦在十五天之內將部隊訓練出來,要具備偵察和深入作戰能力,還要教大家學習一些重要的日軍用語。

“咱們大概死了多少人?”老旦問道。

連長下了決定。大家對了表,約定凌晨兩點時動手,分頭回到休息地。戰士們知道要動手了,都摩拳擦掌擼袖子,只是這月光還是太亮了點,不利於隱蔽。

武漢戰役中,國軍的外圍防禦經受了重大考驗。鄱陽湖防線和大別山北部防線在敵我手中幾度易手,不分高下。可最終迫於日軍幾度增兵,又集中火力猛烈突破了多處要塞,國軍終於忍痛放棄。鬼子空軍的精確轟炸讓防線中的火力點無處藏身,精銳的國軍部隊開始吃大虧,一開上去就被炸得七零八落。雖然有美國和蘇聯的空軍飛行員與國軍並肩作戰,可國軍空軍在數量和作戰能力上仍然與日軍相去甚遠。武漢軍民經常看到英勇的飛行員駕駛着蘇制戰鬥機以少打多,戰得難解難分。日本人靈巧的小戰鬥機追擊並擊落了無數國軍飛機,連跳傘的飛行員都不放過,他們或用機槍把吊在空中的飛行員打成篩子,或用機翼將他們切成兩段。市民們在下面瞠然目睹,無不咬牙切齒,痛心萬分。

“如果硬衝,看鬼子的兵力和佈防,我們必將全軍覆沒,這大白天的,我們沒有一點機會!”

“不會不會,我就是講三天三夜,那故事都不會重樣的……不象老哥似的,車軲轆話來回說,我還幹掉一個朝老哥下刺刀的鬼子哩……你就放心吧,我保證你們滿意,你記得多帶點妹子來啊!”

楊鐵筠真是個表演天才,前方日軍剛命令停車,他和胡勁就跳下車跑過去,用日語聲嘶力竭地大喊着。兩個鬼子軍官狐疑地看着這兩個人,槍口猶豫地低下了。楊鐵筠發現面前的兩個鬼子居然比自己假扮的軍銜低,立刻就擺起了軍官派頭。一陣熟悉的“八個”傳來,連長揮手就給了兩個鬼子幾個五指煽紅,胡勁跑過來指揮車隊開進障礙陣地後面。鬼子已經讓出了一條路,老旦他們把車停靠在路邊,紛紛跳下車來。戰士們按照軍官的手勢散佈在了兩邊,槍口一律朝向後面的鬼子車隊,並不理會別的鬼子和自己打招呼,暗自裡都心驚肉跳。楊鐵筠大聲地命令着,那意思看來是不許講話,準備開火。真鬼子和假鬼子紛紛拉開槍栓嚴陣以待。

“唉,都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基本上都在這。好在陣地沒有丟,但是人已換了幾茬了!”

經過半個月的強化訓練,新老士兵都進步很大。連長指導的排與排、班與班之間協同掩護進攻和防守,大家在反覆的演練中融匯貫通。戰士們對年紀輕輕而才華橫溢的楊連長心悅誠服,對憨厚而實戰經驗豐富的老副連長也敬重不已。一次訓練投擲手雷時,一個兵娃子慌了手腳,腳底下絆蒜,手雷居然掉到屁股後面,正落在脫下鞋抽菸的老旦面前。那個鐵疙瘩冒着青煙,旁邊的戰士們在連滾帶爬中作鳥獸散,連長楊鐵筠回頭一看,頓時面如土色。老旦只一怔,不動聲色地光腳過去,彎腰撿起手雷,順手輕飄飄地扔到旁邊的水井裡,然後蹩回去穿鞋了。趴在地上的戰士們看到,老旦笑眯眯的坐在井邊,炸起的水花打溼了他的帽檐,半截香菸兀自煙氣騰騰叼在嘴邊,衆人皆佩服得五體投地。

“……夜貓講話,我是狐狸,你的口令?”過了一會,通話器裡傳來了聲音。

“拜託副參謀長一件事。”楊鐵筠突然說出一號的軍職,這在平時是絕對禁止的。

“弟兄們都上車,上刺刀,除非萬不得已不要下車!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不管付出什麼樣的犧牲,也一定要衝過去!我們這次的任務完成得非常出色,任何一個活着過去的弟兄別忘了把我們光榮事蹟告訴給他人,黨國和人民一定會爲我們驕傲的!我們的家人一定會爲我們驕傲的!男人大丈夫,熱血報國,正當其時!我們那麼漂亮地炸了機場,還幹掉了那麼多鬼子,還日他孃的有什麼遺憾?大家一起衝過去!”

“就按連長的意思辦!”老旦斬釘截鐵地說。如果和前面的鬼子幹起來,不一定就能衝過去,後面的鬼子馬上會殺到,前後夾擊,那滋味會比什麼都被動。

楊鐵筠放下通話器,低頭沉思片刻,戴上軍帽,對老旦說:

“不過,我想先和鬼子談一談。”楊鐵筠突然說道,戰士們都嚇了一跳。

“成!”柱子也說話了。

“至少兩百人,看來是中了埋伏,都死在村子裡,鬼子大多死在外面。”

老旦看了一下表,這個時間,接應部隊應該已經到了,即便不到,也應該用電臺有個招呼。28軍75師特務1營戰功赫赫,神出鬼沒,在敵後打游擊已經有幾個月了,不過他們穿越到這麼深的地帶也是第一次。他們必須在夜裡翻過銷子山,行軍五十公里,路上很可能碰到鬼子的部隊。總部對這個區域的鬼子兵力部署並不完全瞭解,空軍的偵察部隊無法在白天飛到這個地方來偵察,故路上發生一些不可預見的情況倒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接應部隊的任何消息!

“鬼子肯定會設置路障和火力點。老旦,安排一輛車,把剩下的汽油和炸藥裝在上面,準備撞開鬼子的障礙,讓大家只管往前衝,能過去多少就看我們的造化了。”

“笑什麼?別看你們現在打得準,鬼子的飛機大炮一齊招呼,你們就嚇得連準星都找不着了!多向老連長請教一些實戰經驗,動真格的時候就不會尿了褲子!”

老旦警覺的話音未落,房子裡猛然射出了一排子彈。沒想到這個時候鬼子還能夠冷靜地低平射,七八個戰士立刻被打倒在地。一個戰士的身上“砰”地爆出一塊血肉,直朝老旦面門飛來,老旦條件反射一般凌空抓住了,火燙的一團,竟是半個還在霍霍亂跳的心臟。

跑了一整夜,突擊隊已經到了日軍前線後方四十公里的地方。大家此時方明白,多虧了那半個月的強化訓練,要不這樣跑法哪裡吃得消?

弟兄們歡呼雀躍着,爭先恐後地爬上汽車,八輛寬大的敞蓬軍用卡車和兩輛裝甲車發動了,剩下的都澆上汽油點着,就飛速向機場方向開去。

“不行,如果真是有埋伏,他們一個也回不來的,也改變不了我們的處境。”楊鐵筠立刻否定了這個建議。

一個高大的醫生走了過來,替他拔掉了嘴裡的管子,又給他塞上一個溫度計,大聲呵斥道:

楊鐵筠眯着眼睛分析道。老旦等人想了想沒有回答,等着楊鐵筠說下去。

鬼子激動得直跳,和打頭的那個英俊的帝國軍官抱在了一起。見胡勁遞過來一根香菸,手腳冰涼的鬼子忙高興地接過,象嘬花姑娘般深深吸了一口。他剛享受地向月亮吐出一個菸圈,就感覺一個冰涼的鐵器從後背穿到了前胸,低頭一看,胸前冒出一把嶄新的日本軍刺,他在感到冰冷、疼痛和窒息的同時,也品出了嘴裡原來是一根中國香菸。

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十七章 回家第二章 流血的黃河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第十七章 回家第二章 流血的黃河第一章 離家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第八章 鐵血柔情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第十六章 生死兩岸第一章 離家第六章 雙堆集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二章 流血的黃河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四章 奇襲斗方山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第二十章 離去與歸來第六章 雙堆集第十七章 回家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七章 掉轉槍頭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五章 松石嶺第十九章 鏖戰三所裡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第一章 離家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第十五章 脫胎換骨第七章 掉轉槍頭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第十六章 生死兩岸第十章 營救第十章 營救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十章 營救第十七章 回家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第十五章 脫胎換骨第十九章 鏖戰三所裡第四章 奇襲斗方山第十七章 回家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第十章 營救第十六章 生死兩岸第一章 離家第七章 掉轉槍頭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十六章 生死兩岸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第六章 雙堆集第二章 流血的黃河第六章 雙堆集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第六章 雙堆集第十七章 回家第十五章 脫胎換骨第六章 雙堆集第十章 營救第八章 鐵血柔情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第二章 流血的黃河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第七章 掉轉槍頭第八章 鐵血柔情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第四章 奇襲斗方山第二章 流血的黃河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第十五章 脫胎換骨第四章 奇襲斗方山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第八章 鐵血柔情第五章 松石嶺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第四章 奇襲斗方山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第十章 營救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第八章 鐵血柔情第三章 保衛武漢第十章 營救第七章 掉轉槍頭第五章 松石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