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第 101 章

趙雋突然出征, 是沐夏意料不到的,不過……這樣也好!老實說,她現在真不想面對他, 一點都不想, 就連腦海中浮現他的影像, 都會令她產生濃重的惱恨和嫌惡, 她恨他, 討厭他——即使,侍劍匆匆跑回來拿主子出征行裝,那些行裝……是她親手收拾, 也說明不了什麼!

她不會原諒他!永遠不會!

他要別的女人,讓別的女人爲他生孩子, 這——是無上的貴族特權賦予他的權利, 她沒有置喙和反對的理由。他想要其他女人, 多少都可以,但是, 不必希冀她奉陪。

等他回來,她會親自與他做個了斷!到那時,她應該可以泰然自若地面對他那張可惡可恨的臉了吧?應該可以的!

只是……她該拿他怎麼辦?他——她的奕兒,她最寶貴的人兒,還這麼的小, 就要生活在一個不幸不睦的家庭裡了嗎?她怎麼忍心?怎麼忍心……

“沐夏, 你……有心事?”芫芫觀察沐夏好一會兒, 得出結論。

“有心事, 不奇怪!”沐夏低頭親了親懷裡的兒子, 小娃娃正咿咿呀呀竭力引孃親注意,要和她玩。

“想談談嗎?”芫芫可有可無地建議。

這時候, 正是午後時光,她們呆在澹臺府第芫芫的房間裡,喝茶聊天。

澹臺拓於十月初搬出晉王府,遷入新居,兩家雖然分開了,來往卻依然密切。今天是趙雋離家的第二天,有空,沐夏便自己帶着兒子拜訪芫芫來了。

沐夏逗了一會兒子,等他安靜了,才幽幽地開口,“芫芫,或許我說話比較冒昧,你可以不回答——你,爲什麼可以接受與澹臺先生這樣的婚姻?”

兩女共侍一夫,甚至多女共侍一夫,世間許多女子做得到,爲何她做不到?

“爲什麼……”芫芫輕輕一笑,“也許,是因爲不愛吧?不愛,所以可以容忍他愛別人,愛誰,愛多少個,都沒有關係……”

“你還是不愛他嗎?”

芫芫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一輩子不愛,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沐夏低低地說,像在自問。心底,泛起憂傷與惋惜,爲芫芫,也爲自己——愛過受傷,會難過,沒有愛過,不曾品嚐愛的幸福與甜蜜,也會遺憾吧?

“我不知道!”芫芫回答。

不知道?

沐夏擡起眼睛看芫芫,她的回答,她的眼神,都流露出淡淡的憂傷,彷彿在緬懷……她知道了:芫芫,也是愛過的,或許,也很深,深得再沒法子付出第二次……

“想談談嗎?”沐夏說。

芫芫點點頭,眼神彷彿穿透時空,落在未知的何時,何地……

這世上,大概沒有人生來就無情無感,無慾無求吧?她,葉芫芫,不過是世間平凡女子,也會懷春,也有想愛的人,只是,那個人啊……早化做塵世中無處可尋的一縷孤魂……

“我家鄉有一棵樹,傳說很神奇,若七夕一早到樹下等候,在樹下遇到的第一個異性便是此生的伴侶。我十六歲那年,好了奇,一大早便跑到樹下等候,想知道是不是真如傳說所言,於是……我見到了他。他也是聽信傳說而來……就這樣,我們相識了。那段時光是我少女時代最值得懷念的一段時光,短暫、美好……他是個少年遊俠,志向遠大,一生想要遍遊天下,鬥遍天下名俠,他在我們家鄉居留半年,如同蒼鷹被拘束在籠子,於是我放他走……他說,半年,至多一年,會再回來,三個月後,我接到噩耗,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芫芫淡淡地敘述着,在溫暖的房間裡,和着香爐裡冉冉上升的輕煙,淡淡的憂傷在瀰漫……

沐夏靜默了。

原來,芫芫曾經歷過這樣一段往事……她的超脫,她的淡然,她的無所謂,不是沒有來由,她不再愛,那是因爲——愛過了!

“你打算這樣過下去嗎?”

一輩子守在不愛的男人身邊,曾經,她也是覺得天經地義可以忍受的,現在,似乎不行了……爲什麼?就爲了曾經愛過最終變成憎恨嗎?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曾經共過多少晨昏,誓言白頭偕老,最終就會勞燕分飛決裂得多麼徹底!如此的極端、決絕!這——纔是真正的她吧?

“誰知道呢?”芫芫笑笑,笑容輕淡如雲煙,“世事從來變幻莫測,人的心也不會永遠不變,活着的人,總要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我現在的日子過得很好啊……我相公很好,妹妹很愛他,他們應該得到幸福……而我,我也喜歡他,卻不能給他帶來幸福……甚至……”芫芫看着沐夏懷裡的小娃娃,目光柔和、欣羨,“孩子多麼可愛,看着你的孩子,我也能感覺到快樂,一個家庭,如果沒有孩子,會多麼寂寞,可那樣的快樂……我沒辦法給我相公……我不能生養,所以,只有妹妹才最適合他……”

沐夏看着芫芫,感慨萬端。世間女子,有幸福,有不幸。不幸的面貌多種多樣的,而幸福,有時只需要一個單調的面孔,例如,能夠做母親,誰說不是一種幸福?

她應該怎麼做?今後的日子,應該怎麼過?

屋子裡安靜下來,良久沒有聲息。

窗外,一個男人無聲地嘆口氣,悄悄轉身,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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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傍晚,沐夏辭謝了澹臺府上的留飯,告辭準備回家——呃,回孃家!她有一陣子沒有回孃家了,今天既然出來,順便回去也好。

芫芫親自把沐夏送到大門口,沐夏道了別,正要上轎,毫無預兆的,一隊約兩百人衆的御林軍驟然衝進來,排排散開,堵住大門,佔據所有要道——

“奉旨搜查,所有人不得躲避逃竄,不準出府——屋裡的人統統出來,全體集中在庭院裡,藏匿者罪無赦!”爲首的御林軍統領聲勢如雷地大喝。

而御林軍統領說話之間,兩百名御林軍迅速化整爲零,留一隊人在庭院中虎視眈眈看守芫芫和沐夏等人,其餘的則逐間逐間屋子去驅趕人。

怎麼回事兒?

汰夏與芫芫對視一眼,訝異之情浮上臉色。

很快,澹臺拓和蘇蘇也出來了,所有管事、僕人都出來了,足足幾十人站列在庭院裡,各個面面相覷、惶然恐慌,都鬧不清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報——屋裡已無人!”一個御林軍回來覆命。

“報——屋裡已無人!”另一個御林軍也回來了。

“報……”

紛紛亂亂之中,所有御林軍排排歸位,並訓練有素地佔據澹臺府第庭院各個要衝,形成嚴密的包圍之勢。

都沒有人了——那是當然,澹臺府第裡所有的人現在都集中在庭院裡了。

御林軍在找什麼人?澹臺府第有誰是他們要找的人?

沐夏和芫芫再次面面相覷。

“公公,人都在這裡了,您請——”御林軍統領躬身請出一個宮裡內侍。

這位內侍細細看過聚集在庭院裡的所有人,連連搖頭,不說話,只是把手一揮,轉身走掉。

“撤!”統領一聲令下,御林軍跟隨在那名內侍身後迅速退出澹臺府第,和來時一樣的突然。

“相公,怎麼回事兒?”直到這時,芫芫纔有機會問澹臺拓,“御林軍在搜查什麼人?”

澹臺拓搖搖頭,“我也不曉得!”

“走了欽犯了嗎?是單單搜查我們府裡還是全城搜查?”芫芫還在疑惑。

“姐姐,反正他們都走了,我們府裡平安無事,就別管了,剛纔嚇得我……哎……姐姐,我腹裡有些不舒服……我……”蘇蘇抱着肚子,蹙緊眉頭,臉色灰白難看。

蘇蘇的身孕已有七個多月,正是容易動胎氣的時期,剛纔御林軍風暴般席捲而來,兇悍地到處驅趕人,推推搡搡着實驚嚇了她,現在平定心情,意識清醒,竟覺得腹內隱隱不適起來。

蘇蘇這一叫喚,衆人可是大大地緊張,尤其是芫芫。

“相公,趕緊送妹妹回房裡躺着,你們——快些去叫大夫來!”芫芫吩咐完澹臺拓和僕人,又急匆匆對沐夏說,“沐夏,我不遠送你了,改日我再去你那裡罷,再見!”

“再見!”沐夏揮手道別,“去看看蘇蘇吧,有什麼事兒記得送個信給我。”

“好——”芫芫說着,人已經轉身奔進後院。

芫芫的身影消失了,沐夏也坐進轎子,吩咐打道回丞相府,於是,主僕一行步出澹臺府第。

“……哈哈……天生我材必有用……人生得意須盡歡……季公子噢不……季大人……陌路尚且傾蓋相交……你我既爲故人……何以避如蛇蠍……莫非季大人平步青雲……瞧不起我紫蝶了麼……哈……嗚……”

才離澹臺府第不到二十丈遠,轎子外傳來的又笑又哭的喧鬧引起了沐夏的注意。她撩開側面窗簾,看出去,一眼便看到一輛馬車橫亙在前路中央,一個女人站在車邊,雙手扯住一個男子,東倒西歪,投懷送抱,那男子——是季允,而那女人——正是昔日“仙樂坊”花魁——紫蝶姑娘。

紫蝶姑娘似乎喝多了,一副醉醺醺的模樣,死死揪住季允的衣袍,以致季允掙扎得一張臉紅透,始終擺脫不開紫蝶姑娘的胡攪蠻纏。

“停下罷!”沐夏吩咐擡轎的僕役。

實在是,不停下也不行——馬車、紫蝶姑娘和季允恰好把路面攔了個滿當,轎子根本過不去。何況,季允是她夫婿相當好的朋友,此時見他遭遇爲難之事,置若罔聞太說不過去。

轎子停了,沐夏抱着兒子下來,走近季允和紫蝶姑娘。

隨着沐夏的走近,那輛馬車上原本坐着打盹的馬車伕忽然擡起頭,從壓得低低的氈帽檐下瞄瞄沐夏,便又低下頭去,也不知道是繼續打盹,還是在悄悄觀察。

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馬車伕,很容易招至視若無睹——沒有人會留心注意這樣一個人,包括沐夏。

此刻,她站在距離季允和紫蝶姑娘五步遠的地方,以詫異的表情和語氣對季允說,“季大人,是你?你怎麼還在這裡?澹臺先生正在府裡等你……”

“……是你?高貴的世子夫人……哈……幸會……”紫蝶姑娘聞聲閃電般轉過臉來,瞪着沐夏。

紫蝶姑娘確實喝醉了,衣着發皺,妝容損壞,眼神散亂,話語斷續,完完全全一個邋遢醉鬼模樣。

趁着紫蝶姑娘注意力轉開,季允用力一掙,終於扯回自己的衣袍,解除了紫蝶姑娘的糾纏。他感激地看一眼沐夏,邁步向她這邊方向走來……唉!百無一用是書生!連個醉醺醺的女人都擺脫不了,還勞她相助解救……思及此,季允的臉更紅了!

“哈哈……果然是郎有情妾有意……老情人相見……季大人就這麼急於撇開紫蝶麼……哈哈,世子夫人何等高貴的身份,你……一個小官,就別再癡心妄想了……”紫蝶姑娘指着沐夏,神態顛狂,宛如瘋婆子。

“你休得胡言亂語!”季允羞怒至極,雙頰如火,瞪着紫蝶姑娘,卻也無計可施,對一個醉鬼,還是一個女醉鬼,他一個男人,能拿她怎麼辦?

“季大人還是快些去見澹臺先生吧,天色已晚,我也要回去了。”沐夏卻像是沒有聽見紫蝶姑娘的話,徑直對季允頷頷首,轉身坐回轎子裡。

“尹沐夏,你別走……”紫蝶姑娘瘋狂地衝過來,想要撲進轎子裡。

“滾開!”站在轎子邊的浣紗不客氣地推開直衝過來的瘋女人。

紫蝶姑娘被浣紗施力猛推,踉踉蹌蹌連連後退數步,“嘭”地一聲撞在馬車轅上,嘴裡“哎喲”一聲痛叫,身子軟軟地往地上癱去,所幸馬車伕機警,迅速伸手撈起,把她丟進馬車裡。

馬車伕的動作乾淨利落得很,可惜……沒有人注意到。

沐夏坐在轎子裡,注意不到;浣紗只顧催促僕役們擡轎子走,當然也注意不到。

但,漸漸遠去的轎子背後,卻有一雙注意的眼睛,一直跟着,久久,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