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被他揭破身份後,清澈如泉水的雙眸瞪得圓圓,潤澤如珍珠的薄脣微微張開,滿臉出乎意料的愕然神情,他、他……咳,在惱怒的同時簡直不知該拿她怎麼辦?
她一直把他當個傻瓜似的,他真的有那麼傻麼?
當他接到那封奇怪的匿名信,懷着好奇之心突然殺上岳家,瞭解清楚他趙雋的妻子——尹沐夏大小姐的確不在孃家臥病而是離京南下尋找妹妹臨秋時,一個可怕的令人不敢置信的念頭驀地涌進他的腦海:該不會……他在烏家村遇見的那名女子——那名他毫不留情劈斷了她的長鞭神情冷傲容顏絕美的女子……就是他趙雋過門近一年的妻子——尹沐夏吧?
她……就是她?可能嗎?不是……沒有可能,不,是大有可能!
她們都用長鞭。
她們的長鞭把手都鐫刻一個“夏”字——根據趙倩小丫頭的言語,他手裡長鞭把手鐫刻的“夏”字出自她大嫂的手,筆跡一模一樣——應該一模一樣,他對照過“風煙俱淨”字幅上那個“夏”字——像是同一個人的筆法;同時,這也隱隱解開他心底關於長鞭把手爲什麼鐫刻個“夏”字的疑惑。
還有,最重要的,他在烏家村遇見她的那一天,正好是尹大小姐離開京城的同一天,尤其,她們都往南方走。
他很懷疑,不,漸漸確定,烏家村那名女子——就是他的妻子。莫名其妙的,他鬆了一口氣——爲着,他也許不用遭遇有可能的辜負、背叛和失意;可同時,某種惶惑也在漸漸滋生——不必再遮遮掩掩,烏家村茶店出現的她是他此生頭一次去注意的女子——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子:清澈、明淨、決然、驕傲,像是不爲世事所動,又像是什麼都不放在眼裡……他承認,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二十三年從未動過的心不再平靜,可問題也來了——還是相當嚴重的問題:如果烏家村那名女子就是他的妻子,那麼,一切堪稱一場可笑的鬧劇——一年前他不想要的女子,一年後被他一見傾心!怎一個混亂了得?
所以,他懷着另一種希望,希望一切是他胡亂猜測,希望一切蛛絲馬跡不過湊巧是個巧合。
所以,他必須親自去證實。
所以,他刻意以方便打聽尋訪爲由索要她的畫像。尹二小姐畫出來的姐姐畫像讓他鬆一口氣的同時又莫名地失望:畫像裡的女子——不是他在烏家村遇見的女子。
那麼,她應該不是她了?
她不是她,事情應該相應單純些,沒有那麼複雜難解了吧?
肯定了這個,他卻沒有想象中的輕鬆,懷着複雜的心態,離京南下,一路問畫像上的她,也一路問印象中的她。
原本,他已經明確區分並認定,烏家村的她是長鞭的主人,畫像上的她是他的妻子,但是,一路南下的路途中,他漸漸又把她和她重疊了——沒別的,烏家村那名女子一路南下,所做的惟一事情是:找人!找的是一個名叫臨秋的十六歲女孩兒——他的小姨子!
不管是烏家村那名女子還是尹大小姐,她們找的是同一個人。
沒什麼可懷疑的了!
長鞭的主人就是她——尹沐夏——他趙雋未曾看過一眼撇在深閨裡的妻子。
他冷落過她,傷害過她——如果劈斷她的長鞭也算得上的話——對她來說當然算,第一次與她面對,他領教到的是她的冰冷、傲氣、決斷,他當然必定傷了她的自尊。
咳!曾幾何時,只知道習武、遊獵、征戰,快意馳騁,豪情萬丈的他竟如此情致綿綿……兒女心腸起來?
這樣的他,令他難以自處,可他已經難以忽略……她形容上的清澈、明淨、從容、優雅;她骨子裡的矜持、驕傲;她一路來的狡黠、俏皮……她那天在船上說的那一通什麼伊人不在話,想要表達的無非是:沒有人的“伊”不就是個“尹”麼?說個姓氏,她也能說得如此晦澀。
這個女子……唉!他,已經難以做到像之前那樣不在乎她了,可他卻給自己挖下太大的陷阱——新婚時不肯與她親近,在烏家村公然與她對面不相識,擦肩而過。對此,再怎樣豁達的女子,面對這種情形,怕也是要埋怨上那麼一段日子的吧?
她是有理由埋怨他的,只是,不知道會埋怨到什麼程度?多久?
他想,他應該先清楚她是否諒解了一切,或者,等她主動承認自己是他的妻子。
因此,他沒有拆穿這各自心照不宣的假相。
在西洲湖邊,他交還她的鞭子,算是一種歉意和暗示,她沒有領情;他直白報上自己的姓名,不相信她還能裝假,沒想到她不置可否、不予理睬,撇下他就想獨自回京城;再後來,他追上渡船,她居然無情出手;這還不夠,現在,她竟敢賞他一記耳光,彷彿他真是個登徒子而不是她的丈夫似的!
從出生到現在,從沒有誰敢給過他耳光,偏偏是她——他的妻子,給他這樣一個羞辱,他氣不可抑,可最後……還是原諒了她!咳!他承認,他是孟浪了一點點,誰讓當時的她那麼迷人,白玉般的小臉微微泛着紅暈,彎彎的嘴角掛着若隱若現的笑,美得出塵,又俏皮無比,如此佳人,怕是任何一個血性男兒都難以視若無睹,都會情難自禁的吧?更何況,那是他身爲丈夫理該享有的權利嘛!
他是曾經不記得她,認不出她,甚至在新婚之夜冷落她,但是……天知道事情怎麼會弄成這樣?
他曾經看都不想看一眼的女子是他乍見之下心湖止不住泛起漣漪的女子!
不可思議!
造化弄人至極!
老天故意跟他開的玩笑!
爲什麼成親的時候他會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呢?如果他看了,也許就不會有今天這許多陰差陽錯、自食其果的困窘、懊惱和不知所措……
意識到趙雋原來早就認出她,並且……很可惡地故意配合她來演一場“對面不相識”的戲碼後,沐夏最初的愕然很快平定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戲弄的羞惱。
難怪她一直感覺到他在觀察她。
他早就認出了她,卻不揭穿,一直看着她演戲,以某種不知名的心態暗暗觀察她。他爲什麼觀察她?在評估她嗎?他在評估些什麼?看她尹沐夏是不是個足以取悅他增添他人生趣味的女人?
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裡,太多的男人被寵壞,總是隨心所欲,把女人當作無足輕重的附屬,他——趙雋,顯然是個中翹楚,無心的時候對她不屑一顧,有興趣了就戲耍上一番,簡直惡劣至極。
不過……雖是這樣,在他明知她是他妻子,她也明知他是她丈夫的情形下,要他趙雋——一個高高在上的驕傲的皇族世子吃別人——唔自己妻子一巴掌,於情於理尤其於面子的確是很難交代過去的。
所以,嗯……
想到這裡,沐夏揚起睫毛,正色對趙雋說道:“世子,子曰:人不學禮,無以立;君臣、上下、父子、兄弟,乃至夫妻,非禮不定;故應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孟子曰: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妻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男女授受不親,禮也。《禮記》曰:男女不雜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櫛,不親授。司馬光《涑水家儀》道:凡爲宮室,必辨內外,深宮固門內外不共井,不共浴室,不共廁;男子晝無故,不處私室。你我雖然是夫妻,但夫妻內外有別,世子在大庭廣衆之下,做出如此舉動,分明有違禮法,大大不該!”
言下之意就是,他趙雋身爲她尹沐夏的丈夫,在閨房之外情難自禁親了她——即使只是浮光掠影,羽毛輕拂似的觸碰一下她的臉頰,是自個兒討沒趣!該打!
嗬!她還真是說的一套套!光用聽的,足以位列“三從四德”的貞女烈婦之典範。
她會是如此嚴謹守禮的女子?纔怪!
深吸幾口氣,看着眼前那張正兒八經卻又……讓人目炫的臉,趙雋壓下惱怒,努力心平氣和,聽完他的世子夫人那一套堂皇至極的“禮法”之說後,不禁眉毛揚起,問道:“既然你清楚何謂男女授受不親,司馬光《涑水家儀》不也說道:男治外事,女治內事,婦人無故,不窺中門,婦人有故出中門,必擁蔽其面,男僕入中門,婦人必避之,不可避,亦必以袖遮其面。你現在不但出了中門,更是出了大門,行走天下,不擁蔽其面,見男子不以袖遮其面,《儀禮》有言:女子出嫁從夫,婦德貞順,對此,你作何解釋?
嘿!他也聲討起她來!
“世子所說俱是事實,既然我做不到從夫,無婦德,不守家儀,世子大可以請出,我毫無怨言。”沐夏斜了眼趙雋,淡淡地說。
這世上竟有主動要求丈夫離棄自己的女子?她在威脅他?還是根本不以他爲意?
趙雋直直盯了沐夏好一會兒,半晌不說話,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二十多天前第一次在烏家村與她相逢的情景:他劈斷她的長鞭,她沒有絲毫猶豫,就那麼決然地把長鞭一丟,輕輕易易丟掉自己曾經擁有的物品……她——真能放得下!現在,竟連他這個丈夫也想隨隨便便丟開?
她,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
鬥嘴鬥到這個份上,言語稍有差池,結果可就……可就追悔莫及咯!
所以,就在沐夏和趙雋暗暗估量對方,斟酌下一句言辭,風波醞釀,極有可能噴礴而起之際,門外很適時地跑進一個人來,一路說道:“世子……小姐,馬已備好,是否可以上路了?”
侍劍出現,某人鬱積在懷無以傾泄的複雜情緒終於有了個傾泄口。
只見趙雋回頭惡狠狠瞪了他的侍從一眼,口氣更是相當惡劣:“侍劍,你記好,她是晉王世子夫人,你的主子,再胡亂稱呼,不分尊卑,馬鞭侍候!”
然後,轉身率先走出茶店。
侍劍覷了眼主子酷酷的背影,悄悄吐了下舌頭,轉過來面對他的主子夫人,微微躬了躬身子,一臉恭敬和討好,“少夫人,侍劍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少夫人是少夫人,沒有盡心侍候,怠慢了少夫人!少夫人,念在侍劍不曾拜見過少夫人的份上……”
“侍劍,你還沒有爲世子備馬吧?”沐夏看着伶俐的侍從,打斷他。
糟糕——
侍劍迅速伸手搗住嘴巴,把驚呼聲堵回去,然後迅速瞥一眼世子尚未消失的背影,不及多說一個字,閃電般飛出門向馬棚奔去。
回京城的最後六十里路,沐夏、趙雋、侍劍二主一僕一路無話,驅馬直馳,不再有磨蹭、拖延或其它任何大小狀況發生,在日暮之前順順當當地進了京城。
終於,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