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梅雨時節,入夜便淋淋瀝瀝地下個不停,段新眉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眠,索性便坐在軒窗邊,聽了一夜的雨。
次日清晨,雨過初晴,空氣裡瀰漫着一陣陣似有若無的青梅淡香,令人不由得神清氣爽。段新眉自去梳洗了,左右無事,便捧着那方小小的鎏金香爐,對鏡自憐,暗自神傷。
月小鯉提着一個食盒,婷婷走了進來。她見着段新眉雖說容顏清減,頗有憔悴之色,但依舊風姿綽約,仍然是一位出水芙蓉般地小美人兒。她心裡說不出是妒嫉還是惱恨,又或許是小女孩兒家莫名其妙的小心思,兀自嘟着嘴,哂道:“姐姐當真是天香國色,也難怪他對你如此一往情深。”
段新眉慵懶地將那方香爐輕輕地放在了梳妝檯上,幽幽地回道:“一往情深?呵呵,他只是應承了我兩位大叔的囑託,護我此生平安無恙罷了。哪敢奢求他對我一往情深?”
月小鯉從食盒裡取出一碗清粥,雙手捧到她身前。她低頭瞧去,但見清粥濃稠,薑黃蔥青,幾條皎如水晶的雞絲隨意灑落清粥之上,頓覺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動。耳邊卻聽着月小鯉說道:“他可是記得你愛吃雞絲小米粥,臨走之際還千叮萬囑地吩咐我,至多隻能熬兩個時辰,多了乏味,少了不稠。”
段新眉接過清粥,用調羹輕輕舀了舀清粥,卻不入口,只是怔怔地,心裡有一絲甜蜜,也有一絲感動。卻聽得月小鯉冷笑道:“你可知他爲了你付出了什麼?倘若你不將養好自己身子,你又如何對得住他?”
段新眉再也按捺不住,擡頭正容問道:“不知怎的,我心裡愣是堵得慌,姑娘能否告訴我實情?免得我胡思亂想。”月小鯉大聲回道:“好!既然你精神已然大好,說給你聽也無妨,省得你不知好歹,枉費了他一番心思。”
月小鯉來回踱了幾步,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你暈了多久?”段新眉搖頭道:“委實不知。”月小鯉冷笑道:“到今日,已是整整三十九日了!”
月小鯉道:“那天你暈倒在他懷裡,一向溫文爾雅的他突然變得有如瘋虎一般,抱着你便往三清玄妙殿裡掠去。我那幾名師兄弟忙寬言撫慰,讓他稍安勿躁,他卻是一概置之不理,遠遠地將衆人甩在了身後,一頭便闖進了三清玄妙殿。”
“入得殿內,他便高聲喚着師父的名諱,質問師父此刻到底身在何方。我兩名師弟恰好也跟着進了殿,惱他目無尊長,便出言喝斥,他亦是理也不理,轉瞬之間便將三清玄妙殿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搜了個遍。我那兩名師弟氣憤不過,便挺劍向他刺去,豈知他看也不看,但見青光一閃,便已將我那兩位師弟丟出殿去!”
“他見三清玄妙殿裡找不到師父的蹤影,便起身向着殿後的楊梅居掠去,一路厲聲喝道‘何老鬼!你在哪裡?再不出來,小爺便拆了你這破觀兒!’我們自然心頭大急,擔心他冒冒失失地衝撞了師父,都玩命似地跟在他身後,但是他迅如奔馬,我們始終追之不及。”
“他一路大呼小叫,自然惹惱了正在楊梅居里飲酒作樂的師父。我們遠遠瞧見師父面色鐵青地躍上屋檐,暴跳如雷地吼道‘臭小子,一別多少年你不來看老子,今兒個一來你便鬼哭狼嚎的,反了天麼?’”
“師父平日性子便是性如烈火,倘若有人在他飲酒之時擾了他的酒興,那便是天王老子親來,也得扒一層皮去了。豈知他見了師父,更是桀驁不馴,怒聲回道‘小爺這不是來看你了麼?非得縮在這七彎八拐的烏龜殼裡,又不是見不得人的老孃兒們!’”
“我們更是惶急,生怕他徹底激怒了師父。誰知道師父絲毫不以爲忤,反而是捧腹大笑,直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們自然大惑不解,各自惴惴不安,師父忽地揚手一擲,便有一道青光向他呼嘯射去!”
段新眉聽到此處,不免擔心地“啊”了一聲,急聲問道:“月姑娘,你師父終於還是出手了麼?”月小鯉頓了一頓,揶揄道:“怎麼啦?現在關心他了?哼!”
月小鯉繼續說道:“他一手抱着你,旋身一轉,另一手便接過了那道青光,卻原來是一個碧綠剔透的酒葫蘆!但見他晃了晃那酒葫蘆,不屑地哂道‘何老鬼,怎麼恁地小氣!小爺初次登門,你就只剩下了這半葫蘆酒麼?”
段新眉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失聲道:“你說你師父衝他擲過去的,竟是一個酒葫蘆?”月小鯉哼了一聲,沒好氣地回道:“是啊,不是酒葫蘆,那你以爲是什麼?”
“師父兀自長笑道‘臭小子,你可知這是什麼酒麼?這可是川西峨眉山裡的猴兒酒!老子左思右想纔給你留下了這半葫蘆,你卻還嫌棄老子小氣!’他哈哈一笑,回道‘也罷,正好小爺口渴難耐,便領了你這情吧!’”
“只見他也不嫌那嘴兒骯髒,一口咬開葫蘆嘴,便咕嚕咕嚕地將那半葫蘆猴兒酒,喝了個乾乾淨淨!你說他可不可笑?且不說師父究竟是何心思,便是我們這五六把長劍,依然如臨大敵般地指着他周身要害處,他卻竟是將這一切都視若無物!”
段新眉的眼前浮現出燕然放浪形骸,卻是一臉純真笑容的可惡模樣,禁不住偷偷笑了一下,“小酒鬼,見了美酒便什麼都不管不顧了,便是連我,也置之腦後……”
月小鯉繼續說道:“師父見他一氣兒喝完,忙心癢難撓地問道‘這猴兒酒滋味如何?’他撇撇嘴,似是回味酒中真味,忽道‘略酸,微甘,後勁足,易上頭,應是山中野果所釀,偶爾爲之尚可,非是大丈夫所進之酒!’師父撫掌大笑道‘臭小子,幾年不見更勝當初!好!老子酒窖裡藏有天下美酒,你既然來了,咱們就來個一醉方休!’”
“你暈倒在他懷裡,他不免有了幾分猶豫之色,師父登時不悅,高聲斥道‘大丈夫行事但求行雲流水,萬事不拘於心,如此才得瀟瀟灑灑,不枉了來這世上熱鬧一場。豈可效那婦人一般拖泥帶水,婆婆媽媽?’他笑道‘委實有些放心不下!’”
“師父無可奈何,只得縱身躍到他身邊,上下打量着你。只見他正色道‘何叔,她孤苦伶仃,身中奇毒,勞煩你援手相救。’師父搖頭嘆道‘其實天下女子,無不面目可憎,言語乏味,如那小人一般,近則不遜遠則怨,上上之策便是遠而避之!倘若實在躲避不開,也只能極力容忍,與之虛與委蛇。你怎地如此想不通,這可大大的不是了!’”
說到這裡,月小鯉也是面色大窘,頓了一頓,才道:“師父便是這麼口無遮攔,倒也是至性至情。”段新眉插口問道:“那他怎麼說?”
月小鯉瞧了她一眼,竊竊笑道:“那時我也好奇得緊,豎起耳朵想聽聽他怎麼說。哪知他忙不迭地點頭稱是,一臉無奈地苦笑道‘何叔所言極是,只是我懷裡的這女子與衆不同,且別說她天仙兒似的人物,單說她還欠我十八壇南樑屠蘇酒,你說我能不救她麼?’”
“師父動容道‘南樑屠蘇酒?那倒是不可不救!記得給老子留足十壇屠蘇酒,否則老子跟你沒完!’師父伸手抓住你的手腕,一根食指搭上了你的脈搏,突然雙眉一皺,‘咦’地一聲,又伸過了一根中指。過了一會,師父面色始終陰晴不定,又是‘啊’地一聲,仰頭向天,左手不住搔頭,喃喃念道‘奇怪,奇怪!’隔了良久,又伸手去搭你另一隻手的脈搏,突然揚眉說道‘着實古怪,似有無數針尖小蟲吸附在她心脈之中,這是什麼毒?’”
“他苦笑道‘魔教暗氣魔尊者的相思淚蠱毒!’他從你懷裡取出這方鎏金香爐,打開爐蓋,邊遞給師父細細端詳,邊說道‘一路之上全憑這驚精香才鎮住那相思淚蠱蟲。’師父拿起嗅了嗅,又閉目想了想,方纔回道‘這驚精香不過是取自東海離魂島上的回魂木煉製而成,並無甚特殊之處。倒是那相思淚蠱毒,老子也聽聞過,傳說是天下三大奇毒之一,卻是有些棘手。’”
“他頓時急了,大聲喝道‘何叔,平日裡你自吹自擂醫術天下第一,我也不消說你!今日這相思淚蠱毒,你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倘若治不好,我收不到那十八壇南樑屠蘇酒,別說我將你這破觀給拆了!’師父也不生氣,仍是細細揣摩你的脈搏,良久,師父才說道‘她心脈間確然附有陰毒至極的蠱蟲,驅不出、化不掉、降不服、壓不住,甚以爲難。幸而老子這裡還有一截回魂木,可保她一時無恙,咱們大可以坐下來,慢慢參詳。’”
“他仍是將信就疑,師父拍着胸脯向他胡亂許諾,他才慢慢轉憂爲喜,道‘何叔,你可不能騙我?’師父怒道‘老子也想那十壇南樑屠蘇酒!區區相思淚蠱蟲又算得什麼?’”
“師父取出兩粒丹藥,令我以水化開餵你服用了,那相思淚蠱蟲才稍微消停些。他一直將你抱進了這間臥室,親手替你蓋好了棉被,仍是久久不願離開。師父和小師叔三番五次地來喚他飲酒,他仍是堅持着留在你身邊。直到我們配製好了驚精香,放進這鎏金香爐裡薰燃後,他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段姐姐,他真是對你很好,很好……”
段新眉黯然無語,輕輕舀了舀那碗雞絲小米粥,依然留有餘溫,淺嘗了一口,清淡入味,甚是爽口,恰似那燕然不經意間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