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美人嘆遲暮,不許英雄見白頭。高智雖算不上蓋世名將,但在南樑國內素以忠貞不貳、俠肝義膽而聲名顯赫,倒也不失爲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將軍。
南樑本是南疆小國,方圓不過大夏一州之地,崇山峻嶺,罕有平原。那佛宗般若寺便座落在南樑境內靈鷲山中,因而民衆大多信佛,所以南樑多佛寺,俗世多信徒。那佛宗在南樑可謂是呼風喚雨,予取予奪,隱隱竟是蓋過了南樑皇室。
南樑正明帝深感皇權旁落,兼之佛宗蠱惑人心,愚民信徒們更是紛紛將畢生積蓄盡皆供奉給山野佛寺,那佛宗一年香火竟是超過了南樑國庫一年歲入!正明帝遂秘密推行那滅佛之事,卻因護國大將軍高升臨陣反水,以致於功敗垂成,正明帝也被幽禁在般若寺中。般若寺與高升便擁立段正明之弟段正鋒爲新帝,尊佛宗爲國教,拜高升爲相國,當年爲辛巳年,故南樑史稱“辛巳宮變”。
高智是其時南樑四大將軍之一,卻是不忿長兄高升的反覆無常,再則忠心耿耿於正明帝,遂在南樑東境以“逐頭陀,清君側”之名起兵反抗。然高升勢衆,佛宗強橫,終是兵敗烏蒙山,只得孤身一人帶着正明帝的幼女段新眉,輾轉避入大夏,於市井之間隱姓埋名,至今已是兩年有餘。
但高智臨走之際卻是帶走了南樑國鎮國之寶朱雀印!故此,這兩年以來,南樑諸方勢力也是對二人追殺不停。老少二人只得顛簸流離於大夏江湖之上,便是居住在這江都府瘦西湖畔,也僅僅只過了二月不到,南樑各方勢力便已是洶涌而至,掀起陣陣血雨腥風。
高智此刻倚在燕然身上,兩眼渾濁,渾身顫抖,左胸上一道傷口,兀自流血不止。燕然雖與他無甚交情,但觀他白髮蒼蒼,察他生機已無,心下也是黯然,終於開口問道:“將軍可有心願未了?”
高智拼盡全身氣力,一把抓住燕然衣袖,喃喃說道:“燕公子宅心仁厚,卓爾脫俗,定不負老夫所託!小郡主人品貴重,孤苦無依,還望公子多加照拂……”
燕然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念及昨晚的種種情分,還是猛一點頭,認真允道:“將軍放心,我定會護得小郡主周全!”話音未落,高智已是含笑而亡,臉上滿是欣慰之色,仿似放下了心頭最重之願……
那刺客被燕然斬殺於刀下,晁錯面上仍是波瀾不驚,竟是看不到絲毫憐憫之情,他只是漠然地看看那刺客的屍體,淡淡地吩咐道:“厚葬!”自有一名漢子上前,將那屍身抗在肩上,衝晁錯行過一禮後,便是匆匆離去。
此時點蒼派衆弟子已是佔據上風,長樂幫衆漸漸不敵,那名魁梧大漢倏地拍拍手掌,只見門外再度涌進十數名漢子,將先前那批長樂幫衆替換下來,繼續與那點蒼派鏖戰在一起。
刀光劍影中,晁錯卻是向着全無敵嘆道:“全兄閒雲野鶴般的瀟灑人物,何苦陷入其中?讓晁某好生難做。”全無敵仰頭喝盡一杯酒,意興闌珊地回道:“老子看不過眼,其奈我何!”
那邊點蒼與長樂兩幫人絞殺在一團,卻很自覺地沒有靠近全無敵與晁錯,甚至離燕然也是遠遠的,但見劍氣沖天,喝聲如雷,須臾間,便各有數人倒在血泊之中。
燕然猶自抱着高智的屍身,緩緩蹲下,將高智輕輕平放地上,心裡突然有一種落寞的感覺,無處話淒涼。
內堂大門忽然“咯吱”一聲打開,走出一名身着藕色衣衫的少女,眉目如畫,婀娜多姿。衆人情不自禁地停下了動作,紛紛扭頭望去,但見那少女環顧一週,美目流盼,如夢如幻,衆人只覺得心底“咯噔”一聲,均是想到,所謂佳人,不外如是。一時間,滿場拼殺竟是戛然而止,兩幫人馬各自退至一邊。
那少女瞧見血泊中一動未動的高智,霍然張大了小嘴,仿似不能置信地驚呼道:“高大叔!”,小腳兒往地上一跺,人已是輕煙似地掠到高智身旁,蹲下去緊緊握住高智猶有餘溫的雙手,珠淚已是滾滾而下。
燕然黯然說道:“段小姐節哀!高將軍受奸人所害,已是往生極樂。他求仁得仁,亦是不負了這一生!”那少女與高智這兩年來相依爲命,感情甚篤,此時已是哭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點蒼山衆弟子見到那少女哭得悽切,也是深有慼慼,凌恆之上前一禮,恭聲道:“郡主節哀,高將軍已逝,切莫傷了自家身體。點蒼門下,盡皆在此,郡主但有所命,點蒼派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晁錯卻是冷冷地接口說道:“大言不慚!區區點蒼,居心原本就是叵測,何必學那酸腐小人,惺惺作態讓人噁心!郡主,晁某受人所託,請您這便隨晁某走吧,晁某擔保您一路華服美食,絕不受半分委屈!”
凌恆之目光如刀,盯着晁錯森然說道:“晁幫主果真要與我點蒼勢不兩立?”晁錯啞然失笑道:“莫非貴我兩幫此刻仍是郎情妾意如糖似蜜?哼!點蒼,很了不得麼?”
那少女哭得累了,緩緩立起身來,卻是小聲問着燕然:“是誰殺了高大叔?”,燕然回道:“長樂幫的一名刺客,已被我殺了!”那少女止住哭泣,冷冷地說道:“殺得好!可是還不夠哩,你能幫我殺盡長樂幫麼?”
燕然撓撓頭髮,苦笑道:“恐怕不能,我也是僥倖才殺了那刺客,不過我會試着盡力而爲!”那少女點點頭,不置可否,伸手想要扶起高智屍身,燕然忙蹲下身去,搶着將那高智屍身背在身後。
那少女輕聲說道:“我們去葬了高大叔吧,他喜歡這瘦西湖,我們便將他葬在此處,曉風殘月楊柳岸,高大叔戎馬一生,也是該在這風流溫柔之地安歇。”
那少女正是郡主段新眉,今日她並沒有用那易容藥物,此時黯自傷心,猶在抽泣不已,更顯得楚楚動人,清雅脫俗。她見燕然已是背上高智,便轉身聘聘婷婷地向門外走去,燕然便一手扶住高智屍身,一手提着長生刀,亦步亦趨地跟在其後。
兩人一前一後,一個一臉悲悽,旁若無人;一個一臉凜然,戒備萬分。無論是長樂幫衆,或是點蒼門下,均是受其二人氣勢所懾,竟是不自覺地在堂中讓出一條道來。
凌恆之向着點蒼派衆弟子低聲說道:“諸位師弟,今日大敵當前,無論郡主意欲如何,總不得讓她落入外邦之手!”衆弟子紛紛點頭稱是,無不暗自凝神,一旦長樂幫有何異動,那便是魚死網破也在所不惜。
晁錯也是有些詫異,想他可是嶺南黑道第一霸主,平日裡殺伐決斷,明決果敢,無論在哪裡舉手投足都是一派江湖雄主的恢宏氣度!可是在這一刻,他竟是隱隱被那少女似有若無的悲憤之意,以及與生俱來的淡雅之氣,沖淡得無影無蹤,反而倒是有些患得患失、畏手畏腳的感覺讓他一時間無所適從。
全無敵兀自喝着桌上的酒。那盆雞已盡,那壺酒已涼,窗外涼風習習,正是桃李春風一杯酒,醉看倩女不等閒。不知不覺中,那兩壺酒將盡。
長樂幫裡那個魁梧漢子左右看看,突然一手便往那少女抓去,口中卻是喊道:“這弱不禁風的小丫頭便是那無雙郡主麼?”
段新眉眉頭微皺,輕盈的身子如花間精靈似地一晃,便是晃過了這蒲扇似的大手!身後的燕然早已是嚴陣以待,見她閃過一邊,忙是一刀斜斜劃過,那魁梧大漢只覺得手腕一涼,血如泉涌,那隻手已是被燕然一刀斬下!
長樂幫衆頓時怒喝連連,數名大漢揮舞着長刀利刃,圍着二人一擁而上。段新眉似是心神不寧,仍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憑着那絕妙的身法一次次閃避過那一片片刀光劍影。
燕然則是忽左忽右,矯如游龍般地運刀一次次擋過貼身而來的各種攻擊,其間兇險之處甚至超過了候旨殿一役。那時他孤身單刀隨心所欲,身旁還有全無敵所向披靡,此刻身上揹着高智屍身,身邊卻只有一名柔弱少女,還得時時唯恐他人傷及她身體,幾次燕然都是險象環生,全憑着胸中一股悍勇之氣努力支撐着這危局。
凌恆之複雜難明地望着自己手中的斷劍,突然搖頭一笑,低聲喝道:“諸位師弟,動手吧!”點蒼劍派除卻幾名在方纔混戰中傷重難返的人以外,其餘七人均是厲聲長嘯,虎狼一般地殺入戰團!
燕然頓感壓力一輕,大喜之下那長刀使得更是飄逸大氣,回刀一旋,便是連傷三人。他轉身拉住段新眉的手,領着她便是衝了出去!
晁錯微微變色,身形一動,便往上前追擊,卻突然感到一股強悍之極的劍氣牢牢鎖住了自身氣機!晁錯回頭望着全無敵,只聽他森然說道:“晁兄,酒未暖,猶可飲,不妨過來陪老子喝一杯?老子今天心情很不好,不想出劍,不想殺人,只想一個人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