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無敵搔頭摸耳,踱來踱去,忽然扭頭向着燕然說道:“小子,老子酒癮難耐,不如尋個地兒喝上幾盅?”,燕然大喜,回道:“大師但有所命,小子莫敢不從?只是這候旨殿狼藉一片,料想也無甚好的去處。”
全無敵來回踱了幾步,終於一拍大腿,“去他姥姥的,咱們再去瘦西湖,那地兒酒肆不少,今兒個會須當飲三百杯,不醉不歸!”,燕然更是歡喜雀躍,“有何不可,走!”
兩人俱是好酒之人,當下可謂一拍即合,復又折往瘦西湖去。一路上,燕然幾番試探爲何非要強留自己在他身邊,全無敵總是含笑不語。來回幾次問得煩躁,全無敵便是高聲喝道:“老子天大的秘密你小子都知道了,老子不殺你已是萬幸,再來嘰嘰歪歪,老子打不殘你?”
燕然遇上千軍萬馬仍是怡然不懼,唯獨遇上全無敵這個命裡的魔星,便只得忍氣吞聲強顏歡笑着自己,就怕他老人家一個不高興,又將自己按在地上暴打一頓,那纔是叫天不應叫地亦不靈。
瘦西湖據此不過八九里地,以二人腳力,行不多時,便已是瘦西湖邊。二人擡頭便見一片竹林,觸目鬱鬱蔥蔥,青翠欲滴,頓覺神清氣爽。竹林傍着瘦西湖,放眼望去,煙波浩淼,碧水粼粼,更是心曠神怡。穿過竹林,遠遠地桃花深處,一家野店挑出個草帚兒來,上面懸掛着一面月白酒旗,上書斗大的一個“酒”字!
二人大喜,忙不迭地大步上前,昂然推門直入,口中胡亂嚷着:“店家!店家!酒來!”
燕然尋了個靠窗的小桌,拉開長凳,用衣袖拂去灰塵,請全無敵坐了。只聽內堂裡咳嗽聲響,走出一個白髮老人來,說道:“客官請坐,喝酒麼?”,全無敵慍道:“不喝酒,難道還喝茶?先打三斤好酒來!”
那老人見二人滿身殺氣,衣衫上更是血跡斑斑,面上早已是唬得失了顏色,忙顫聲回道:“是,是,兩位客官稍坐,雙兒,上酒!”
內堂裡有位少女應了一聲,不多時,娉娉走出一名青衣少女。那少女低頭託着一隻木盤,在二人面前放了杯筷,將三壺酒放在桌上,又低着頭走了開去,始終不敢向二人瞧上一眼。燕然見這少女身形婀娜,膚色卻黑黝黝地甚是粗糙,臉上似有不少痘瘢,容貌甚醜,想是她初做這賣酒勾當,舉止甚是生硬,當下也不在意。
全無敵眉開眼笑,伸手拿過一壺,仰頭便咕嚕咕嚕地往口中灌去,酒水淋漓而下,順着嘴角淌了一身,意態豪邁至極。燕然暗暗好笑,溫言對那老人說道:“老人家莫怕,我叔侄二人只是不小心遇上了剪徑的強盜,幸好都還粗通武藝,輾輾轉轉才逃得性命。勞駕再弄些下酒菜兒來,酒錢一文也不會少你!”
那老人連連點頭,“是,是,兩位爺要下酒,小老兒這便去弄些下酒菜來。”那少女雙兒也不待老人吩咐,便將豆腐乾、蠶豆之類端上桌來。燕然自顧自地酌了一杯酒,但見酒水渾濁,隨手搖了一搖,卻是澄清如洗,只聽那少女清脆的聲音說道:“這是上等黃米新釀的未濾之酒,客官放心慢用。”
燕然“哦”了一聲,也不故作矯情,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但覺入口綿軟,略一回味,卻是古雅醇厚,另有一股清新芬芳之香,不禁動容問道:“酒香四溢,回味無窮,這是什麼酒?”
那少女雙兒扭頭走進內堂,淡淡地回道:“就是尋常新釀濁酒,有甚特奇之處?無非是幾瓣桃花落入酒池之中,多了幾分脂粉香氣罷了。”
燕然見那少女進退有序,談吐不俗,雖然穿着的是尋常鄉野少女的粗布長衫,卻也掩不住那曼妙身段,只是相貌着實磕磣了點。但這麼一家小小的湖邊酒肆,何以能出出落出如此脫俗的少女?江南雖說鍾靈毓秀,總也不至於人人文采風流、處處脫口成章?
燕然心底已是大爲見疑,可也猜不透這鄉野小店能有多大秘密。再轉念一想,有全無敵這等生猛殺神在一旁,就算踏遍天下又有何懼?於是,他也懶得說破,所幸這桃花濁酒餘韻無窮,便也就放下心事,也是暢飲起來。
全無敵鯨吞牛飲,眨眼間一壺酒已是乾乾淨淨,那雙似醒非醒的濁眼似乎也明亮了許多。只見他搖頭晃腦,擊案嘆道:“好酒!好酒!綿長回甘,意猶未盡,略欠脂粉香濃而後勁不足,卻是少了些辛辣凜冽之氣。堂堂丈夫飲此酒,總缺了些悲歌慷慨之意!”
燕然偷偷翻了個白眼,不屑地哂道:“花間水畔,自當應景飲此桃花酒,恰好賞花賞酒賞西湖。倘若置那關東燒刀子在此,兩人吆五喝六胡喝一通,豈不辜負了這滿目春景、滿樹桃花?”
全無敵正準備伸手去拿另一壺酒,聽到燕然的說話,怪眼一翻,“小子,聽口氣也是酒道中人?別整虛的,要不陪老子喝喝?”
燕然灑然一笑,“塞北苦寒,西涼大營上至都督下至馬伕,又有幾人飲不得酒?本公子雖不才,卻也喝得幾杯。既然全大師有興,那又有何不可?”
全無敵撫掌大笑,“今兒個老子便叫你知道什麼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店家!上酒!”
那老人端着一盤熱氣騰騰的熟牛肉急忙走來,“兩位爺,上多少?”,全無敵猶在狂笑不已,手指點着桌子,“把你家的好酒都給老子上上來!要讓老子知道你家偷偷藏過一壺,休怪老子拆了你這破店!”
那老人慌忙放下牛肉,忙不迭地招呼着少女雙兒趕緊上酒。須臾,桌上已是擺了十七八壺酒。全無敵眯着眼,向着老人問道:“可是都上全了?”,那老人苦着臉,點頭回道:“全上,全上啦!兩位爺,慢用,鍋裡還有一滿只肥雞,馬上便好。”
全無敵拿過兩壺酒,將一壺扔給燕然,“小子,怎麼着?對壺喝唄?”,燕然揭開壺蓋,嗅了嗅,搖頭嘆道:“桃花入酒,清雅脫俗,可惜卻得與某人對壺牛飲,真正褻瀆了這桃花酒!”
燕然說完,也不看全無敵,右手將那酒壺舉得高高,略一傾斜,那酒便從那壺嘴裡飛流而下。他閉着眼睛,仰頭用嘴接着那這道白練似的酒漿,喝得竟是如此灑脫不羈,喝得竟是如此率性奔放!
所謂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全無敵一見便是大爲傾倒,“小子,酒道便是劍道,氣魄愈大劍法愈高,心胸越廣造詣越深。老子向來喝酒第一,劍術第二,今兒個不醉不歸!”
那少女遠遠在那內堂裡,恰好看到燕然恣意狂放的這一幕,不禁撇了撇小嘴,“也是隻小酒鬼麼,還是隻眼睛賊兮兮的小酒鬼……”
全無敵不甘人後,也是提起一壺徑直便往嘴裡灌去。論喝酒的氣勢,略輸燕然一籌。但是若論喝酒的速度,卻是更勝一籌。
不一時,二人已是先後喝完了各自手中的酒。燕然輕輕地將空壺放在桌上,白皙的面上微微浮上一片紅,更顯得整個人丰神俊朗,瀟灑自如。這兩日他的際遇也是光怪陸離跌宕起伏,能安然無恙從候旨殿那般困局中全身而出,怎不令他放浪形骸率性自我?再說此時若不喝酒,那又有什麼能一吐心中豪情與暢意呢?所以,將進酒,杯莫停,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空空!
燕然抓過一壺酒,隨手拋給全無敵,自己再開一壺,“全大師,再來!”
這一席酒直喝到日落西山,全無敵酩酊大醉,伏在桌上沉沉睡去,鼾聲如雷,迴音嫋嫋。桌上地下,橫七豎八胡亂倒着十七八個空酒壺,兩人竟是斗酒十千恣歡謔,一席喝盡壺中酒!燕然亦是醺醺欲醉,每踏一步便如踩在雲端,飄飄然不知所以。
那老人早已回房休息,燕然口渴難耐,卻也不願吵鬧店家,於是信步走出屋外,在後院水缸裡胡亂掬些涼水喝了,才覺得好受一些。
此時已是亥時三刻,月華如水,花影搖曳,清風拂過,暗香浮動,不遠處的瘦西湖煙波盪漾,溫柔得就像情人的眼波。燕然突然逸興橫飛,縱身幾個起落,便躍上了小店屋頂,卻赫然發現那青衣少女正屈膝抱腿坐在屋檐上!
那少女看見燕然,微微皺了皺眉,小聲哂道:“小酒鬼,你上來作甚?”,燕然衝她微笑着點點頭,卻是負手立在屋頂長樑,放眼遠眺着那一片朦朦朧朧的瘦西湖。
隱隱約約,一座白玉似的單孔拱橋矗立在煙波之中,如玉帶飄逸,似霓虹臥波,一輪圓月斜斜地將月光灑在橋上,更是美輪美奐,如夢如幻。燕然動容道:“小姐,那是座什麼橋?竟是美麗如斯!”
那少女亦是望着那橋,輕聲回道:“那是二十四橋!”
二十四橋!燕然心頭忽然有一陣靈光閃過,仔細回想,卻又是似有若無,無從琢磨。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那個死在自己懷裡,美麗得像花兒一樣的少女,香消玉殞前癡癡念叨的不正是這兩句詩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