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2 歸來

當房門打開的那一剎那,管良看到了璇兒那張帶着緊張、擔憂與心疼的面容,對此管良淡淡的一笑後說道。

“我這不就回來了嘛。”

管良的話讓璇兒的心被觸動了一下,在過去,管良從來不曾說過“回來”二字,每一次和自己從外面歸來,管良要麼不說,要麼就會用到“前往”這樣的詞彙,就好像安陽王府也和他路途中游覽過的那些風景一樣,只是下一站而已。

但今天,似乎眼前的人有了那麼一點不同,但究竟是哪裡的不同,璇兒卻又說不上來。

當璇兒拉着管良走進安陽王府的大廳之後,很快管良就看到了安陽王那張怒氣衝衝的臉,劫獄失敗,連負責“出謀劃策”的軍師都失蹤了一個月,想必這一個月裡安陽王已經無數次的在璇兒的跟前唸叨過這件事了,同樣也說了管良無數不可依靠的話。

想到這裡,管良不禁就笑了,這種笑容讓安陽王臉上凝而未現的憤怒有了一絲僵持,但下一秒卻完全展露了出來。

“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安陽王問道,他的聲音壓抑的很低沉,這樣的聲音至少可以說明一點,那便是他是一個可以控制好自己情緒的人,這樣的人往往做事都很仔細,因爲一顆仔細的心需要更仔細的性格和情緒來安撫。

但事實上,安陽王在管良的心中並不是這種人,他毛手毛腳,做事粗枝大葉,不懂分寸,哪怕是在教導女兒這回事上也是不耐煩之極,可以說,他這個人除了掌握的權力外可以說差勁極了。

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裡,這種矛盾和衝突也如同管良心中對羅天的恨意一樣,始終讓他覺得難以理解,但羅天的事情畢竟是管良的親身經歷,所以他最終也騙不了自己,但至於安陽王的這些事,跟管良半點關係都沒有,他自然也就不會去計較什麼了。

但遺憾的是,哪怕就是這一丁點計較的心思也讓他輸給了蕭何。

“這是安陽王府。”

管良的回答讓璇兒的眼神中有一些失望,原本她以爲管良在提到“回來”這個字眼的時候,會把自己當做是一個家的感覺,但看樣子還是自己想多了。

不過,安陽王在聽到這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時,臉上的怒容倒是消失了,這一點甚至讓璇兒更加詫異,在她的記憶當中,每一次自己趁着父親發火的時候脫離束縛去玩耍,而等到他回來的時候,父親總是會指着那房樑上的牌匾,厲聲呵斥她——

“你還知道這是你的家呀!”

然而,今天的父親和管良似乎都有些不同了,而就在璇兒疑惑的時候,她忽然間下意識的開始試圖洞察管良心中在想些什麼的時候,卻在下一刻頓時就愣住了。

因爲她發覺,管良的心中竟然被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全部填充了。

這種感覺璇兒從未有過,甚至她也從未見過這樣全身心投入到某件事當中的人,人總會分心,分心的緣故不僅僅是顧此失彼,同樣也能瞻前顧後,心思越是縝密之人越容易分心,反倒是那些整天笑嘻嘻的無憂無慮之人才能做到百分百的用心。

但自己的父親和管良都不是這樣的人,他們需要思考的東西太多,那是閱歷賦予他們的經驗,如果有一天,他們的思想被某件事給填滿了,那一定不是他們找尋到了自己人生的唯一目標,而是他們被其他人用術法給迷惑了。

此時的管良的確沒有三心二意的去想其他東西,在那個暗空間裡,管良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這個充滿記憶的世界是孤立的,那麼能夠賦予這種孤立世界情感的便是人自身的想法。

當你覺得這件事很可笑的時候,你總能找到可笑的地方,當你恨一個人的時候,那這個人無論做什麼都有該被人恨的地方,這就是情感、想法,無論再如何美好的回憶,在心思黑暗的人的心裡,總能找到悲觀甚至絕望的地方,就好像那些看着自己孩子安於享受,不思進取的父母一樣。

在管良的心中,安陽王是可笑的,至於他爲何可笑,其實說到底管良感到最可笑的卻恰恰是自己,爲何自己會淪落至此,爲何當初會執着於留下來,爲何他用自己最大的財富就換取了一個根本就不值錢的情報,甚至他還要與一個本應該臣服於他,而不是被臣服的對象爲伍。

這樣的一種可笑的感覺在劫獄的那天夜裡終於達到了頂峰,當安陽王領着五十名手無寸鐵的村夫前去劫獄的路上,管良的心中就已經無數次的等着看這場笑話了,當淮陽王帶着五個人出現的時候,管良的心中有一絲失望閃過,而當富陽王領着大軍出現的時候,管良的心中竟然升起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快感。

因爲他覺得,安陽王的結局就該是那樣的,只是沒想到,富陽王並沒有追究自己兄弟的過錯,而最終“倒黴的”也只是管良一人而已。

是的,管良真正覺得可笑的唯有他自己而已,所以當他幸災樂禍的想要看到其他人碰一鼻子灰的時候,他真實的內心世界真正想要看到的卻只是承認自己的可笑罷了。

原來,這就是記憶的世界,一個由個人的感情來推動孤立的記憶重新拼湊城完整故事的世界。

當管良明白了這一點的時候,他的心中不禁也升起了第二個疑問,那便是如果這個世界真能由人的情感和心思來改寫,那麼無數人的情感和心理交織在一起,這個世界豈不是亂了套?

漸漸的管良就想通了這個問題,那便是這裡有一種更加複雜的規律來梳理這裡的情感、心理和記憶,就像是小時候那種女孩子玩的遊戲一樣,手上拉扯着一條打着活結的繩子,由兩個人甚至是更多的人牽着繩子變化出各種各樣圖案的遊戲,而最終當遊戲結束的時候,也能由任何一個人將繩子從固定的一頭拉起來,很輕易的讓其成爲一根平整的絲線,而這條不打死結且平整完好的絲線就是這個世界的天道規律。

那麼,這裡的天道規律究竟是天道創造的,還是後來有其他人創造的呢?

管良並不知道,至於自己爲何會想到如此古怪的問題,恐怕也是因爲羅天的影響吧。

回到眼前的事情中來,管良的投入讓璇兒意外的同時,卻並沒有讓安陽王感到任何的意外,似乎……他並不曾擁有璇兒這種可以透視人心的能力,但是此時管良卻又有些摸不準了,畢竟這樣的神態變化可不是他這種可笑的普通人能夠擁有的。

“坐。”

安陽王手指一個方向,管良聞言過去坐下,隨即便有侍女端來香茗,而在一切就緒之後,只聽安陽王說道。

“你來到這裡多長時間了?”

聽到這個問題,讓管良卻有些詫異,難道說只是單純的閒聊嗎,不過管良卻並沒有勾起別的什麼想法,而是很鄭重的回答道。

“五個半月,總計一百六十八天。”

聽到管良將這個數字計算的如此清楚,安陽王和璇兒的臉上頓時就流露出了截然不同的表情,對璇兒來說,管良這種“數着日子度日”的感覺多少能夠說明他歸鄉心切,不願意在這裡多做停留,但站在安陽王的立場上來看,如此有時間概念的年輕人不多了,而且管良會選擇以一個死人的記憶作爲跳板而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他應當也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雖然仍舊避免不了盲目衝動的份兒,但這樣的一種堅決同樣也是安陽王看重管良的原因。

“來了這麼久,有什麼感受?”

仍舊是不動聲色卻又不輕易切入主題的問題,管良聞言,卻是早已在心中想明白了,當下自然也是對答如流。

“記憶映照的是自己的心聲,心亂自然意亂,則看什麼都不順心,但倘若靜下心來,卻又一切都不過止於開端,想要真正的順心遂意,唯有思考。”

管良的話讓一旁的璇兒睜大了眼睛,腦海中不禁浮現出在過去的這一段日子裡管良那矛盾的同樣也捉摸不透的心思,雖然經驗閱歷並不多,卻也越發的讓她逐漸清晰的明白了這番話的深意。

所有的一切矛盾由來並不是人的心思太複雜,追根究底,還是因爲記憶填充的經歷太多,讓人越來越難以下定決心,但記憶的填充卻由不得人的選擇,畢竟人外在的五感就是用來填補記憶的空白,想要剝離記憶,除非是死人才做得到。

擁有記憶的人才會思考,經歷的越多就越會思考,思考更進一步就是做選擇,普通人的選擇是藉由相同的經歷來做排除法,聰明人的選擇是通過利益的對比衡量反過來排除相同類型的經歷,而對於管良來說,倘若他一開始就否定甚至是選擇性的遺忘了這一段可笑的記憶,同樣也沒有任何可以類比的經歷,無論正推還是反推最終都是錯誤的,正如同生於憂患之人看到天下昇平,同樣也可以將其理解爲這是一個即將死於安樂的世界。

所以最終,管良映射在自己內心的可笑同樣也會付諸於這個孤立的記憶世界,將這個世界變成他眼中的可笑,乃至於在他的眼中,可笑的安陽王,可笑的璇兒,以及可笑的自己。

在那個暗空間裡的時候,當管良回想起他內心身處最不願意被回想起的秘密時,他一度想過讓這一切重新歸於平淡,這其實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發生過的無法再挽回,即使回想起來了,也只是想借由彌補虧欠的方式來替代自身的罪愆,而並不想讓自己付出任何的代價。

但如今的他懂了,原來自己早已身處無間,早已回不了頭了,就如同被暗吞噬的那一刻,他和這個世界所產生的撕裂感一樣,唯有記住這份來自於靈魂中的撕裂,不管未來會如何,都不要讓自己又逃避的機會。

而這一切便是源於思考後所作出的最終選擇。

當管良的思想裡只剩下這樣的一種選擇時,孤立的記憶世界因爲情感的再度置換而重新編織成了全新的天道規律,而這種真實也因爲管良的真實而得以完全體現了出來。

安陽王一直坐在這裡,雖然時間並沒有過去多少,甚至他也沒有璇兒所擁有的那種“異能”,他無法洞察管良的內心,不過在這段時間裡,他的表情卻也發生了些許的改變,或許他並不需要擁有洞察人心的異能,也能借由他和這個世界之間的聯繫來獲取到另一種聯動。

“你們隨我來。”

此時,安陽王站起身來,而與此同時,也恰恰是管良內心脈絡完全被梳理成一條線的時候,他和璇兒同時起身,卻也不由得對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而感到好奇。

安陽王朝前帶路,三人一路穿過大廳來到了後院,再度經過一段小徑之後,一棟閣樓頓時就聳立在了管良三人的跟前。

“這是……”

看着這座閣樓,管良心中不由得一動,因爲這棟建築物好似有那麼幾分熟悉,很快管良腦海中靈光一閃,他回想了起來,這不就是魏碑然記憶當中的那棟閣樓嗎?

看着這熟悉的建築物,連接到真實與虛幻的兩分記憶當中,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將這兩棟建築物在管良的記憶中合二爲一了。

“這應該就是你來此的目的吧?”

安陽王此時轉過身看向管良,口中說出的話也不禁讓管良心中一陣愕然,他不由得有些浮想聯翩,這棟閣樓是究竟是一直存在於安陽王府內,還是自他明白一切後,因記憶的牽連而憑空出現在自己眼前的。

只不過,他並沒有去問這個問題,而是開口說道。

“王爺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一處神魔禁斷,天地失格的所在。”

安陽王的話讓管良心中一震,不停的反覆唸叨着這兩個詞,心中止不住的一陣陣震驚浮動,畢竟這兩個詞代表着兩種極端,而能夠與之聯繫起來的無一不是末日一般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