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4 天涯淪落人

果然,她並不是蘇玲,只是借用了這樣一張讓自己印象最深刻的面容,至於蘇玲爲何是羅天印象最深刻的存在,其實還是因爲時間的關係,他們分別的時間並未超過一個月的時間。

不過,就暫且將她當做是蘇玲吧。

此時,蘇玲正不停的拍打着天座化身,那模樣、姿態以及手中的動作的確像極了擁有血緣關係的親人,羅天雖然推開了門,也發出了響動,卻並沒有成功的引起他兩的注意,就好似羅天並不存在一樣。

眼前的這間屋子看樣子就已經是盡頭了,因爲屋子的四周都沒有可以離開的房門,這不禁讓羅天有些遺憾,畢竟這麼一座偌大且神秘的機關城,竟然全部都是家居用的小房子,而沒有隱藏着什麼驚人的大秘密,這說出去恐怕不會有人相信的。

不過很快,羅天的心中一動,他想到了另外的一種可能,而此時他再度看向眼前的蘇玲和天座化身,猶豫了一下後說道。

“抱歉,雖然無意打擾兩位,不過我想借問一下,現在是什麼時間?”

羅天的話引起了天座化身的注意,當他意識到自己似乎忽略了哥哥的感受時,他試着掙脫蘇玲的約束,卻並沒有成功,但同時他又非常享受這種因親情而被呵護的感覺,所以天座化身也只能朝着羅天投遞了一個無奈的表情。

羅天衝着他微微一笑,但很快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在等,等對方的回答,因爲他相信自己,同樣也相信自己的問題是打開眼前迷障的鑰匙。

“你很聰明,這種聰明獨屬於你,而並非另一個人,看來你能活着來到這裡,並不全是天命的引導。”

終於,蘇玲說話了,她的聲音和天人之境時一模一樣,只是那時的蘇玲宛若孩童,留着記憶中最純真的美好,就如同白雪仙子一樣快樂、無憂無慮,而當她提到自己的二叔時,所表現出來的也只有促狹,而並沒有時間匆匆流逝的那種焦急。

但眼前的蘇玲卻給了羅天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感受,應該說她似乎像是成長了,一如每個人都會成長一樣,她那動聽的聲音當中不再有當初的那般圓潤飽滿,而是一種如同月半彎一樣的模棱兩可。

是的,這種對話的方式羅天再熟悉不過了,事情不用做盡,話不可說盡,這便是成年人做人的學問,或者說在這個世界上跟人打交道,哪怕是朋友之間,也不可以將自己的一顆心完整的剝落出來,一點也毫無保留的展現在他人的面前,而那樣做只會傷害到自己。

但這樣的蘇玲,卻不能不讓羅天感到有一絲的遺憾,就好似全天下男人都擁有的那種自私一樣,希望自己的女人盡善盡美,而自己卻無法做到同樣的盡善盡美一樣。

然而,羅天此時的思考似乎也沒有保留,甚至也沒有刻意的避開自己臉部表情的特寫,他的神態表情被蘇玲看在眼中,對此她倒是微微一笑,而這一笑讓羅天找到了和天人之境時相同的感覺。

“看來你見過我的其他生命體了?”

蘇玲的話讓羅天點點頭,是的,他見過了,而且也並未去質疑對方口中的“生命體”的含義是什麼,關於這一點,羅天很早以前就知道了緣由,一如他對蟠龍這段天命的瞭解一樣。

“第一次見到你,我以爲你是神,但現在我明白了,你和我一樣,都是被天命糾纏的人,你留在這裡,難不成就是專門爲了等我,好給予我一些警告和暗示嗎?”

羅天的話說出口後,蘇玲臉上並沒有疑惑的表情,顯然是她已經聽懂了,而對此,她突然放開了一直撫慰天座化身的手,任由天座化身重新回到了羅天的身旁,待得羅天安撫好了他之後,蘇玲這才說道。

“爲何不能是你來給我一些警告和暗示呢?”

當蘇玲這樣說的時候,羅天的心中方纔感到有些微妙,的確,羅天會那樣問是因爲他覺得自己是晚輩,晚輩向前輩請教學問是天經地義的,不過此時的羅天卻猜到了幾分,她留在這裡的原因究竟是什麼。

“看來是我問的不對,應該說,我們都是天涯淪落人。”

羅天此時笑了笑,在提到“淪落”時兩人的臉上都沒有那種患難滄桑之感,因爲他們都不覺得人生的磨難算是一種淪落。

“來,過來坐坐吧,讓我好好看看你。”

蘇玲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讓羅天聽得心神一蕩,不過他還是保持鎮定走了過去,隨後在蘇玲跟前三尺之地坐了下來,這個距離不算近也不算遠,不僅爲他兩之間留下了一條保持界限尺度,同樣也留出了轉圜的餘地。

看着羅天就坐,蘇玲笑道。

“你對每一個人都是這樣警惕的嗎?”

羅天點點頭,回答道。

“的確如此,如果不是在你的身上察覺到了很親切的感覺,我會做的比今天更加變本加厲。”

羅天的話讓蘇玲點點頭,的確,曾幾何時,她也和羅天一樣,對周遭一切人事物都充滿警惕,充滿了這種不信任的感覺,但是作爲人,她也要融入人羣,要得到他人的認同,哪怕不是那些卑微的人,而是釋道者,是她所想要成就的天道,她也必然要融入其中。

人是沒法逆天而行成就天道的,因爲人只不過是天道創造的自然萬物之一,無法脫離這樣的本質,就如同孩童手中的玩具一樣,要如何活過來並且變成人呢?

“你感覺到累了嗎,我是說,其實你放下一切對你而言的堅持,說不定就能夠改寫這段天命了。”

蘇玲的話讓羅天的心中一沉,臉上的表情發生了一些變化,那是一種不能被冒犯的堅決,雖然羅天如今這種非人非神的身體表現不出任何神聖的氣質,不過蘇玲還是從他的臉上看到了這種感覺。

“是天命,但也是自己的命,我想我很難用逃避的方式去虧欠這一條命。”

羅天說的很委婉,並沒有直斥其非,不過話的語境雖然不同,但表達的意思卻是相通的,蘇玲的表情怔了怔,隨後就落寞了下來。

羅天見狀心中也是同樣一怔,心想自己不該說那樣的話的,其實他原本可以不說,畢竟自己的命由自己做主,何必還要去評價他人對待生命的態度和看法呢?

不過羅天在這一怔之後,不忍的想法很快就消失了,的確,站在他的立場上,如果不能讓自己整個人的一切心聲和態度、想法、行爲乃至意識都一致對外的話,或許他也會和眼前的蘇玲一樣,早就放棄了。

是的,她放棄了,所以她纔會留在這間屋子裡,可以想象的到,這裡不僅僅有妖界幻城的神奇,同樣外面還有一條時間長廊,這裡應該就是一處漂流幻境,而且還是死的幻境,其作用很可能就是阻擋天命擴散到這裡來。

“你在這裡呆了多久呢?”

待得兩人一段沉默過後,羅天再度問道,關於這個問題羅天原本也不想問,畢竟對於一名逃避現實之人,也唯有她明白和懂得自己是在逃避,纔算是一名逃避之人,如果他壓根就不知道自己的行爲是在逃避,那隻能算是幼稚和無知。

因此,眼前的蘇玲每一天恐怕都活在自責當中,她沒有能力去改變這一切,也沒有能力去幫助其他的“蘇玲”去抗爭或者去圓滿這段天命,而躲在這裡,又能躲到何時呢,是否也要像妖界的那位瑤主一樣,坐擁一座存在於童話之中的城堡呢?

人雖然並沒有妖族之人制造幻象的能力,但人卻擁有不同於妖的創造力,眼前的幻城儘管不知道是何人制造,但羅天卻相信這就是出自人手中的神奇藝術品。

“忘了,是不是很傻?”

蘇玲苦笑了一聲回答道,羅天搖搖頭,雖然從任何人的角度來看,蘇玲的行爲的確很傻,爲什麼不出去抗爭呢,爲什麼不去試着圓滿這段人生呢,即便被天命束縛,那又有何妨?

但羅天卻並沒有這樣理直氣壯的去質問她,畢竟那不是她的選擇,而她的選擇在這座機關城中,在這間除了她自己之外再無第二人能夠進入的屋子當中。

是的,如果不是她感應到了天座化身和羅天身上熟悉的感覺,她是不會展開機關城的,而如今她既然展開了機關城,也就是說在這一刻她和外界擁有了那麼一絲重合的可能性,那麼她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有其他人進來了。”

正當羅天這樣想的時候,突然聽到蘇玲平靜的開口說道,她的話讓羅天心中一震,此時能夠聯想到的不速之客也唯有顧往昔了。

看着羅天驚愕的表情,蘇玲卻只是淡淡的一笑,隨即說道。

“不用介懷,這其實也是天命。”

羅天聞言,心中卻難以將這種事的發生歸咎到天命的身上,或許天命的確是萬能的,任何人的死都可以看做是一段天命的到來,但是這樣說對人、對妖,對於世間萬物存在的意義而言,都毫無意義。

天道和天理永遠都是一對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孿生兄弟。

羅天的心中黯然,他知道自己攔不住顧往昔,就算沒人爲她指路她會迷失在那千戶門廊當中,但羅天相信,憑藉她的信仰和毅力,她就算拆了這座機關城,也會把蘇玲給找出來的,而那時,當現實的人和隱匿的人見面,天命會應命運的造化而生。

“這麼多年來,她來過何止千萬次,雖然每一次她都是失敗而歸,但我知道我違抗天命和阻擋天命的行爲終究擋不住天道的意志,人的想法可能會被另一種想法所替代,人的行爲也可能會被人的想法給中止,但人絕不會放棄自己的慾望,人心的存在就是驅使慾望的本能,甚至人的意識就是爲慾望服務的。”

蘇玲的這番話讓羅天默然,雖然明知道她說的極端,卻也無從去苛責她什麼,此時羅天站起身來,似乎想要離開的樣子,不過很快蘇玲也站了起來然後拉住了羅天的臂膀,說道。

“別去。”

羅天感受到臂彎間的溫柔,在回過頭來四目相對的同時,他的心也漸漸的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羅天停下了腳步,重新又和蘇玲對坐了下來,因爲他知道接下來對方有重要的話要說。

說話的過程持續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在這段時間當中,羅天相信置身於那千戶門廊當中的顧往昔也必然在處心積慮的尋找這最終一扇屋子的存在,那麼她遲早也會找到的。

羅天很清楚,此時的顧往昔已經陷入到了她的慾望當中,唯獨不同的是,她所持有的慾望也是中立的、平等的,或者說那不僅僅是她一個人的慾望,而是衆生的慾望,想象一下,當中天界的人都見到了這座機關城的時候會想些什麼,如果說每個人的心中都會升起慾望,哪怕是不會輕易去嘗試的慾望,也能夠成爲被顧往昔驅使的衆生規則的一部分,而這纔是顧往昔真正可怕之處。

所以,羅天攔不住顧往昔,一旦他去攔也只會讓自己成爲她的敵人,而且這種敵人的身份感就如同之前羅天來到歲月城時的那種心態一樣,是任何人勸說都無法彌補一切的極端。

蘇玲的故事很漫長,但她敘述的聲音很好聽,她講故事的能力也很不錯,羅天聽着聽着也融入到了她所講述的故事當中,除了將其深深的刻印在意識當中,同樣也將講故事的人也一併刻印在了心靈深處。

雖然她們都叫蘇玲,但她們卻是截然不同的蘇玲,或者說她們每一個都是這段複數生命結構當中的一段單一的生命體,而在過去羅天雖然能夠理解這種說法,卻並不能理解這種單一的存在,但今天的羅天卻早已明白並且接受了這樣的一種身份的存在。

是的,羅天以及被姜小云從他身上以生命力的形式分離出來的妖靈、神性、鬼話、魔能難道不是同樣的嗎,只是羅天並沒有想過的是,當初存在於天忌口中轉述煉妖皇的那一句“蟠龍的天命”並不是存在於過去,而是發生在未來,但不論是過去還是未來,這都是一段註定會發生在天命之中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