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終於被光明徵服，李依然枕着手，懶洋洋地躺在院子裡等待享受朝陽。
這也是鍾馗教給他的：好好去珍惜每一次的日出，去感謝這大自然給我們帶來的美好，因爲你永無法知曉自己還能有多少生命可以用來享受和感激。
林霜卻在這時道：“我們必須走。”
李依然眼前的陽光被他看似嬌弱的身子擋住，他接下去道：“這裡不能久留。”
李依然不很明白，林霜解釋道：“如果連地藏也收拾不了我，閻王爺或許就會選擇親自出手了。”
李依然皺起了眉頭：“你是說，昨晚你約來見面的那人，是地藏菩薩？”
林霜點點頭。
李依然卻笑了：“看來生活又開始充滿刺激了。”
林霜嘆道：“你認爲這樣被追殺四處亡命天涯是很有趣的麼？你或許會爲這樣的日子興奮十年、二十年，但當你慢慢老去，歲月卻仍無窮無盡的時候，你就會發現，這其實是一種折磨，你逃得過他們的追殺，卻逃不開歲月的煎熬；你可以想像出他們捉不到你之時的模樣，卻想不到這樣的煎熬其實比死亡更殘酷得多。”
李依然無語以對。
他好一會才問：“你要去哪？”
林霜搖搖頭。他真的不知道還能去哪，還有哪裡可去？天大地大，不論躲到哪去，也都逃不開地府的追殺。
他只能回答：“哪裡有路，就往哪走。”
他蒼白的臉上蒙上了一層誰也看不出的倦意：“你呢？”
李依然道：“我走不了，我……”
林霜打斷了他的話：“你大可不必隨我四處飄零無家可歸，你還可以憑夢想與命運相抗，而我卻不能再留下，否則會更影響你。”
他說完這番話，已轉身快步往外走，頭也不回，只餘下一襲黯黯的身影，在淡淡的陽光中，拉得好遠好遠。
那一刻，李依然的心裡彷彿一下子便被抽空了些什麼。
他分不清，林霜對他的，到底是情義，還是情意？
晌午的太陽是火辣辣的，林霜的手卻很冰涼。
他的心也是冰涼的。
他偶爾回頭去看看來時的路，距離李依然的館子已經很遠很遠了；他又看了看前方的路，未知的前程令他根本就看不到未來和明天。
路邊有間簡陋的小茶鋪，茅檐下的茶簾已是殘破不堪，茶鋪的老闆在打着瞌睡。他打瞌睡的方式有點奇特：茶鋪的角落裡放着一缸茶，茶水是清涼的，缸也是很涼爽的，他就用雙手雙腳都抱着茶缸，纏在角落裡打瞌睡。
他連睡覺也擔心自己的這缸茶會被偷去，那麼他一定是睡得很不安心的，他也一定不會讓自己睡得很沉。
所以當林霜在鋪子裡坐下，故意讓條凳在地上擦出些聲響時，老闆立刻彈了起來。當他確定這是位客人而不是土匪之後，他才吁了一口氣，上前招呼道：“客官您喝茶？俺這兒的茶可謂天下第一味，保證您過口不忘，以後……”
林霜冷冷打斷他的話，道：“我不喝茶，你給我打碗清水來。”
清水很快便送到了他跟前，碗底卻浸着片已被煮老的茶葉。
林霜看了一眼，冷冷道：“這水不純，既是水，爲何又有張葉子？弄得茶不茶、水不水的，你給我去換一碗過來。”
又一碗清水送了來，林霜瞥了一眼，冷然道：“水雖清純，卻又失去了茶香，少了古韻，再換一碗過來。”
老闆耐着性子將清水取回，好一會又重新送上。
這回他端來了一碗清水和一碗清茶，這一回水很清，茶很純，這可是他最用心服務的一次，他倒想要看看這位客官還能怎麼個挑剔法。
沒想到林霜這回連看都不看，便直接道：“換下去。先喝水再品茶則水味盡失，先品茶而再喝水則沖淡了茶味，一起喝下就更有失大雅。”
老闆把桌一拍，怒道：“我知道了！你不是來喝茶喝水的，你是來找碴的！”
林霜冷然道：“我是來找你的！”
他忽地就站了起來，一手掐在了老闆的咽喉上！
老闆還未反應過來，便已被林霜的雙眼緊緊盯上。他的眼裡似乎充滿了無可抗拒的魔力，只這一眼，老闆的靈魂彷彿剎地已被抽空，而他的肉身卻淪陷入緣故的洪荒曠野之中——
忽有一聲呵斥急閃而至：“妖孽住手！”
林霜拋下老闆，冷冷道：“終於把你給逼現身了，沒想到堂堂的阿修羅做事也是畏首畏腳的。”
茶鋪外並沒有人，只忽地出現了一條黑黑長長的影子。影子長長地從遠方拖來；遠方也沒有人；遠方的遠方也仍是長長的一條影子。
唯一特別的是：茶鋪外這影子居然從地上爬了起來！它沒有相貌，沒有五官，只有黑濛濛的一圈輪廓，輪廓上他凌亂而捲曲的頭髮很不自然地扭動着。
林霜笑話道：“你連正臉也都不敢露出來見我，可見你們都是些浪得虛名的東西。”
阿修羅叱喝道：“妖孽！若非閻王爺有話在先要我們將你生擒回去，我們只怕早已將你打得魂飛魄散，讓你從此殆滅於三界六道之中了！你且莫要狂妄得太早！”
林霜輕蔑一笑，道：“你們無法將我降伏，也不必編造些藉口來推託吧？依我看，以阿修羅的性格，你是絕不會說那麼大段的廢話的，你從來主張速戰速決，這回八成是在拖延時間，等待增援，對吧？”
阿修羅嗔目一怒，狠狠道：“我這就先收了你，好讓你知道修羅道不是好惹的！”
他還來不及出手，已先有一個聲音自茶鋪後方傳來：“且慢！”
聽得此言，林霜的心頭猛是一顫。
李依然已然出現在茶鋪裡。他看上去顯得有些單薄，給人的第一印象即是全身散發出的那種書卷氣息，卻又不完全似個書呆子，在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裡，不時地跳動着精明的光芒。
阿修羅卻是一眼便看透了他，只道：“你就是那個一直與命運之神過不去的人？”
李依然拱手道：“鄉間野民，沒料竟能上動天聽。”
阿修羅冷笑道：“你別高興得太早，命運之神遲早會上門來找你算賬，你也別多管閒事，回去呆着，他日我說不定尚會在命運之前爲你多說些好話。”
李依然笑道：“閣下好意，在下心領，不過在下偏就是那種不掃自家門前雪，偏管他人瓦上霜的人。”
阿修羅怒道：“你存心找死？”
李依然笑道：“我不相信命運安排我死於今天，既然我不死，那麼林霜也不能隨你去死。”
他有意無意地看了林霜一眼。
在那深深透明的眼底，究竟是情義多一些？還是情意多一些？
亦或二者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