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校園終於告別了一整日的喧鬧,只有球場上籃球擊打地面的聲音遠遠傳入耳朵。夏日晴朗的傍晚,夕陽把整座校園都染得金黃,溫暖又寧靜。
年初建好的文藝樓是平州市一中的新地標,用到當下最流行的全玻璃幕牆技術,外牆全部由玻璃肋和玻璃面板打造而成。在夕陽中,整座文藝樓閃閃發亮,科技感十足,宛如一隻晶瑩奇特的巨大魔方。
六點整,文藝樓三樓琴房傳出旋律聲,是一首小品練習曲。大提琴的音色沉穩厚重,旋律悠揚而歡快,不斷變化的音符與節奏在黃昏的校園中流動着,像是爲一天的結束拉下幕布。
一曲結束又是一曲,琴聲隨着顏色漸深的晚霞愈發憂鬱。
在變幻的暮光裡,文藝樓這隻巨大魔方的一個閃光面上突然多出一道黑色的人影。憂鬱的琴聲戛然而止,而那道人影在玻璃牆的某一扇窗邊扭動了片刻,然後直直墜下。
墜落時間一秒不到,卻驚飛了樹間的一羣鳥兒,水泥地面上發出了巨大的悶響。
*** ***
真誠改過,擁有未來。
這是輔導員給駱音的道別之詞。
駱音從獄警手中接過書包,朝輔導員再次點頭致謝,轉身離開了平州監獄。
很多過來人都說,出獄的時候千萬不要回頭看,否則還得進去。雖然就是心裡玄學,但從這裡出去的人最怕的絕對是再進一遭。
駱音猶豫着停下腳步,最終還是扭頭看了眼監獄大門,過往的畫面像一部苦澀的紀錄片在眼前播放。駱音暗暗告訴自己,以後的生活就算再艱辛、再難過,也絕不能因爲一念之差再次犯糊塗。
獄警給了她一個暖暖的微笑作別,隨後關上了那扇壓抑的鐵門,轉過身,迎接駱音的是久違的世界。
晴天傍晚,歸巢的鳥兒飛過一片自由的天空,駱音看着夕陽下紛忙的車水馬龍,有點激動,有點害怕,總之百感交集。
她低頭看了眼手裡的書包,那是隻印花小書包,三年前中學生裡最流行的款式。
三年前,十六歲的高中生駱音因故意傷害罪被判有期徒刑四年,在少管所服刑兩年後,十八歲的她轉入平州監獄繼續服刑,因爲在獄中表現積極,獲得一年減刑,最終在十九歲這年刑滿釋放。
這隻書包是駱音隨身帶進來的,陪着她度過了三年的牢獄生活。她心想着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乾脆利落地將包中的零碎取出放進衣袋,隨手把書包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箱中,不帶半點留戀。
好,以後就是全新的生活了,駱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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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音隨身帶了個小本子,從裡面找到個手機號碼,在街邊電話亭撥過去。
那邊接通倒挺快,傳來一個懶洋洋的女聲,“哪位?”
“悄悄,是我。”駱音握緊聽筒。
那頭的聲音立刻清醒,瞬間拔高了八度,“阿音?!!!”
許悄是駱音的死黨,比駱音大一歲。她們小時候做過十來年的鄰居,後來許悄家裡搬去別處,兩個人也不在同一學校,但隔三差五總會約出來逛街吃飯,絕對的好閨蜜。
駱音出獄後想着聯繫的第一個人就是許悄。
許悄在那頭懵了半天,哆哆嗦嗦說不出話,駱音便說要不見一面吧,許悄有點猶豫,支支吾吾說晚上還有工作,然後又說了個地址,讓駱音晚一點過去找她。
駱音還想問她在做什麼工作,許悄那邊已經掛了電話。
薄暮中的城市已經陸續亮起點點燈火,眼前的街道略顯陌生,駱音甚至不清楚它會通向哪裡。三年不長,對十九歲的駱音來說,枯燥乏味的獄中生活也不算短,而在飛速發展的當下,三年卻是眨眼而過。
眨眼間,這座城市和城市裡的人們都經歷過什麼,又變成了什麼樣,她完全不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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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後,駱音按許悄給的地址找到她工作的地方,那是家夜店。
穿過一條炫目而壓抑的過道,讓人眩暈的燈光伴隨迷幻的音樂撲面而來,在震耳欲聾的鼓點中,駱音的小心臟也跟着怦怦直跳。
一個打扮時髦的年輕男人湊過來問,“妹妹,來喝酒的?”
駱音說,“找人。”
音樂聲太大,男人歪嘴一笑,“妹妹是第一次來這兒?”
駱音扯起嗓子重複說,“找人!”
男人擡手就要攬下駱音的肩膀,“來來來,哥哥請你喝酒!”
剛說着,背後卻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男人嚇了一跳回頭剛想罵娘,瞬間又嬉皮笑臉起來,“是悄悄啊,凶神惡煞的幹嘛呢?”
一個濃妝豔抹的長髮女人板着臉,指指駱音冷漠地說,“髒手拿開,這我妹妹。”
女人的臉上化着濃重的妝,臉白脣紅,金色的長髮像瀑布一樣搭在她裸露的肩頭,她穿着件帶亮片的黑色抹胸包臀裙,大長腿下踩着雙細細的高跟鞋,美豔而犀利。
駱音呆滯,把女人打量了半天,“許悄?”
許悄笑了,咧着鮮紅的嘴脣笑得放肆,笑起來卻駱音印象裡一模一樣。
印象裡的許悄是個戴眼鏡的乖乖女,和眼前的女人天差地別,這讓駱音有一肚子的問題想要問她。
走廊上,許悄點了支菸,倚在牆上拉着駱音的手不停晃着,跟着裡頭的音樂節奏晃得毫無意義。
“我知道,你想問我怎麼會在這種鬼地方工作,怎麼會變成這樣。”許悄吐了口煙,自嘲地笑了一下,甩出冷冰冰的四個字,“生活所迫。”
雖然簡短,也算是回答了。
許悄輕輕搡了她一把,又說,“瞧你一臉緊張的!你悄姐我,只陪酒,不賣身。”
駱音忍不住笑了,搖搖頭說,你要是忙我就不打擾了,改天再聚。
結果許悄還是把她給拽住了,“要不你先去卡座那邊等我一會兒!飲料敞喝,我打過招呼了!我還有客人在裡面,樂觀估計十一點半收工,然後帶你去吃宵夜!”
眼前的人雖然變得完全認不出,但只要一開口,駱音就知道這是她的好朋友許悄。
駱音笑,“還想拉我開臥談會啊?好吧,滿足你!”
*** ***
駱音坐在一旁的卡座裡叼着吸管百無聊賴地打量着身旁來來去去的人,突然一個女孩哭哭啼啼一屁股紮在她身邊,拉着她就問見到她男朋友沒有。
許悄走之前嚴肅叮囑駱音,老實待着,誰的話都別搭,誰請的酒都別喝。
於是駱音別過腦袋,不打算搭理這女孩。
女孩很年輕,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見駱音不理她,無助地抱起手臂,然後哇的一聲哭了。
哭到崩潰,女孩又抓着駱音的胳膊往她身上靠,鼻涕眼淚全沾在了駱音衣服上,嗚咽着說,她家男朋友三天兩頭就往這家店跑,她每天打工掙錢,全被男人拿到這裡來揮霍。
見駱音轉過臉來,女孩繼續說,“姐姐,我該怎麼辦啊!我已經懷了他的孩子......”
駱音心軟,嘆了口氣,“說吧,他長什麼樣?我待會兒找人幫你問問。”
女孩說,她男朋友高個子,黑短髮,今早出門的時候穿一身黑,總之很帥很顯眼,人堆裡一眼就能看到。
都渣成這樣了你還在這兒放彩虹屁呢,駱音無奈點頭,讓她乖乖坐卡座裡等着,答應幫她找找。
她找來之前那個男公關,仔細描述了女孩男朋友的樣貌特徵,結果男公關輕蔑地說,“妹妹,咱們這一晚上進進出出成百上千人,哪能找得到啊?”
“他女朋友說,他半小時前的朋友圈定位就在你們店。”
男公關翻翻眼睛,指了指迷幻燈光下的舞池,“小年輕都愛往那鑽,你自個兒上那邊去找吧。”
駱音心一橫,擠進舞池,湊到每個人面前逐一尋找,果然很快就有了目標。
舞池中心,一個男子穿着黑色大外套黑色牛仔褲,還戴着頂黑色棒球帽,總之和女孩描述的一樣,渾身黑得跟烏鴉似的。他正背對着駱音,和三個性感熱辣的美女扭得帶勁,倒確實挺出挑的。
這位就是不要臉的渣男了。
駱音冷笑着徑直朝他走過去,擡手從背後按住他的肩,男子的身體瞬間僵住,趁這個檔口,駱音瞄準了他的□□,擡腳就是狠狠一踢。
男子發出一聲慘叫,膝蓋一軟,撲通跪在了駱音跟前。
周圍的人還在繼續跳舞,對此情形不聞不問,駱音迅速撲上去從背後牢牢鎖住男子的脖子,惡狠狠地說,“我讓你跳我讓你跳,自己女朋友都不管了!”
三年的獄中生活讓駱音練出一身的力氣,男子被她扼得差點斷氣,想扭頭看看到底是誰卻無法動彈絲毫,只得斷斷續續用氣聲問,“什......什麼女朋友?”
“少廢話,跟我出來!”
駱音再次收緊手臂,男子使不上力,又發出一陣急促的喘氣,“好好好......跟你走跟你走,你先放開我。”
他說着揮了揮小臂,像是在投降,駱音這才把手鬆開。脫離束縛後,男子挺起腰背伸直腿腳,並沒打算跟着駱音走出舞池,身邊三個美女見狀氣勢洶洶湊了過來。
“你他媽誰啊?”其中一個女人指着駱音劈頭蓋臉尖聲怒罵起來,“知道他是誰嗎?”
“渣男啊!”駱音不假思索回答。
駱音說完又瞪了眼男子,他身材高大,有點警惕地看了眼駱音,在舞池頭頂的光束移動到臉上前,迅速低下頭,像是刻意躲開。
現在要臉了?駱音笑,“心虛了?渣男,你女朋友就在卡座等着你,趕緊跟她回家!”
男子壓低了帽檐,眯起眼睛低頭打量起駱音,終於意識到眼前的人不但不認識自己,甚至還把他認成什麼亂七八糟的人了。
神經病。
他在心裡狠狠罵了句,一旁的女伴也開始嘰嘰喳喳推搡起駱音,駱音一邊用力回擊一邊後退,試圖從擁擠的舞池裡脫身,出去把他女朋友叫來對質。突然胳膊不知被誰狠狠撞了一下,瞬間失去重心,駱音一屁股栽到地上。
周圍人羣繼續舞動,推來搡去,音樂聲鼓點聲,混雜着那幾個女人的譏笑聲,像一團沉悶的毒氣在她頭頂盤旋。駱音無奈,剛想站起來,手卻被一隻高跟鞋跟狠狠踩住,一陣鑽心疼涌上來,她跪在那,發現就連這麼個小小的舞池也逃不出去。
遠處不知誰喊了聲“警察來了”,舞池內瞬間大亂。
駱音還在地板上努力爬行,聽到“警察”二字,宛如一下栽進了冰窟,心頭一陣惡寒。今天剛出來,不會又要進去吧?這也太冤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