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天,正是洗澡睡覺的好辰光。
刁小四和牛鼻子在洛陽城的小巷子裡找到家僻靜的客棧住了下來,又爲了掩人耳目,兩個人只要了一間客房。
一想到晚上要和一個老男人睡一屋,刁小四就渾身不自在,當即決定趁着白天大睡一覺,等到晚上便親自去實地考察一下洛陽的青樓和賭場。
都說洛陽的牡丹好看,洛陽的姑娘會不會比牡丹更好看?
所以當牛鼻子提出上街擺攤營生的時候,刁小四就痛苦萬狀地捂着肚子一溜煙跑進了客棧後院。躲了足足半個時辰,確定平安無事之後,他纔回到客房裡取了換洗的衣服,哼着小調踢踏踢踏拖着木屐往水房走去。
在來洛陽的路上,牛鼻子曾說起過,李唐在城內設下的各處暗樁、潛伏的各路斥候,最近遭受到毀滅性的重創,死的死逃得逃,失蹤的失蹤叛變的叛變。即使有幾處還能聯絡上的,又有誰敢擔保不是王世充故意放下的誘餌?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主動聯繫這些暗樁、斥候,以免暴露身份引來殺身之禍。
在這種情況下,扮成江湖郎中算命先生走街串巷,設法接近秦府或者程府,與秦瓊、程咬金取得聯絡無疑是最穩妥的辦法。
客棧的水房緊挨着伙房,因爲沒到燒午飯的時候,四處靜悄悄的只有一個蹲在水井旁埋頭洗菜的老大媽。
刁小四見水房的門虛掩着,便衝裡頭問了聲:“有人沒?”
等了會兒不見有誰應答,便抱着換洗衣物蹩進了水房。
他將門栓好,見半人多高的大澡桶裡居然已經盛上了熱氣騰騰的洗澡水,用手一摸溫度剛剛好,不由暗贊這座客棧“如家”之名實至名歸,服務周到關懷備至。
他三下五除二脫光了衣服,坐進澡桶裡舒服地嘆息一聲,一頭扎進熱水裡。
剛洗沒多一會兒,水房外腳步紛沓人聲喧譁,跟着水房門被“咚咚咚”地敲響。
一個粗野的傢伙在外面嘶啞着嗓門一個勁兒地直叫喚:“快開門,查房!”
查水房?刁小四怔了怔,不等他應聲房門“砰”地被人一腳踹開,七八個穿着衙役號衣的漢子蜂擁而入。
刁小四急忙用浴巾掩住下身的要害部位,勃然大怒道:“娘希匹,男人洗澡你們也愛看,要不要老子站起來讓你們看個夠?”
店小二跟在這夥兒衙役身後,忙陪笑道:“客官別生氣,這幾位官爺也是奉命辦差。今天清早代王殿下在街上被刺客打傷,差點兒沒命。爲了捉拿刺客,洛陽府下了海捕公文,正緊閉城門挨家挨戶搜查,咱們小店也不例外。”
說話的工夫,那些衙役如狼似虎已將水房裡翻騰了一遍,自然是一無所獲。
刁小四餘怒未消,指了指自己身下的澡桶道:“幾位,這裡也能藏人,你們何不也一起搜一搜?”
一個衙役二話不說,抄起手裡的水火棍****澡桶猛地一通攪合。
刁小四邪火升騰,一把逮住水火棍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澡桶裡都有啥?來,老子幫你!”伸手一把揪住那衙役的後衣領,將他的頭狠狠摁進了洗澡水裡。
其他的衙役見狀紛紛舉棍呼喝道:“你小子想造反?!”
刁小四恍若未聞,抓着那衙役將他的腦袋拎出水面,問道:“裡面有刺客麼?”
那衙役連喝幾大口洗澡水被嗆得連聲咳嗽,腦袋不由自主地上下抖動,刁小四笑了笑道:“沒看清?那就再仔細看!”手上使力又將他摁進水裡。
周圍的衙役怒喝揮棍打向刁小四。刁小四一邊像拍皮球似地將那個衙役的腦袋提起又按落,一邊不停地問道:“有刺客沒,有刺客沒,有沒、有沒……”他越說越快,手上的動作也越來越疾,可憐那衙役滿嘴吐泡泡,哪裡還能說得出話來。
“咔嚓、咔嚓!”七八根水火棍打在刁小四的身上,如同砸在鋼板上脆生生折斷。
刁小四慢慢將那衙役的腦袋擡起來,臉朝着自己微笑問道:“你都看到什麼了?”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滴答”一聲響,有顆水珠落進了澡桶裡。
起初刁小四以爲是從衙役臉上滴下來的,可慢慢地水面泛起了一絲絲淡紅色。
“滴答!”又是一滴水落了下來,這回不僅刁小四,屋裡的衙役和店小二也看清楚了,異口同聲驚呼道:“血!”
刁小四愕然仰頭望向血珠滴落的地方,就見黑洞洞的屋頂下,有條身影平伏在樑上,赫然便是早前在街上見過的那名刺客。
“不會吧?!”他一聲哀嚎,痛不欲生道:“我的清白啊,老子虧大了!”
如果頭頂上趴着的是個羞花閉月的美女,或許心裡會平衡點兒。可那分明是個滿身雞皮的死老太婆,卻教人情何以堪?
“啪!”又一滴血珠落在了刁小四揚起的臉上,他眨巴眨巴眼睛,低下頭望着那個剛剛從澡桶裡七進七出過的衙役,一字字道:“你們都看見了,她是偷偷藏在房樑上的,沒躲在老子的澡桶裡。由此可見我和這個刺客……”
“砰!”樑上的老嫗或許是失血過多,筋疲力盡地鬆開手腳,身子滑落下來,不偏不倚栽進了刁小四的懷裡。
“噗——”那衙役憋了一肚子洗澡水,再也忍不住張嘴噴在了刁小四的臉上。
刁小四光溜溜地坐在澡桶裡,滿臉水珠懷抱老嫗,環顧衆多衙役問道:“如果我說跟她一毛錢的關係也沒有,你們信不信?”
水房裡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眼睛都困惑而驚奇地盯着刁小四和他懷裡的老嫗。
忽然,老嫗昏沉沉地睜開眼睛,看着刁小四用虛弱的聲音說道:“救我……”
然後她就迷迷糊糊望見那些衙役像是被人打了雞血,一窩蜂衝出水房扯開嗓門敲鑼打鼓地大叫道:“抓刺客,抓刺客啊!”
更可氣的是那個店小二,一把抓起刁小四的衣物死死摟在懷裡邊跑邊叫道:“刺客還有個同黨,光屁股坐在澡桶裡的那個就是,快來人啊,我搶到他的衣服啦……”
老嫗愣了愣,望着刁小四想說什麼,嘴脣動了兩動卻昏死了過去。
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玫瑰色的夕陽灑照進來,她躺臥在一座石窟裡,身旁有團篝火在燃燒,噼噼啪啪輕響着,冒出一股混合木炭味道的肉香。
她頓時感到飢腸轆轆,忍不住貪婪地深吸了一口,肚子“咕”地叫起來。
她努力朝篝火邊望去,看見一個年輕的衙役正坐在那兒津津有味地啃着剛剛烤熟的野味,身邊還擱了一罈酒。
“官府的人?!”老嫗立刻警醒過來,想也不想飛腿橫掃。
“唿”的聲篝火爆散開來,燃燒着的樹枝火星四濺打向那個年輕衙役。
“你個哈巴!”年輕衙役狼狽地就地翻滾,卻不忘伸手把那壇酒摟進懷裡。
老嫗腰間運勁想彈身躍起,猛感背後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傷口重新開裂,疼得她眼前一黑無力地軟倒在地。
這時她才察覺到,自己傷口周圍涼津津的,好像教人抹上了藥膏。
念及於此,她如同一隻被人踩到了尾巴的野貓,怒吼道:“你看過我的身子?”
這時候她終於看清楚,石窟裡的年輕衙役正是自己昏睡前在水房裡見過的那個大白天泡澡的傢伙。假如沒有猜錯,是他救了自己,又爲她的傷口敷藥包紮。
敷藥包紮——一想到自己受傷的部位正在前胸,老嫗的眼裡就噴出了火焰。
但她不過是眼裡在噴火,而刁小四卻是屁股上濃煙滾滾烈焰熊熊。
“娘希匹,你又不是黃花閨女兒,就算被我看兩眼,有啥了不起?老子在水房裡洗澡的時候,你不是也從頭到腳都瞧過了麼?”
這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老嫗瞪着他半晌沒說話,突然“哇”地哭了出來,說道:“你憑什麼說我不是黃花閨女兒?人家、人家還沒嫁人呢!”聲音有如黃鶯出谷分外好聽。
刁小四哈哈一笑,不屑道:“七老八十沒人要,也是有的。要麼脾氣太壞,要麼長得太醜,要麼天生的妖蛾子……”
老嫗伸手緩緩從臉上揭下一張人皮面具,露出少女光潔嬌嫩的容顏。
平心而論,除了皮膚稍黑,鼻尖上有一小塊淺淺雀斑外,刁小四還真挑不出其他什麼毛病來。雖然沒法跟婉兒、金城公主這種天生麗質禍國殃民,不把她們娶到手會害死全天下老百姓的絕世美女相比,但也絕對屬於萬里挑一級的。
刁小四的火氣頓時消去一大半,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少女漸漸平靜下來,回答道:“我叫劉星雨,我爹是洛陽龍門鏢局的總鏢頭……”
她頓了頓,接着道:“同時他還是河洛第一大幫龍虎會的會主,前些日子突然遭人誣陷,被官府緝拿關進了大牢裡。龍門鏢局和龍虎會的總舵也被官府查封,還抓走了許多鏢局和幫會裡的弟兄。”
刁小四聽明白了,合輒是這位洛陽城裡的黑幫大佬犯了王世充的忌諱,成了大鄭皇帝推行新政黑打黑的犧牲品。
不得不說在這點上房明祖就聰明多了,李淵一入城,長安幫的花名冊和各處營收統統呈交了上去。如今這位房幫主儼然便是長安城管的總瓢把子,手下三千兄弟白天巡邏晚上守夜,維持市場秩序、調解坊間糾紛、捉拿盜賊、調查戶籍……一樁樁一件件幹得風聲水起甚合皇帝心意。
由此可見,不是每個人都想一條路走到黑,關鍵在於誰會在黑暗裡爲他點上一盞漂白的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