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目前能告訴你的都說得差不多了——現在，給你一個機會。”
小院的氛圍又回到了那種莫名其妙的寂靜之中。林書野依舊微笑着看着茶桌對面的陳正昊，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個問題，只要不涉及五佬，我都可以給你一定的回覆——當然，回答的信息量的決定權還是在我手裡。”
陳正昊又一次陷入了思考——這的確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眼前正坐着熟知自己往事的五佬之一，可以說，陳正昊對於自己和“伍”的大部分困惑都可以在這裡得到解答。但他只有三次提問的機會——所以，他必須審慎決定問題的內容。
“不着急，慢慢想，有的是時間。”林書野又爲陳正昊斟了一杯茶，等待着閉目沉思的陳正昊。
熱茶漸漸在風中轉涼，半晌，陳正昊才睜開了雙眼。
“我想好了。”
“第一個問題，關於‘伍’的，”陳正昊問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伍’的代號有些奇怪。聽說‘伍’的代號當初是周之恆的主意，不過從徐玉成那兒我得到了另一個版本的消息：當初周之恆提出了很多個‘代號’的版本，我們現在用的只是其中之一；並且，更重要的是，周之恆當初提出申請時並沒有提出代號與我們每個人的對應關係。”
“換句話說，這個代號，最終還是五佬爲我們每個人決定的。”
“所以，我的第一個問題，我們每個人的代號，究竟意味着什麼？”
話音剛落，陳正昊敏銳地察覺到林書野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與猶豫，但也只是一瞬間。
“咳咳，你小子，行啊，都想到這一步了，” ，林書野的笑容有些勉強，“你們的代號，的確是我們五個商討後確定的，其中也的確有些門道——唉，本來這也應該算作五佬中的秘密的。不過既然你都已經發現了，我若不作回答，你恐怕也會刨根究底。唉，算啦，還是我來提示你一二吧。”
林書野又爲自己倒了一杯茶，呡一口，緩緩道來——
“嚴格來說，‘伍’的創始人只有一位——就是周大少爺。跟你們四個不一樣，周之恆可是名副其實的‘模範青年’，MS大學史上最年輕的學生會會長，品學兼優，從校長到新生，凡是與周之恆正經打過交道的人，無不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確實如此。這一代Z國名家子弟在社交方面真是一點也不爭氣，有一個算一個，都想當幕後的僚佐，不想鍛鍊自己的領導才能——你也別笑，目前在我看來，你也不是什麼好的領導。但周之恆這小子，不管是白道還是黑道上的事，處理得都很妥當，對相關人員的排布與獎懲都基本挑不出什麼毛病——他自己或許並非和你們一樣是某個方面傑出的天才，但他的領導才能目前你們沒法跟他比。”
“所謂‘麒麟’，諸方仙獸之靈長，舉手擡足，儀態萬方，威震八荒。麒麟是最強大、最完美的領袖，仁義俱行，慈威並蓄——所以，將周之恆稱爲‘麒麟’，大抵就是這個意味。你們四個各具才能，真要論起來可以說是誰都不服誰，而周之恆性情沉穩，領導才能出衆，是能把你們幾個團結在一起的人——所以我纔會跟你說，不要小看周大少爺，你或許會在某方面超過他，但永遠不可能完全替代他。他是‘伍’的核心與靈魂。”
“但，林老先生，周之恆雖然看起來很完美，他的心裡恐怕也有不爲人知的一面吧？”陳正昊反問道。
“麒麟踏祥雲，蒼生俱拜伏——征服所有的代價，必然是內心不可告人的陰影。”林書野說道，“這就是周之恆的弱點——高處不勝寒的他，和你一樣孤獨。一旦陷入某種極端情緒，那後果可能會更加可怕。”
“所以我才需要你儘快治好你的心病——孤獨一事，如洪水猛獸，可疏不可堵。終有一日，再穩重的周之恆也會爆發。我需要你在那之前完全成長起來，到那時，你要站出來，扮演好你的角色，穩住混亂的局勢。”
陳正昊點點頭——顯然，他很贊同林書野的看法。
“再聊聊徐玉成小朋友吧——在我看來，這孩子纔是最穩重的那個，辦事兒一絲不苟，一聲不吭，毫不拖泥帶水。”提及徐玉成，林書野表示了他的欣賞，“要說這孩子有什麼不好，那也顯而易見——這孩子太過人情寡淡了。我曾經和他的父親聊過這孩子，除了家裡人和他最要好的發小周之恆，其他人他都提不起興趣。冷眼看世界當然有好處——這能讓他比你們更客觀地看待問題，不受其中錯綜複雜的人情世故影響；但當觸及問題處理時，徐玉成往往都會選擇客觀效率最高、效益最大化的方式，完全不顧局中人的感受。這是很致命的，你應該清楚。”
“的確，”陳正昊點點頭，“畢竟，這個社會的主體依舊是獨立思考的人類。在情緒的指引之下，人的所作所爲往往會超出理性的思考範圍。”
“‘玄武’，鎮北之神獸。以玄重萬古之軀，鎮壓諸方作惡之靈，平息此間怨念，是麒麟最忠誠的追隨者。對於無辜的蒼生來說，玄武是他們的守護者，是保護他們免遭傷害的王。但對於被鎮壓的惡靈來說，玄武就是惡魔，本質上和他們一樣、但實力遠遠超過他們的最爲可怕的夢魘。這並不是一件好事。所謂善惡，不過是各人心中的衡量而已。換句話說，只要玄武是這麼認爲的，那麼一方無辜的世界也會在其威嚴之下淪陷。玄武自己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爲了儘可能避免錯誤，他選擇了這世間最強的領導者作爲引領，束縛他無妄的想法。”
“麒麟。”陳正昊似乎明白了其中的關節之處。
“但麒麟也並非不會犯錯。所以，若是麒麟判斷失誤，那麼人間將會承受更爲可怕的無妄之災。這就是問題所在。”林書野告誡道。
“我改變不了他們——我能做的，只有強大自己。”陳正昊明白了林書野的意思，頓時覺得自己肩上的壓力更重了。
“關於顧家的丫頭……”林書野出人意料地沉吟了一會兒，然後說出了一個令陳正昊驚訝的結論，“怎麼說呢，其實，她纔是你們當中自制力最強的人。”
“嗯？林老何出此言？”陳正昊有些困惑。
“爲了這個孩子的病，當年顧秋先生——哦，也就是顧柳言的父親——曾經動用顧家的一切資源尋求病源和良方。呵，當年在醫學界也是件不小的事呢！因爲這個丫頭的特殊性，我也動了興趣，暗中查訪這個丫頭的病源。”
“還記得我的那八個同伴吧——當初剛聽說這個丫頭時，我就覺得她的情形和其中一位舊友很類似。於是我去京域的一座廟裡去找已經出家的的他聊了一下午——別瞎琢磨了，三年前他就圓寂了，唉——據他描述，這種可怕的慾望是天生的，那種感覺，就像是有另一個人在控制着他去進行實行殺戮之事，去追求那鮮血給感官帶來的刺激。結合他當年的所作所爲，我得出的結論是——顧柳言這姑娘，意志力強大得可怕。在這種強力的心理控制之下，她居然還能抑制住自己原初的渴望，不說殺人，連小動物大多都能放過，活得比你們四個相對來說還算正常的傢伙還要開朗陽光，嘖嘖嘖……”
聽到這兒，陳正昊不禁一陣汗顏——想想自己受刺激之後的慘狀，真是不堪回首啊！
“白虎，西方太歲之神，天性嗜殺，司掌刑罰之事。殺戮是對白虎的力量的詛咒，也是對白虎的力量的詮釋——這就是她的宿命。她是最鋒利的刀刃，她可以揮向邪魔惡祟，也可以揮向無辜蒼生——這一切對於白虎而言，只是在一念之間。”
“關鍵在於，誰是背後的操刀鬼。”陳正昊依然是那麼敏銳。
“就目前看來，在這件事上，你和周之恆基本齊頭並進哦！”林書野微笑着提醒道。
“我應該有些優勢吧？”陳正昊有些不服氣。
“錢宇謙只能幫你多接觸她，具體還得看你自己和顧柳言的立場與判斷。”林書野顯然知道陳正昊心裡打的是什麼算盤。
“不過最終，這把舉世無雙的利刃不會屬於任何人，”林書野最後補充道，“在無盡的殺戮與鮮血之中，白虎終究會找到自己的道路與意義。那個時候，沒有人能真正控制得了她，她也將成爲超越平凡的存在，以一種極其殘忍的方式。”
“聽說，你和明臺公司的那位董小姐勾搭上了？”林書野的笑容有些微妙，“行啊，小子——之前沒看出來啊，你小子居然看上了那個姑娘？”
“咳咳，臨場做戲，任務報告我都交了，林老先生，還是別開玩笑了。”陳正昊有些尷尬和無奈，連忙解釋道，“雖然董小姐長得確實漂亮，但我實在是惹不起這隻對外極具威脅性的母龍啊！”
“母龍，哈哈哈，這你倒沒說錯！”聽完陳正昊無奈的抱怨，林書野顯然是忍俊不禁，“這個丫頭在京域可以說是很有名了——明臺公司曾經欽定的少奶奶，有明臺公司創始人之一的父親，還有當初被譽爲‘京域第一才女’的母親，卻因爲一場意外失去了父親和容顏，後來與張家少爺的愛情受張晦明先生百般阻撓，最終因執念太深而性格扭曲，性情大變，陷入了生活的絕境，只能在暗無天日的深淵中冷漠地苟活。”
“唉，人世無常，愛而不得，確實可憐啊。”陳正昊感嘆道。
“張晦明先生對兩個孩子愛情的阻撓我倒是很能理解——相信你這麼世故的小子也可以理解吧？”林書野笑着說。
“當然——張晦明先生其實反對的不是董小姐和張平遠先生的感情，恰恰相反，他很瞭解兩個人的羈絆之深，深到了一旦張晦明先生默許他們兩人的愛情，那麼基本相當於默認了兩人的婚姻——但結婚這件事不是單純的感情問題。董司慧對於張平遠的執念太過深重，以至於當牽扯到張平遠時，她可以放棄一切理性的思考，不顧一切去保護張平遠的安全和他們之間的感情。執念深重者，會陷入‘我見’之中不可自拔，這是一種很危險的狀態——尤其是對董司慧這樣能量極大的人來說。最深重的執念同樣也會帶來最可怕的災難，從這個角度來看，張晦明先生也是在保護自己的兒子。”
“不過，”陳正昊笑着說，“我已經很多次暗中提醒董小姐問題所在了，加入‘伍’後，她的‘我見’已經弱化了許多。”
“這的確是個好消息，”林書野有些欣慰地笑了，“但這個丫頭想要獲得張晦明的認可，她還得邁過最後那一道坎。”
“龍，這世間不多的可以稱王的神獸，性情高傲，果於殺伐，盤桓、屹立於大地之上，以絕對的力量統領一方，護得浮世安寧。既擁有力量，又心懷仁德，這纔是真正的青龍——與朱雀的地位並肩的存在。由於青龍是力量的象徵，絕對的力量對於心智尚不成熟的任何人都是極具誘惑力的存在，而明確這份幾乎可以做到一切的力量對自己和世界的意義是青龍必須經歷的成長之路。如今的董司慧，擁有着過人的能量，卻陷在自己無妄的執念中，受着心中慾望的引導而選擇不斷強化自己的力量——方向沒錯，但初心錯了。但當青龍真正明白力量的意義時，陳正昊，她將是你最強大的對手——亦或是同伴。所以，儘可能去幫助她吧——或許在將來的某天，她也會幫助你走出關鍵的一步。”
“關於你，朱雀，”當話題終於回到陳正昊身上時，林書野突然笑着住了口，“你對‘朱雀’是怎麼定義的呢？”
“嗯……我的想法麼……”陳正昊沉吟片刻，作出了自己的解釋，“這一年來拜‘伍’所賜，我也是經歷不少大事了。在別人眼中，我或許有着擅長觀察他人的天賦，或許有着掌控大局、神機妙算的天賦——但在我眼裡，我的天賦只有一個……”
“切實理解他人的感受，對嗎？”林書野揭曉了答案。
對於林書野精準無誤的回答，陳正昊倒沒有太多意外——畢竟眼前這位老人對自己的一切實在是太過了解了。“您說的沒錯——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當我看見每個我眼中的人敘說他的故事時，我似乎就變成了他。我能感受到他行事的思路，理解他行事的理由。這讓我很快便能掌握他人的行事風格與價值觀。”
“其實當初我是想去讀法學的，但後來想想，要是讓我去當法官，那麼所有罪犯恐怕都會無罪釋放——因爲我能夠了解他們的苦衷。”
“呵呵。”林書野淡然一笑，示意陳正昊繼續。
“朱雀，與青龍一樣，都是稱霸一隅的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青龍和朱雀都是人間意志的結合——青龍是凡民不斷膨脹的慾望，朱雀是人間守護蒼生的意志。對我而言，我沒有徵服天下的慾望，但有守護人間的意志。在這個世界沒有墮落至深淵之前，我的所有力量都只爲了一個目的——維持當前運行的秩序，不讓它淪落至分崩離析。”陳正昊的語氣格外認真堅決，與平日裡那個浮浪不羈的小子判若兩人。
“很好嘛，”林書野爲陳正昊的精彩發言拍了拍手，“看來，你對自己的方向認識得很清晰嘛！”
“但，在Y國時，我對自己的方向產生了動搖。”陳正昊苦笑着搖頭，“在哈德奇軍中時，就是攻克羅柯門的那一天，當哈德奇軍興奮地宣佈羅柯道被拿下、負責指揮的軍官興奮地擁抱負責內應的我時，我忽然想起，失敗的政府軍將會面臨怎樣悲慘的命運。看着那些昨夜還對我十分尊敬的政府軍士兵在我的謀劃裡成爲一個個垂頭喪氣的戰俘，甚至是一具具冰冷可怖的屍骸，我一直在反問自己——”
“我所謂的守護，究竟是保護了所謂的弱者，還是審判了真正的無辜者？”
小院已經不知多少次陷入了這樣肅穆的沉默。這一次，陳正昊在等待林書野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片刻，林書野笑着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過有件事你要清楚，陳正昊，就算是全知全能的神明，也無法同時守護所有無辜者的權益。當你選擇守護某一羣人時，勢必會傷害另一羣人——很多時候，另一羣人也是無辜者。”
“我能告訴你的，陳正昊，只有這一點——慎重地作出你的判斷，然後，不要懷疑，堅決地執行即可。你的眼睛可以看清所有的真相，但不要讓你的思想被你所看見的帶偏。在這個世界，想要守護，得做好犧牲的覺悟——可能犧牲的是別人，可能是你。”
“不過我想，對於你而言，犧牲無辜者比犧牲你自己更難接受——但很多時候，對於全局，你的性命更重要。所以，你得學會真正狠下心來，就像過去那個並不存在的你那樣。在複雜的局勢中，想好犧牲與回報的等價性。當你想要犧牲自己時，先好好考慮一下你的犧牲能爲這個世界帶來什麼裨益。”
陳正昊有些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不過也不用着急，年輕人嘛，你還沒經歷過很多事——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的。”林書野笑着說。
“該說的我都說完了，那麼，下一個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