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久三年(1863),9月25日,清晨——
秦津藩,大津——
晴空萬里,秋高氣爽。
四周的風景雖然仍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景象,但確確實實有了一種季節更迭的氣息,空氣裡充滿了秋季所特有的清爽味道。
霧狀的晨曦在田野間流淌,漂浮着像是沉澱下來的露珠。
青登一行人漫步在夯實的田壟間。
“哞~哞~哞~哞~哞~”
蘿蔔甩着尾巴,發出歡快的叫聲。
它已經許久沒有像今日這般悠閒地在野外散步了。
從接到德川家茂的手令至現在,已經過去了5天的時間。
直至今日,青登才總算是擠出了時間,得以來親眼看看他的封地。
這是一場小規模的、天黑前就會返回京都的巡視行動。
出於此故,隨行人員很少,僅有木下舞、巖崎彌太郎、山南敬助、以及少許侍衛。
只見青登身後的那名侍衛扛着一面斗大的、正迎風飄揚的旗幟。
從布料的新舊程度來看,不難看出這是一面剛完工的新旗。
白底的旗面異常整潔,只繡着一樣物事——線條俊逸的龍膽葉!
龍膽葉乃青登的家紋。
青登已是秦津藩之主,因此便理應以龍膽葉來作爲這片土地的新符號、新象徵。
“敬助,距離大津城還有多遠?”
青登扭頭向身旁的山南敬助問道。
山南敬助看了看周圍的景色,答:
“大約還有10町。”
【注1町=109米】
青登頷首:
“嗯,就快到了。”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正是藩廳大津城。
前往大津城的這一路上,他們左看看、右看看,像極了一夥來遊山玩水的旅客。
包括青登在內,他們都是首次踏足這片土地。
他們以前只在途徑此地的時候,粗略掃過這兒的優美風光。
冷不丁的,木下舞突然興奮地喊道:
“青登,快看!是琵琶湖!”
說着,她伸手指向東方。
青登循聲望去——粼粼波光映滿了視界。
廣闊的湖面很有氣勢地反射着陽光。
縱使極目遠眺,也看不見湖的邊際,乍一看去還以爲是大海。
薄薄的雲絮飄浮在湖面的盡頭處,彷彿與湖面融爲一體。
即使是功力最高深的畫師,也難以在畫布上覆刻這片美景。
巖崎彌太郎揚了揚眉,盛讚道:
“不愧是日本第一大湖!確實美極!”
山南敬助點點頭,附和道:
“光是目睹這片驚豔風光,就已不虛此行了!”
木下舞眨巴了幾下美目,然後若有所思地說道:
“琵琶湖可是一個聚寶盆啊,倘若好好經營……我們應該能賺不少錢!”
青登聽罷,不由得啞然失笑,嘴上半打趣道:
“靠琵琶湖來賺錢,並不困難。可要以此賺大錢的話,那還是有點難度的啊。”
時下日本還沒有“旅遊業”的概念。
要想發展旅遊業,必須要達成以下4個條件:
其一,擁有優質的旅遊資源。
其二,舒心的住宿環境。
其三,民衆有閒又有錢。
其四,便利的交通條件。
綜上所述,在封建時代發展旅遊業,實在是癡心妄想。
前兩點倒還好說,旅遊資源不難找,舒心的住宿環境也不缺,可後兩點實在是太難達成了。
掙扎在溫飽線上的平頭老百姓們哪兒有那個閒錢與閒時間去旅遊呢?
沒有飛機,沒有高鐵,只有原始的步行和騎行。
去一個稍微遠點兒的地方,在路上耽擱個十天半月的時間是常有的事情。
老百姓們哪經得起這種消耗?
況且,沿途還有可能碰上山賊和盜匪,到頭來可能既失財,又丟命。
也就只有那些富貴人家能有那個資本去旅遊了。
於是乎,便如青登適才所調侃的,確實能靠琵琶湖來發展旅遊業,也肯定能夠賺到錢。
但是指望這個來發大財,那無疑是天方夜譚。
……
……
青登等人默默前行。
不一會兒,田壟兩側的風景開始發生變化。
放眼望去,四下裡密佈着棋盤似的水稻田,間雜着造型別致的稻草人,銜接着遠方的村落。
現在已是秋季時分,水稻已開始成熟,結出飽滿的穗。
望着已漸呈金黃之色的這一片片稻田,窮苦人出身的巖崎彌太郎喜上眉梢:
“不錯!看樣子,今年會有一個好的收成!”
既然有稻田,那自然就有農民。
面朝黃土背朝天、一絲不苟地埋頭耕作的身影,在田野間隨處可見。
“鏗”、“鏗”、“鏗”的鋤地聲,此起彼伏。
青登等人的突然駕到,自然是引來了農人們的好奇。
他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兒,朝青登等人投去困惑的目光。
“喂,快看,有人來了。”
“他們是誰啊?”
“不知道,也許是過來觀賞琵琶湖的旅客吧。”
“瞧呀,,感覺他們不像是一般人啊。”
“爲什麼那個人騎着一頭牛啊?”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騎牛的貴人……”
“這你就不懂了吧!貴人都是這樣的,總是幹出一些很奇怪的事情。想當年,孔夫子就是騎着一頭黃牛,南下山海關去佈道!”
……
農人們七嘴八舌,嘰嘰喳喳。
他們所討論的重點,自然是走在最前面,騎着頭大黑牛,格外顯眼的青登。
農村不比城町,缺少傳媒渠道,消息閉塞。
所以說,他們不認得青登,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們或許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已不再是天領之民。
從5天前起,他們就有了一個新的身份:秦津藩的子民!
對大津的視察,打從剛纔起就開始了。
青登掃動視線,鄭重其事地打量大津的農田。
大津不愧是物產豐饒的福地。
光是這一望無際的水稻田,就足以羨煞無數農人。
眼見青登正在觀察稻田,巖崎彌太郎十分有眼力勁兒地從懷中掏出一份卷軸,鋪展開來,然後清了清嗓子:
“橘先生,您此前所吩咐的任務,我已完成,現在請容我向您彙報!”
4天前,青登緊急召喚巖崎彌太郎,交給他一個重要任務——統計並整理大津的特產。
很明顯,青登這是準備大力發展經濟,故而命巖崎彌太郎去提前摸底。
自知責任重大的巖崎彌太郎毫不躊躇地當場應承下來,而後展現出他那過人的行動力,三下五除二地就將大津的產業情況調查得清清楚楚。
青登輕輕頷首,說了聲“嗯。”
巖崎彌太郎旋即低頭看向手中的卷軸,一字一頓地說道:“大津的傳統產業有大津繪、大津算盤、松本瓦、膳所燒、湖南燒、湯葉、鯽魚壽司、鹹味湖魚、瀨田蜆子、食用菊花,以及膳所茶。”
“其中,瓷器與茶葉……也就是松本瓦和膳所茶,乃是大津最著名的、同時也是最能賺錢的商品。”
“尤其是茶葉,實乃大津的經濟支柱。”
“黑船來航時,幕府在船上向馬休佩裡供應了大津的膳所茶。”
“膳所茶的清新味道深深地吸引了馬休佩裡。”
“自此以後,膳所茶被美國人所青睞,成爲了對美出口的頭號商品。”
“此前,礙於精力有限、財力不濟,幕府始終沒能擴大膳所茶的出口規模。”
說到這,巖崎彌太郎頓了一頓。
當他再度開口時,其眼中迸射出激昂的眸光,一臉躍躍欲試的表情。
“橘先生,實不相瞞,我的腦海裡已經有一個龐大的商業計劃了!”
“大津毗鄰大阪,而大阪又是重要的對外港口。”
“只要不是碰上極端天氣等意外情況,3日之內就能在大津與大阪之間走個來回。”
“因此,我們若想發展對外貿易,實在是容易得很!”
“西洋人對茶葉情有獨鍾,向西方販賣茶葉乃穩賺不賠的大買賣!”
“只要我們經營得當,完全能將膳所茶現有的出口規模再翻個幾倍!”
“屆時,哪怕是按照最保守的估計,我們每年都能賺來數以萬計的鉅額收入!”
巖崎彌太郎的這一席話,引得在場的其他人紛紛露出驚詫的神情。
數以萬計的收入……這可太誘人了啊!
絕大部分藩國一年下來的總收入,恐怕還不到5萬兩金。
大津僅憑茶葉這一項商品,就能賺來數萬兩、甚至是十萬兩金……
如此暴利,足以使無數大名眼紅——大津未免也太富了吧!
巖崎彌太郎發言的時候,青登全程認真傾聽,並未插話。
直到對方語畢了,他才苦笑着說道:
“彌太郎,你的計劃很好。”
“可是……卻有一個問題。”
“我們要上哪兒去籌齊‘擴大茶葉出口規模’的錢呢?”
巖崎彌太郎聽罷,當場怔住。
少頃,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臉上不復剛纔的激昂之色,轉變爲惆悵、無奈的神情。
“橘先生,這正是現在最困擾我的問題啊……”
……
……
又過了一會兒,青登等人漸漸將農田拋至身後。
取而代之的,一座面積廣闊的城町在他們眼前徐徐展開。
正是大津城的城下町!
鱗鱗萬瓦,裊裊炊煙。
縱橫的街道,絡繹的行人。
一言以蔽之——這是一座充滿了活力的熱鬧城町。
青登等人走上街道,不出意外的又成爲全場焦點。
町民們紛紛讓出道來,擠在街邊,疑惑地望着青登等人。
就跟剛纔的農人們一樣,現場的町民們也覺青登面生,沒有認出他來。
當然,這種情形並沒有持續太久。
城町終歸是城町,並不像農村那樣閉塞。
很快,便聽見人羣中響起一道呼喊:
“啊!我想出來了!他是‘仁王’橘青登!”
“橘青登?真的嗎?!”
“那他就是我們的新主君嘍?”
……
紛嚷之下,也不知是誰先帶的頭,倏地矮下身形,跪倒在地。
緊接着,就跟起了連鎖反應似的,街道兩側的町民們一茬茬地跪下,像極了被割倒的韭菜。
剛纔還很喧鬧的大街,這時變得格外安靜。
無人說話,更無人敢擡頭去看青登。
諸侯不可平視,天子不可仰視——此乃日本的重要禮教之一。
意思就是說:平民不可平着看諸侯,必須要跪在地上,即仰視。
而天子連仰視都不可以,必須要跪在地上,並且轉過身去。
當然,老百姓們平時也沒機會看見天皇。
天皇是日本的頭號家裡蹲,若無必要,他是不會隨便離開御所的。
青登已不再是普通的武士,而是正兒八經的大名。
既如此,他以往所常經歷的那種“一出門,就有許多百姓跑來跟他打招呼”的熱鬧景象,已不復存在。
從今往後,映入其眼簾的光景,就只會是安靜的街道,以及一具具伏地跪倒的身影。
“好震撼啊……”
木下舞呢喃道。
山南敬助、巖崎彌太郎等人雖未接話,但從他們刻下的神情來看,他們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了。
前後不過數秒的工夫,街邊的無數民衆就齊唰唰地跪伏在地……對於初次見到這種畫面的人來說,確實是難以在短時間內適應。
值得一提的是,青登此時並不像木下舞等人那樣表現出詫異、無所適從的模樣。
“……”
他看了看左邊,看了看右邊,看了看跪伏在地的羣衆,一言不發,沉下眼皮,抿緊了脣,臉上無悲無喜——令人難以猜透他刻下的內心想法。
……
……
大津町雖是一座繁華大町,但其面積終究無法與江戶、京都這樣的大城町相比較。
因此,沒過多久,青登等人就來到了大津町的中心地帶,抵達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大津城。
“橘先生,那兒就是大津城。”
巖崎彌太郎向前一指。
青登擡眼看了看,隨後半開玩笑地調侃道:
“真是一座寒磣的城啊。”
此言一出,其餘人相繼笑出了聲。
就現實而言,青登的這句調侃很準確——大津城早就已成一片廢墟了。
大津城乃歷史悠久的古城,其歷史可以追溯到飛鳥時代(592-710年),由天智天皇(626-672年)所建。
667年,天智天皇建大津京。
1586年,豐臣秀吉建大津城。
1600,受關原合戰的影響,大津城被焚燬。
自此以後,只剩下一些黑呼呼的、燒焦了的石頭地基。
向來很喜歡古建築的山南敬助,百感交集地輕吟道: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青登聳了聳肩:
“做了土……也好!方便我們建立一座更大、更好的城!”
說到這,青登陡然擡高音量:
“我要在此地建立一座棱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