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東海道,箱根宿,某旅店——
“今天的這頓晚飯真香啊!”
“是啊,那個溫泉饅頭好好吃啊!”
“加入新選組果然是對的,每天都有那麼香的飯菜,若是讓老家的鄉親們知道了,肯定會羨慕死我們!”
“嗐,咱們也就是在行軍途中,受到了宿場的熱情招待,才吃得上那麼香的飯菜。等到了京都,怕是就沒有那麼好的待遇咯!”
3名腰間佩着脅差的年輕人,踩着嘎吱作響的廊道,走在返回臥房的路上。
他們雖剃着月代頭,但他們的髮髻並非頂在頭頂,而是別在腦後。
最開始時,月代頭是武士專屬的髮型。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這股潮流自上而下地往平民階層蔓延。
時至今日,縱使是貧賤的佃農,也有權利給自己剃一個像模像樣的月代頭。
只不過,雖然武士和平民現在都能剃月代,但雙方的具體髮式仍有着十分顯著的差別——主要體現在髮髻的擺放位置上。
武士的髮髻是直接頂在頭頂上的。
而平民的髮髻位置則會靠後一點,從正面看過去,就像是將髮髻別在腦後似的。
從這三人的髮型,以及他們那因與勁風和烈陽長期結緣而顯得格外黝黑粗糙的肌膚來看……毫無疑問,他們是平民出身的隊士。
新選組的絕大部分隊士都是學過武藝的武士。
但仍有些許平民因身體素質過硬而被破格招入軍中。
根據口音來推測,這仨人應是武藏地區的農人。
武藏是關東平原的戰略要衝,同時也是德川家康組建的半兵半農的鄉士軍團:“八王子千人同心”的所在地。
雖然承平日久的安逸生活早就使八王子千人同心的武備狀況變得費拉不堪,但是習武的風氣卻一直流傳了下來。
以武藏爲中心的周邊地帶,健身習武蔚然成風。
農忙時務農,農閒時就一起錘鍊筋骨,或者聘請武藝高強的師範過來傳授武藝。
正因如此,論體能素養、論兵源優劣,武藏要遠好於其他地區。
新選組的平民出身的隊士,便多爲八王子千人同心的良家子。
正當這三人相談甚歡時……他們前方的走廊拐角處,突然出現4個腰間佩刀的武士——這座旅店已被新選組承包了下來,除了工作人員以外,會在這座旅店裡出沒的人,無一例外都是新選組的隊士。
他們打着飽嗝,邁着大搖大擺的方步,朝那三位農家子弟徑直走來。
兩撥人相向而行。
農家子弟們見狀,怔了一怔,臉上浮現猶豫、遲疑之色。
不過僅少頃,他們就恢復了正常的面色,步速不停,繼續前行。
這條走廊很寬,兩撥人即使互不相讓、並排前行,也不會覺得逼仄。
然而……那四名武士卻倏地停下了腳步。
“喂,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爲首之人撇着嘴巴,昂着下巴,以鼻孔看人。
“你們的爸媽難道沒有教過你們嗎?平民在走廊、橋樑等狹窄處迎面碰上武士時,要主動讓路!”
三位農人聞言,頓時也停住腳步,面露不忿。
“這條走廊那麼寬,何需給你們讓路?”
武士們的鼻孔擡得更高了:
“就算這條走廊很寬,你們也應閃到一邊去。這是你們這些平民應盡的禮法。”
憤慨攀上農人們的面龐。
他們強壓着怒火,沉聲道:
“喂,你這話說得可就不對了啊!在軍隊開拔之前,仁王大人親口說過了:從今往後,沒有男、女、武士、平民、穢多之分!我們現在都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新選組的戰士!”
“沒錯!我們現在的地位是均等的!少拿以前的那套‘武士·平民之別’來壓我們!”
他們的話剛說完,武士們便像是聽見了什麼非常可樂的笑話似的,捧腹大笑了起來。
走廊內外充滿了輕狂的笑聲。
待笑得盡興之後,爲首的那位武士不屑地撇了撇嘴。
“仁王?仁王讓你去吃屎,你也去吃屎嗎?仁王讓你去舔他的屁眼,你也上趕着去舔他的屁眼嗎?”
另一人附和道:
“仁王就這麼隨口一說,你們就還真以爲自己從今往後就能跟我們平起平坐了嗎?”
那位爲首的武士接回話頭。
“仁王雖是我們的頭兒,但這並不代表我們凡事都要聽取他的命令!”
“我們之所以會選擇加入新選組,是爲了蕩平盤踞在京畿的賊寇,可不是爲了來受氣,更不是爲了讓你們這些滿身泥濘的平民來冒犯我們!”
“讓平民參軍……哼,完全就是胡鬧!他將女人也招進軍隊的這種行爲就更加荒唐了!這種違亂禮紀的行爲,真虧仁王幹得出來!”
他的言辭裡,充滿着對青登的不滿。
“你們若是聽明白了,就趕緊滾到一邊去!把路給我讓出來!”
說完,他停了一停,斜過眼珠子,瞥着農人們腰間的脅差。
雖然目下的日本已然禮崩樂壞,越來越多的平民開始公然無視“只有武士纔可以佩戴打刀”的規定,但是你要想佩戴打刀的話,總得有把刀才行吧?
縱觀整個江戶時代,受限於生產力有限,刀劍從來都不是能夠走進千家萬戶的大衆商品。
在市面上,最便宜的刀是被戲稱爲“批發刀”的便宜貨。
江戶、京都、大阪等各大城市的各個刀匠鋪都做了一大堆,在攤口前擺得像小山一樣露天販賣。
它們的樣式和材質都一模一樣,簡直就像是從同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一樣,連刀銘都沒有。
一般而言,刀匠們爲了打造自己的“品牌名聲”,同時也爲了製作“防僞標記”,往往會在刀莖上刻下制刀者的姓名,以及鑄成此刀時的年月份。
刀匠們甚至都不願意在這些刀的刀莖上留下自己的姓名——可想而知它們的做工有多麼粗劣。
鋒利度基本只有菜刀的水平。
堅韌度就更不用提了,用這種破刀來跟木棍對砍的話,都不知道哪一方會先斷。
然而,饒是這種劣質產品,也得花上3株到1兩之間的高價才能購得。
【注·株:1兩=4分=16株】
3株……一戶普通的農家辛辛苦苦地打拼一整年,都不知道能不能夠攢下1株金的存款。
莫說是平民了,家境窘迫的中下級武士都沒法隨隨便便地買刀、換刀。
祖祖輩輩用同一把刀是常態。
爺爺用完爸爸用,爸爸用完兒子用,兒子用完孫子用……
某些人的刀甚至是從二百多年前的戰國時代一路傳到現在的,寶貝得很,若是不慎磕壞碰爛了,那他們就得將竹片刀佩到腰上了。
很明顯,這三位農家子弟都不是能夠買得起打刀的人。
他們的腰間都只有一把脅差,而且這把脅差還陳舊得厲害。
像朽木一樣斑駁的刀鞘,彷彿能聞見潮溼的臭味。
鮫皮和纏帶破破爛爛的,有如開了線的衣服。
【注·鮫皮:產自東南亞一帶的𫚉魚皮,貼在刀柄上,使刀柄變得適合拿握,不至於打滑。纏帶:在貼好了鮫皮後,柄卷師會在刀柄上再綁上絲或者棉製的纏帶。這樣,一個完整的手柄就完成了。】
望着農人們腰間的擁有悠久歷史的脅差,武士們臉上的不屑、嘲諷之色,愈發濃郁。
“腰間插着把廉價的破脅差,就真以爲自己是武士了?”
說罷,爲首的武士耀武揚威地將腰間的精緻打刀一橫,“大大方方”地向農人們展示他的刀。
興許是武士的輕蔑表情刺痛了他們的心,也有可能是這人的鄙薄話語使他們忍無可忍——某位農人一個箭步上前,揮出拳頭,重重地打中那位爲首的、最囂張的、從剛纔起就一直在大放厥詞的武士的面龐上。
“嘭”的一聲,猝不及防的武士倒飛出去,撞上其身後的同伴。
這一拳,點燃了本就一觸即發的火藥桶。
“媽的!你們想做什麼?”
“去死吧你們!”
“區區平民,竟敢毆打武士!好哇,現在就讓你們領教一下武士的厲害!”
霎時間,“嗆啷啷啷”的拔刀聲響作一團。
一場亂哄哄的羣架,旋即展開。
如此鬧騰的動靜,自然驚動了住在同一旅點內的其他隊士。
“什麼動靜?發生什麼事兒了?”
“好像是有人在打架!”
“打架?走!快去瞧瞧!”
一傳十、十傳百……不消片刻,廊道的兩端站滿了前來看熱鬧的人。
“讓開!”
大約2分鐘後,近藤勇——他恰好住在這座旅店裡——氣勢洶洶地率領都察局的目付們趕到。
都察局是專門負責維護軍隊紀律、監察將士們的機關。
換言之,都察局的目付們就是新選組的憲兵。
近藤勇憑着壯碩如大猩猩的健壯身軀,擠開擋住他前路的人羣,來到“最前線”。
他在看了一眼亂糟糟的打架現場後便轉過頭來,對着身後的部下們喊道:
“你們還愣着幹什麼?還不制服他們?”
說罷,他拔出腰間的長曾禰虎徹,大步跨入一片狼藉的走廊。
羣架、以少打多……這可是擁有天賦“孤膽”的近藤勇最擅長的戰鬥方式!
他的“天然理心流宗家四代目掌門人”的頭銜,可不是靠着親緣關係得來的。
他是憑藉自身的無可置疑的硬實力,獲得近藤周助及試衛館的一衆學徒的認可而受擁上位的。
他是公認的試衛館裡僅次於青登和總司之下的最強者!
只見他一個閃身,便來到了亂戰的最中心。
一閃、再閃、三閃……人們看見他的虎徹閃爍了三次。
第一次,他將某農人的脅差磕飛。
第二次,他用刀柄的柄底重擊某武士的肚腹。
第三次,虎徹的鋒刃筆直地命中某把打刀的刀面,僅一擊就斬斷了此刀的刀身。
從近藤勇參戰再到戰鬥結束,攏共只過去了10秒鐘都不到的時間。
近藤勇硬是在那麼短的時間內,三下五除二地將參與鬥毆的,所有人全數撂倒在地。近藤勇一邊將虎徹收回刀鞘,一邊扭頭對目付們喊道:
“把他們都捆起來!”
……
……
青登的房間——
因身份崇高而享有獨立大套房的青登,正藉着燭光閱讀《源氏物語》。
《源氏物語》是由日本平安時代女作家紫式部創作的一部長篇小說。
它以日本平安時代全盛時期爲背景,描寫了主人公源氏的生活經歷和愛情故事,反映了平安時代的文化生活和社會背景。
備受日本人推崇的“物哀”思想便出自該書。
青登之所以在閱讀這本名著,並非是因爲閒得打屁,所以隨手打發時間,而是想要憑藉此書來多多瞭解京都。
對於青登而言,京都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
說來慚愧,說起京都,他能想到的……全是各種各樣的刻板印象。
敬語特多的京言葉。
別有韻味的妖嬈藝妓。
比比皆是的歷史古建築。
“京都之外皆是鄉下”的自高自大的民衆性格——特別是這一點,讓青登每逢想起“京都”這一詞彙時,都會忍不住地直抽嘴角。
和宮的貼身女侍們那拽上天的行爲舉止,加深了青登的“京都人都是一幫傲慢的傢伙”的刻板印象,都快成思想鋼印了。
這個時代沒有電視、互聯網等便捷的傳媒渠道。
要想了解視界之外的地域,便只能依靠他人的口耳相傳以及書籍裡的記載。
新選組目前的進軍很順利。
不出意外的話,他們將如期在2月中旬抵達京都。
接下來,他將以京都爲據點,工作上很長的一段時間。
因此,多閱讀一些跟京都有關的書籍,再多瞭解一點這座古都,準沒錯。
《源氏物語》雖是成書於八百多年前的長篇小說,但它的故事內容涉及了大量京畿方面的風土人情。
當青登讀得正起勁時,走廊方向倏地傳來急促的足音。
他自知應是有事發生,立刻放下手中的《源氏物語》
“橘君!橘君!”
總司的聲音傳了進來。
“不好了!有隊士打架!”
她將事件始末言簡意賅地闡述了一遍。
青登聽完後,嘴邊揚起若隱若現的笑意。
“這麼快就出現鬧事者了啊……”
說罷,他合上書籍,滕地站起身。
“總司,幫我召集全軍。”
“全、全軍?”
“是的,全軍!把全軍將士都給我叫過來!”
……
……
箱根宿,某處空地——
以近藤勇爲首的長官們、以總司爲首的隊長們、各隊的隊員們、問屋場的工作人員們,齊聚一堂。
他們站成一個扇形,其中的部分人一臉茫然,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喂?發生什麼事了?爲何突然召集我們?”
“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有人私鬥。”
“私鬥?喂,這不是糟糕了嗎……我記得‘新選組法度’裡明令禁止私鬥的……”
“噓!安靜,仁王大人來了!”
青登扶着腰間的佩刀,緩步踏入衆人的視界裡。
參與打架的那7人——3位農人、4位武士——被麻繩五花大綁,跪坐成一排。
他們在互毆時都抽了刀子,但因爲近藤勇的及時介入,所以無人死亡,只有極個別人掛了點彩。
青登在他們的面前站定,面無表情。
山南敬助自後方快步走到他的身旁,上身斜探,嘴巴貼近其耳朵:
“橘君,他們的身份都已查清楚了。”
“那3位農人出身的隊士,1人來自八番隊,2人來自10番隊。”
“而那4名武士出身的隊士,1人來自六番隊,2人來自五番隊,1人來自四番隊。”
彙報完畢後,山南敬助自覺地退回原位。
青登微眯雙眼,將凌厲的目光割向面前的鬧事者們。
只見他們大多都垂着雙肩,耷拉着腦袋,腰骨像是消失了似的,整張脊背顯得軟趴趴的。
但是,有3個人——他們都是腰佩打刀的——像天鵝一樣高昂着腦袋,一副並不認爲自己有錯的倔強模樣。
青登也不理睬他們,直接高聲道:
“你們應該都有背過‘新選組法度’吧?”
“一,一切行動聽指揮。”
“二,不可擅自脫離組織。”
“三,不可無故私鬥。”
“四,勒索他人者、搶劫財物者、傷害無辜者、姦淫婦女者,就地正法。”
“五,背叛通敵者,就地正法。”
“你們違背了法度中的第三條——不可無故私鬥——依照律令規定,斬首示衆!”
此言一出,鬧事者們、絕大多數的正在圍觀的隊士們、甚至就連以總司爲代表的少許幹部,都變了臉色。
“仁王大人!請您聽我解釋!”
某位農人擡起頭來,忙不迭地急聲道:
“是這幫傢伙有錯在先!他們無視了您此前所說的‘新選組內沒有男、女、武士、平民之分’的規定,對我們出言不遜,肆無忌憚地侮辱我們,這才引發了騷亂,我們是無辜的啊!”
一直高昂着腦袋的那仨人,這時也難以再保持鎮靜。
他們中的某人喊道:
“等一下!是這羣混賬先動的手!你看吶,他們趁我不備,揮拳毆打我的印記都還留在我的臉上呢!後續的刀劍相向,只不過是還手反擊而已!真要受罰的話,也應該是他們受罰啊!我們是被害者啊!”
有了這二位的領頭,其餘的鬧事者紛紛跟上,苦苦求情,不遺餘力地將責任推卸給對方。
驚懼、惶恐的情緒傳導向四方。
圍觀人羣漸漸以不太張揚的方式騷動了起來。
“真的要把他們都殺了嗎?而且還是斬首……這是否太過殘酷了?”
“是啊,至少也要查一下誰纔是這起爭端的始作俑者吧。”
“我覺得只要誅殺首惡就好。至於其他人就放他們一馬吧,在看到首惡的人頭落地後,他們往後肯定不敢再鬧事了。”
……
七嘴八舌,爭長論短。
青登有如置身於鴨子堆中,亂七八糟、嘰嘰喳喳的喧譁包圍着他。
他在沉默了片刻後,輕聲說:
“怎麼?難道‘新選組法度’裡的條文,寫得還不夠清楚嗎?”
下一剎,磅礴的“勢”自其身上噴散而出!
轉睫間,全場寂靜!
隊士們噤若寒蟬。
直面青登的鬧事者們,不僅鉗口結舌,更是感覺彷彿有兩塊大石頭分別壓在他們的雙肩上,壓得他們險些喘不過氣來。
“‘凡是參與私鬥的人,不問是非對錯、不問身份職階,一律斬首示衆’——這是‘新選組法度’的附加條文裡寫得明明白白的內容。”
“你們是不是無視法度、肆意私鬥?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好說的?這已足以構成將你們斬首的理由。”
“至於哪一方的過錯更大一點、哪一方先動手、哪一方先挑釁……這些事情根本就沒有探究的必要,反正你們都得死。”
“近藤君!”
青登的突如其來的點名,使近藤勇怔了一怔,但他很快就回過神來,轉頭對身旁的目付們沉聲喊道:
“把他們都押下去!準備行刑!”
都察局是憲兵隊。所以新選組內部的處罰、行刑,自然也是交由他們來負責。
……
……
若是直接在宿場裡殺人,會給宿場帶來極不好的影響。
先不論會對宿場的生意造成衝擊,光是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就足夠令人覺得晦氣的了。
問屋場的工作人員們請求青登將處刑地點移至別處。
作爲交換,他們願意幫挖埋屍體的坑並提供墓地。
青登欣然同意。
就這樣,鬧事者們被拖到了箱根宿之外的某片雜草叢生、昆蟲亂飛的荒地裡。
青登領銜着新選組的幹部們、隊士們,充當這場處刑的觀衆。
“仁王大人!饒命啊!饒命啊!”
“仁王大人!我們知錯了!”
“就饒了我們這一次吧!我們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