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氣甚好。
旭日東昇,萬千光線從遠方山巒的頂峰處流瀉而出。
金紅色的曙光揭開了夜幕的最後一點黑紗,染紅了天宇,照亮了大地。
東面半空的紅霞絢爛似錦,鬆軟的雲散布其間,一片碧藍的蒼穹之下,極盡開闊的寺院土地上,新選組的隊士們拼組成雖不算整齊,但也不失秩序的方陣。
副長土方歲三、局長近藤勇、總長山南敬助、參謀清河八郎——他們四位屹立在方陣的最前端。
緊接其後的便是拔刀隊的10位隊長,他們按照從1到10的順序,一字排開。
“哈啊……真冷啊……”
總司將雙手遞至脣邊,哈了個熱氣,氤氳而起的氣團矇住她的俏臉。
永倉新八轉過頭來,望向剛從青登那兒歸來的總司:
“沖田君,橘先生那邊怎麼樣了?”
總司答:
“他剛穿好鎧甲。那副鎧甲很適合他哦,非常威武!”
“他可有緊張?”
“永倉君,對橘君而言,今日的動員儀式只不過是無足掛齒的小場面而已,他怎麼可能會緊張呢?”
永倉新八啞然失笑。
“嗯,說得也是啊。”
“畢竟,橘先生可是一刀一槍地從底層打拼上來的。”
“既抓過賊,又打過仗,還曾高坐在廟堂之上。”
“對於他來說,這樣的場面確實是不值一提。”
說到這,永倉新八長出一口氣,面露感慨萬千的表情。
“說來可笑,我纔是那個現在感到很緊張的人……”
“想不到我一個從窮鄉僻壤中走出來的下級武士,竟也有橫刀立馬的一天。”
永倉新八出身自鬆前藩。
鬆前藩坐落於蝦夷大島(現代的北海道),跟蝦夷(現代的阿伊努人)的疆域接壤。
在江戶時代的民衆的世界觀裡,關東以北的奧羽地區乃荒涼的窮山惡水——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因爲緯度偏高,所以奧羽地區的氣候條件遠稱不上理想。
除此之外,它的地形狀況亦是乏善可陳,乃名副其實的山國,幾無平原,可耕種的土地極少。
一無良田,二無優港,值得稱道的也就只有地熱資源了——即溫泉。
連奧羽地區都尚且如此,那麼比它還靠北、甚至還隔了個津輕海峽的鬆前藩就更不用說了。
日本人眼裡的鬆前藩,近似於中國人眼裡的塞外——苦寒之地中的苦寒之地。
“哈哈哈,永倉君,要說緊張的話……我也不遑多讓啊。”
總司擡起右臂,向永倉新八展示她的手掌——在微微發顫。
“我還是頭一次站在萬衆矚目的場地之中……心情好緊張啊……”
說着,她轉動視線,掃視周圍。
新選組的出征儀式——閒出屁來,同時又因時局動盪以致情緒壓抑的江戶士民們,怎能不來湊個熱鬧、消遣一番呢?
那嘰嘰喳喳的人聲,那細細碎碎的足音,不絕於耳。
因爲再過一會兒,以德川家茂、天璋院篤姬爲首的幕府高層就會蒞臨此地。
所以爲了保證場地的安全,這些前來圍觀的民衆都被隔離至老遠兒的地方。
饒使是眼力優秀的總司,也只能看見遠方的、一排排的正在攢動的人頭。
“哼,簡直就是兒戲。”
冷不丁的,四番隊隊長·芹澤鴨抽出腰間的隨身攜帶的鐵扇,一邊以扇作錘,敲打肩膀,一邊把話接了下去:
“這支軍隊,簡直就是兒戲啊。”
他斜過視線,看向站在他前頭的近藤勇和土方歲三,眼中滿是不屑。
“一個‘原農民’,一個‘現農民’。”
他轉過頭,將輕蔑的視線掃向左邊的佐那子和木下舞。
“還有兩個女人……哼!帶着農民和女人的軍隊,這樣的軍隊,如何能打仗?荒唐,實在是太荒唐了。”
他並沒有特地壓低聲線,而是以正常的音量來發表他的“高見”。
因爲近藤勇等人站在很靠前的地方,所以他們並未聽見芹澤鴨的話音。
得虧土方歲三沒有聽見。
就憑他那“荊棘惡童”的暴脾氣,若是聽見有人如此出言不遜,定要來找他算賬。
不過,即使土方歲三沒有聽見也無大礙。
因爲已經有人來幫他找回場子了。
“喂,小子,把話放乾淨一點,小心我斬了你。”
說罷,齋藤一——因爲他是三番隊的隊長,所以站在芹澤鴨的右手邊——右移半步,留足空間,拉出最適合戰鬥的間距,然後伸手握住右腰間的攝州住池田鬼神丸國重。
新選組羣英里,就數齋藤一的人生經驗最爲豐富。
用現代的話語來講……齋藤一是新選組裡除青登和土方歲三之外,社會經驗最豐富的人。
他很少向外人提及自己的往事。
但從他16歲時……或者在更早的時候就出來混社會,靠保鏢的工作來掙錢的人生經歷,以及他那在砍人時毫不拖泥帶水的利落刀法……可以想見,他以前是一個多麼硬核的狠人。
豐富的閱歷、寡言少語的漠然表情、能夠一刀砍死就絕不揮第二刀的幹練作風……這冷酷的模樣,常使人遺忘:他是新選組羣英里年紀最小的人之一,今年不過19歲。
面對齋藤一的言語警告和銳利視線,芹澤鴨毫不畏怯。
只見側過身來,直面齋藤一,左手繼續拿着鐵扇,右手擡起、按刀。
“啊?放馬過來呀,癟三。”
咔——齋藤一毫不躊躇地抽刀。
就在他剛將刀的卡榫拔出時,一隻有力的大手便從斜刺裡探出,按住他握刀的左手腕。
同一時間,五番隊隊長·新見錦也伸出手來,制住芹澤鴨。
“齋藤君,橘先生、大樹公就快來了,快把刀收起來。”
永倉新八鄭重道。
“芹澤兄,冷靜。在這種場合裡打架,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另一邊的新見錦也在安撫芹澤鴨。
六番隊隊長·井上源三郎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趕忙道:
“哎呀,不要吵架啊。”
“……”
齋藤一沉默了片刻,然後——嚓——的一聲,將刀收回鞘中。
緊接着,芹澤鴨也將按刀的手放了下來。
雖然不能在此時此地展開“物理性的批判”,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還是不成問題的。
論打嘴仗的功夫,總司可不弱於人。
她揹着雙手,“哼”地嗤笑一聲。
“明明很瞧不起農民、女人,結果自己現在的身份地位卻並不比他們更高級——你甚至還不如那兩位農民呢,也不知道應該知恥的人是誰呢?”
芹澤鴨聞言,立即瞪大雙眼,對總司怒目而視。
然而,對方根本就不以爲意,甚至連正眼都沒有瞧他,繼續平視前方。
“怎麼?不服氣嗎?不服氣就拔刀啊,你這樣的貨色,我五個回合就能放倒你,你要試試看嗎?”
總司的話音剛落,芹澤鴨還沒來得及做反應,新見錦就搶先一步地緊攥其肩。
他並未多言,只以誠懇的語氣輕聲道:
“芹澤兄……”
芹澤鴨側過臉來,與新見錦四目對視。
“……”
少頃,他沉着張臉,一言不發地收攏視線,身子轉回正前方,並未與總司等人爆發進一步的衝突。
眼見對方主動退讓,不願讓爭端擴大化的總司等人也見好就收。
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波,就此平息。
從剛纔起,身爲七番隊隊長的佐那子,就一直在關注這邊的狀況。
眼見風波已然平息,她便擺正螓首,繼續做個與她當下所身處的環境格格不入的天仙。
在一羣粗糙漢子裡,風儀玉立的佐那子顯得尤爲顯眼。
在這種兵戈鐵馬的嚴肅環境裡,身穿只能邁小碎步的女式和服,那肯定不合適。江戶時代是禮教森嚴的時代,男扮女裝是常有的事情,比如說:所有的歌舞伎藝人都是男性,劇目裡的女性角色都由藝人來男扮女裝。
男扮女可以,但女扮男是萬萬不行的。
女式和服和男裝都不能穿……佐那子和木下舞所能穿的衣裳,也就只剩劍道服了。
說來奇妙,佐那子是全場人士中——除了土方歲三以外——唯一一個有將領風範的人物。
她昂着螓首,目不斜視,表情不卑不亢,毫無非必要的小動作,高高束起的馬尾辮隨風飄揚,遠遠觀去,不怒而自威。
反觀其他人……雖不能說是沐猴而冠,但他們的舉手投足間都透露着一種不自信的瑟縮氣場。
不過,這倒也不能責怪他們。
要求截至不久之前仍是一幫無名之輩的中下級武士,在短期內成長爲威風凜凜的當世之傑,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
若說藍衣仙女是衆人中最具名士風範的,那麼紅衣少女可謂是走向了另一種極端。
作爲新選組裡唯二的女性(表面上唯二),她們倆的刻下表現,可謂是一個天一個地。
此時此地,就連總司、永倉新八這樣的社交能力正常的人都不免感到緊張,那麼社恐的木下舞……她的表現就不難想象了。
她不出意外地緊縮雙肩,耷着腦袋,眼觀鼻鼻觀心,面無血色,眼神渙散。
任誰看了都能一眼發現:這姑娘現在很緊張。
她的左手邊是十番隊隊長原田左之助,其右手邊是八番隊隊長藤堂平助……都是她根本不熟的人!
木下舞從未像此刻這般,那麼希望佐那子能夠站在其身旁。
儘管她們倆很不對付,但至少在面對佐那子時,她不會感到緊張、恐懼。
周圍盡是自己不認識的人,若不是用力地攥握雙手,將全身的氣力、注意力都集中在雙掌間,她只怕是整副身體都要發抖了。
不要看我,不要關注我,我要縮小,我要縮小——木下舞的姿態裡,帶有着這樣的信息。
不知情的人怕是根本想象不到:這樣的女孩居然是跟總司、佐那子等人平級的新選組九番隊隊長。
僅從外表上看,這根本就是一位彷彿跟父母走丟了、迷路了的小女孩。
拔刀隊的隊長們鬧騰得正歡——正站於他們前頭的長官們,亦不遑多讓。
“啊……肚子好飽……早知道就不吃這麼多了。”
近藤勇輕撫鼓脹的肚皮。
“你早上吃什麼了?”
土方歲三隨口問道。
近藤勇拍了拍雄壯的胸膛,露齒一笑:
“我在出門前吃了‘勝慄’和‘昆布’。”
吃勝慄和昆布——日本的民間習俗,取其“勝利”及“歡喜”之諧音,以求好兆頭。
“這種純粹只是討個慰藉的行爲,毫無意義。”
話剛說完,土方歲三便頓了一下,隨後微微一笑。
“仔細一想,我好像並沒有能夠數落你的立場。就在幾天前,我剛跟姐夫、姐姐他們幹過水杯。”
幹過水杯——亦爲日本的民間習俗,以示訣別。
“阿歲,你倒也不必如此……”
近藤勇啞然失笑。
“我們又不是再也不回來了。”
“哼,這個就難說了喲。”
說着,土方歲三將雙手搭在腰間的和泉守兼定上。
按理來說,僅爲一介農人的土方歲三是沒有資格佩刀的。
但是,因爲而今的日本早已陷入禮崩樂壞的窘境,所以也沒人顧得上這些繁文縟節了。
“阿勝,咱們可不是去旅行呀,而是去打仗啊。”
“說不定就在半年後、三個月後……也有可能是在我們抵達京都的翌日,就得緊急投身到激烈的戰鬥中去。”
“做好馬革裹屍的心理準備——這是我給你的建議。”
近藤勇聽罷,聳了聳肩。
“阿歲,這個就不勞你費心了。即使沒有你的細說,我也知道此次的京都之行定是危險重重。”
“但是——”
他倏地一轉話鋒。
“我一定會活下來的,並且還會立下巨大的功名!”
他的言辭裡充滿着昂揚的自信心。
另一邊,清河八郎極熱情地向山南敬助攀談。
“山南君,好久不見了啊!”
山南敬助禮貌迴應:
“清河八郎,好久不見。”
二人師出同門,皆爲北辰一刀流的弟子。
不同的是,清河八郎從師於玄武館,而山南敬助從師於小千葉劍館。
二人的母館雖不同,但因爲兩座劍館乃是關係密切的“兄弟館”,平日裡常有往來,所以山南敬助和清河八郎早就互相認識,只不過彼此不太熟。
“山南君,從今往後,我們就是一起共事的同伴了!”
清河八郎的臉上掛着爽朗的、毫不做作的笑臉。
“早在許久之前,山南君的‘文武全才’之名便在我玄武觀和小千葉劍館之間廣爲流傳。”
“有了你的才智,新選組的發展定能蒸蒸日上!”
山南敬助矜持一笑:
“清河君,您過獎了,我並無那麼大的本領。”
“山南君,你謙虛了!”
清河八郎的主動、積極,並未換來山南敬助的熱情,他全程表現得很是冷淡。
但是,清河八郎對此卻不以爲意,自顧自地繼續攀談、自顧自地繼續套近乎。
……
……
時間流逝。
當天穹上的太陽又升高了一小截,光線漸趨猛烈時,十數名頂盔摜甲、全副武裝的旗本,排成兩列,威風凜凜地跨入場內,整齊地分列在會場的兩側。
這時,人人都知道動員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頓時緊張起來。
寺院內外變得鴉雀無聲,只有各式大小旗幟,在秋風中舒捲着,發出獵獵的響動。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甲片的碰撞聲,由遠及近。
一位穿着青白色的具足鎧甲、身披雲白色陣羽織、頭戴鍬形前立頭盔、腰佩三刀的武將,不急不徐地自會場後方走入衆人的視野。
一時間,從場內的新選組隊列,到場外的圍觀羣衆們,各式各樣的目光——仰慕、羨慕、愛慕、嫉妒——逐一地落到青登的身上。
在西方世界都開始操弄鉅艦大炮的這個時間點裡,穿着有如從戰國時代穿越過來的厚重鎧甲,確實略顯浮誇。
這樣的鎧甲擋擋刀劍倒還湊合,但在火槍火炮的面前,也就一槍一個窟窿、一炮一堆渣滓的事兒。
不過,浮誇歸浮誇,縱使是厭惡、憎恨青登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承認:穿着這身鎧甲的青登,威武非常,令人望而生畏。
常言道:人靠衣裝。
從另一方面講,衣裝也是要靠人的。
有些衣服,必須得要擁有一定的氣質才能撐得起來。要不然,只會給人一種“小孩在穿大人的衣服”的感覺。
身經百戰,斬敵無數,屢建奇功,青雲直上——這樣的傳奇人生,配上華麗的戰甲,自然是相得益彰,使人稱伏。
就在青登現身後沒多久,江戶幕府的最高掌權者也出現了。
只見德川家茂頭戴垂纓冠,身穿黑色的朝服,楚楚謖謖,丰標不凡。
如果說,青登是從戰國時代的戰爭畫中走出來的大將,那麼德川家茂就是從平安時代的寫意畫中幻化而成的雅士。
那套充滿平安時代的特色的朝服,與氣宇軒昂的德川家茂非常相配,極富人君氣概。
當這對君臣站到一塊兒時,給人以奇妙的和諧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