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年又8個月後——
文久二年(1862),12月1日——
早冬的天空蔚藍清澈,陽光柔和。
由於天氣寒冷,江戶的街巷上、瓦片間都鋪滿了皚皚的白雪。
路上的行人都已穿上厚厚的冬衣,顯得臃腫且滑稽。
隨着寒冬的到來及水量的減少,隅田川、神田川等河流上的輕舟、小艇,明顯減少了許多。
但是,隨着春節的即將到來,如今許多家庭的門外都已擺上精緻的門鬆。
柑橘、鏡餅、紅包等經典年貨,業已出現在各家商鋪的貨架上。
西從小名木川起,東至內藤新宿止,偌大的江戶,四處是濃郁的“年味”。
貨郎的叫賣聲,在街頭巷尾迴響。
手提菜籃的婦女朝貨架上琳琅滿目的商品,投去審視般的目光。
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們扎着堆兒,這裡看看,那裡望望,哪兒熱鬧就往哪兒鑽。
孩童們嬉笑打鬧着跑遠了。
正值少壯的武士們時常聚集的學塾、道場等場所,時不時地傳出“長州人這是想做什麼?他們這是想‘挾天子以令諸侯’嗎?!”、“必須得儘快中止京都的亂局!”、“河上彥齋、岡田以藏、田中新兵衛……這些在京都四處作亂的人斬實在是不可理喻!他們以爲單憑區區一把劍,就可以改變世道嗎?!”等諸如此類的慷慨激昂的發言。
熙熙攘攘,縷縷行行。
雖然外有“西夷”,內有“亂黨”,國家的局面一天亂過一天,“米騷亂”、“人斬們的天誅行動”、“剛就任‘京都守護職’不久的會津藩藩主鬆平容保,彈壓不住京都的亂局”、“薩摩藩、長州藩和會津藩隨時會相互宣戰”、“京畿地區即將爆發戰爭”一類的新聞不斷風傳。
但是……或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江戶人不存隔夜錢”的地域性格使然吧,海外的不斷進逼的西洋諸國也好、京畿地區的重重亂象也罷,都未能影響到江戶百姓們的吃喝住行、及時行樂。
他們仍舊如登春臺,其樂融融地喜迎新年的到來。
這個日本最大的都會依然是燈紅酒綠,窮奢極欲……
……
……
江戶,淺草御門內廣小路,吉川料亭——
醇厚的酒香、濃郁的菜香、誘人的脂粉香,不斷地自料亭內飄散而出,香了半條街道。
料亭的歷史,差不多與居酒屋一樣,也開始於江戶時代。
所謂的“料亭”,可以理解成高級飯館,所服務的對象多爲比較富裕的社會上流人士,一般的日本料理屋是不能隨便冠以“料亭”的。
此時此刻,吉川料亭的某座包間內,一位年過半百的中年人,正滿臉討好笑容地給其面前的年輕人敬酒。
“早川屋大人,您今日願賞臉來此,小店真是蓬蓽生輝啊!”
既老套又肉麻的奉承話。
被喚作爲“早川屋”的年輕人,顯然是聽習慣他人的阿諛奉承了。
面對中年人的奉承,他完全不爲所動,臉上毫無表情地伸出手中的酒杯,接滿酒水後,一飲而盡。
姓氏裡有個“屋”字——十分典型的商人名字。
“吉九郎,鈴音到底來了沒有?”
早川屋強忍不耐地道。
吉九郎半是惶恐,半是緊張地連忙道:
“來了來了!她就快來了!”
他的話音剛落,走廊方向便傳來由遠及近的輕柔足音。
緊接着,兩名分別跪坐在包間門外的侍女將繪着精美圖畫的紙拉門推開,一名懷抱三味線的年輕女孩款步姍姍地進入房內。
少女有着一對清楚俊秀的柳眉,睫毛線條流暢且纖細,鼻樑秀挺,朱脣飽滿,眼眸閃爍着知性的光彩——是一位非常漂亮的美人。
除此之外,她的穿戴也極其得體、優雅,樣樣無可挑剔。
內裡穿了一件鵝黃色的裡衣,外套一襲淺藍色的羽織,柔軟的纖腰上裹一條乳白色的精緻腰帶,
一雙潔白無暇的足袋把她的腳背飽滿、好看極了的纖足一直裹到踝邊。
她那明顯受過訓練的輕盈而大方的步態,具有一種優雅、簡練、令人賞心悅目的風韻。
眼見此女到來,早川屋頓時眼前一亮,立即放下手中的酒杯,撫掌大笑:
“哎呀!鈴音,你總算是來了!”
鈴音嫋嫋娉娉地彎下腰肢,不鹹不淡地朝面前的早川屋行了一記標準得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躬身禮。
“早川屋大人,貴安,您……”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對方粗暴地打斷道:
“行了!別說那些無聊的廢話了!快!快到我這邊兒來!”
早川屋邊說邊用力拍打其身側的榻榻米。
打從鈴音進房起,他的視線就沒有從其脖頸、腰肢、胸脯、腳踝等地方離開過,一副垂涎欲滴的噁心模樣。
早川屋的此番要求一出,鈴音的表情頓時僵住。
在吉川料亭工作多年的她,對於如何應付客人的刁難,自是十分嫺熟。
她很快就反應過來,不卑不亢地回覆道:
“早川屋大人,小女是賣藝的樂伎,而非賣笑的遊女。”
吉九郎也在一旁賠着笑臉地說道:
“早川屋大人,十分抱歉,敝店的樂伎並不提供這種服務……”
料亭畢竟是高級場所,不能跟路邊巷角的那些不入流的酒館、飯店相提並論,不可能提供那種“白天給你彈琴,晚上陪你研究如何用人體發聲”的服務。
吉川料亭的樂伎、歌伎、舞伎,都是十分正經的手藝人,只賣藝不賣身。
然而,對於二人的據理力爭,早川屋並不買賬。
“你們這是什麼話?”
他猛地一拍身側的榻榻米,巨大的響聲嚇了鈴音和吉九郎一大跳。
“賣笑的遊女?並不提供這種服務?什麼亂七八糟的!”
“我有要求她馬上脫光衣服嗎?我有勒令她晚上陪我睡覺嗎?”
“我只是讓她坐到我的身邊,想離她近一點,想多跟她聊點體己話而已!”
“我就是爲了跟鈴音聊天,才屈尊降貴地光顧這裡的!要不然鬼才來你們這種破店!”
自家的店鋪受人中傷,連帶着自身的人格也遭貶低……鈴音和吉九郎的面色都變得甚是難看。
但他們不敢發作,只能將滿腔的怒火、委屈,硬生生地咽落回肚子裡。
早川屋乃是在江戶手眼通天的札差之一。
札差——即那幫壟斷了旗本、御家人等武士的祿米交易,富可敵國的鉅商。
這名正無理取鬧的年輕男子——早川屋團七郎——正是早川屋的現今當家:早川屋祥太郎的七子。
按照江戶幕府的規定,上至割據一方的大名,下到僅有幾分薄田的農民,家產都是不存在“分別繼承”的。
所有的家產都必須傳給嫡長子,嫡長子若沒了就傳給嫡次子,嫡次子若沒了就傳給嫡三子,嫡子若都沒了就傳給庶長子,以此類推。
當家產被繼承後,其他兒子要麼待在家裡啃老,要麼自己去另謀出路。
這也就是爲什麼江戶時代的文化名人、武道名人,常常是家中的次子、三子——因爲長子都忙着繼承家業去了,一分錢都撈不到,又不想當家中米蟲的二子、三子們,便只能去搗鼓別的事業,到其他領域發展。
早川屋團七郎自知身爲父親的第七子的自己,基本沒有繼承家業的可能,所以他從小就很有自知之明的——當起了在江戶赫赫有名的紈絝子弟……
精通吃喝嫖賭、揮金如土、好色風流、仗勢欺人……紈絝子弟常有的惡習,他一個也不落。
雖然都是追求享樂,但是有句老話說得好——“人各有志”。
同爲紈絝子弟,可有的喜歡吃喝,有的喜歡賭博,有的喜歡聽戲。
至於早川屋團四郎,他就比較普通了——他喜歡女人。
幾乎每天都能看見他在吉原、岡場所等桃色場所一擲千金的身影。
其身邊的女人換了一個又一個,終日泡在女人堆裡。
倘若他僅僅只是好色,只在遊女們的身上發泄他那無窮無盡的慾望,那也就罷了。
然而……他時常仗勢欺壓良家女。
爲了強佔自己看上的女人,他甚至不惜動用一些非常卑劣的手段,半強迫、乃至強迫對方就範。
在聲譽本就很不好的“江戶紈絝圈”裡,早川屋團四郎都屬於惡名很盛的那一類人。
正當鈴音和吉九郎都不知該如何是好時,早川屋團四郎倏地換上和顏悅色的表情。
“鈴音,你放心,我真的就只是想離你近一點,想更清楚地聆聽你的悅耳嗓音而已,絕對不會對你做任何過分的事情。”
說罷,他煞有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胸脯。
哼!這種鬼話,你怕不是對不下10個女人說過吧!鈴音腹誹。對於早川屋團七郎的這些花言巧語,她一句也不相信。
等她真的坐到其身邊後,他肯定會先不着痕跡地蹭她的腿、攬她的肩,然後摸她的腳、親她的臉……就這麼一步一步、循序漸進地非禮她。
假使他真的什麼也沒做,真的就只是爲了親近她、跟她聊聊天,那也會對她的名聲造成極惡劣的影響。
她可是賣藝不賣身、專爲社會上流人士服務的正經樂伎。
可以說,“清白”就是她的最大招牌。
若是落了個“曾跟客人抵足而坐”的黑歷史,她之後還怎麼混?
眼見鈴音仍在遲疑,依然佇立在原地不動彈,早川屋團四郎臉上的笑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愈加濃郁的不耐之色。
“嘖!你這女人真麻煩!你沒長耳朵嗎?沒聽見我叫你過來嗎?是不是非得等到我發火才聽得懂人話?”
早川屋團四郎扯下僞善的面具,再度用力拍打其身側的榻榻米。
巨大的聲響……或者說是其話語裡所隱藏的威脅意味,令鈴音和吉九郎的身子雙雙一顫。
吉川料亭雖是凌駕在江戶的萬千飯館之上的料亭,但論牌面,它在江戶的諸多料亭裡只能排在最末流,是絕對招惹不起家大業大的早川屋的。
“那個……鈴音……?”
這時,吉九郎緩緩地側過腦袋,垮着張臉,朝鈴音投去意味深長的眼神。
如此目光,如此表情……他的意思已很是明顯……
就連自己現在唯一能仰仗的吉九郎先生都屈膝投降了……鈴音咬緊下脣,好看的俏臉上染滿委屈與不忿。
因深感不安而下意識地緊抱懷裡的三味線的嬌柔身段,像極了在狂風中搖擺晃盪、無所依靠的柳絮。
冷不丁的,就在這個時候,她忽地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整個人一怔。
緊接着,她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地高聲道:
“早川屋大人!我跟橘大人有點交情!可否給橘大人幾分薄面!”
早川屋團四郎愣住了。
“tachibana?哪個tachib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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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語裡,tachibana既可以寫作“立花”,也可以寫作“立華”,還可以寫作……從2年前起便一直攪弄風雲的那位大人的姓氏。
事已至此,鈴音已沒有任何反悔的餘地,她只能硬着頭皮地繼續往下說道:
“側衆兼御臺様用人的那位橘大人!”
早川屋團四郎又是一愣,隨後如同咀嚼每字每句,緩緩呢喃道:
“哦哦……就是那個‘仁王’啊……”
要說在近幾年裡,在江戶最享有聲譽的紅人是誰,那當屬“仁王”橘青登無疑了!
自打青登攻破清水邸以來,“仁王”的名聲便從原先的僅在關東地區和京都、大阪等人煙阜盛之地有所流傳,一口氣擴散至全國各地!
北至鬆前,南到薩摩,“橘青登”已成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名字。
特別是在江戶幕府給予了他豐厚到堪稱稀世罕見的封賞之後,更是令其身上的傳奇色彩愈顯濃厚。
家祿增加4000石,連升數級,從原有的火付盜賊改番隊長右遷爲側衆兼御臺様用人……幕府有多少年沒出過如此耀眼的政界新星了?
徵夷大將軍的近臣主要有兩類,一種名爲“側用人”,另一種便是青登目前所任職的“側衆”。
前者負責把將軍的命令傳遞給老中,待遇與老中相當,通常從家祿1萬石以上的人之中選任。
貞享元年(1684),擔任大老的堀田正俊被暗殺之後,側用人的權力便跟着高漲。
柳澤吉保(五代將軍綱吉的側用人)、間部詮房(六代將軍家宣、七代將軍家繼的側用人)、田沼意次(十代將軍家治的側用人)、水野忠成(十一代將軍家齊的側用人)都是非常有名的側用人。
側衆的定員在5-8人,其地位低於側用人,雖然也能參政,但所能接觸到的政治人物、所能干涉的政治事件,肯定不如側用人。
青登的家祿未達萬石,所以側用人一職自然是與他無緣。
但是,也正因爲側衆的具體職能並不是那麼地清楚明白,所以給了德川家茂相當大的操作空間。
在德川家茂的鼎力支持下,青登的真實地位……一言以蔽之:名爲側衆,實爲側用人!
德川家茂尚未設立自己的側用人,所以他幾乎是把青登當側用人來使譴、培養。
並不太重要的政事……特別是涉關軍務的政事,德川家茂多交由青登來處理。
在舉行只有幕府將軍、老中、若年寄參與的高峰會議時,青登也有權坐在德川家茂的身邊旁聽。
舉個也許不是特別準確,可也大體沒差的形象例子——如果說,以鬆平信義爲首的老中們是宰相的話,那麼而今的青登便是軍機處大臣!大權在握!
更何況他還是統括大奧事務的御臺様用人。
可別小看大奧的能量。
不論是在哪個年代、國家,後宮嬪妃的政治能量都是不容忽視的。
姑且不提那些複雜的權術操作,光論最簡單易懂的枕邊風——某個嬪妃的一句枕邊風,說不定就能影響國事,甚至動搖國本。
自打青登就職御臺様用人以來,天璋院就對其上任表示出最大程度的支持。
她親自帶頭配合青登的一切工作,其底下的御年寄、御中臈、御客會釋等官吏,不得不相從。
除了最近新來的以和宮爲首的京都女人們不怎麼賣青登面子之外,天璋院一系的大奧女子們,無不對青登服服帖帖的——這自然是進一步地加強了青登的權勢。
哪怕是瞎子也看出德川家茂和天璋院有意着重培養青登。
橘青登很得寵——這樣的政治信號,又在無形之間擡高了他的政治地位。
說句話糙理不糙的話……時下的青登,完全能在江戶橫着走!
縱使是老中、雄藩大名見了青登,也得禮貌相迎,做足表面功夫。
連這些大佬級別的人物都是如此,那就更別提除了富有之外,便再無其他可取之處的札差了。
札差也就只能欺負一下無權無勢的平民百姓、中下級武士。
面對擁有崇高的政治地位的上級武士……尤其是青登這種級別的上級武士,他們是萬萬碰瓷不得的。
望着揚言自己跟橘青登有交情的鈴音,早川屋團四郎眨了眨眼,然後哈哈大笑道:
“你跟橘青登有交情?那你就快把橘青登請來吧!”
說着,早川屋團四郎露出不以爲意的輕蔑表情。
“哼,鈴音,我這次就放你一馬了。機會難得,我給你一個忠告吧:在江戶這種地方,不要隨隨便便報大人物的姓名,這樣只會自討沒趣。”
他對鈴音的嘲諷,已溢於言表。
橘青登是什麼身份?
你鈴音又是什麼身份?
前者可是大權在握的達官顯宦。
只不過是一介樂伎的你,能跟對方扯上關係?
別逗我了!
早川屋團四郎認定鈴音是在爲了自保而吹牛,不自覺地連連發出嗤笑。
正當耐心耗盡的他悠悠然地站起身,準備走過去,親手將鈴音攬進懷裡時——
嘭!
原本緊閉的房門突然被一把拉開。
一名看樣子有20歲上下的年輕武士,大步流星踏入房內。
只見這名青年戴着象徵高級幕臣的內貼金箔的黑漆紋帽,上身穿着暗紅色的絹質紋服(有家徽的和服),家紋是源氏的龍膽葉,並且還套有一件羽織袴(有短外褂和褲裙的禮服),左腰間佩着三把刀——一把是普通的脅差,另一把是黑紅柄鞘的打刀,最後一把則是黑紫柄鞘的古刀。
青年在進入房間後,並不急着說話。
而是先左手叉腰,掌邊貼近腰間的三把刀,歪着腦袋,用平靜的目光掃視一圈房內,視線在面露震愕之色的早川屋團四郎、鈴音、吉九郎的臉上逐一劃過,最後才以一種淡而不厭的語氣輕聲道:
“我好像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誰啊?是哪個人在喊我橘青登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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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卷《雲起龍驤》,正式開始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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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的總字數,也在100萬字以上,搞不好又是一個媲美上一卷的超級長篇,敬請做好準備~~
薩摩藩、長州藩、會津藩等藩國勢力,全部登上歷史舞臺;河上彥齋、岡田以藏等人斬們也開始嶄露頭角……本卷剛一開篇就拉滿了“風雨欲來”的氣勢,就連豹豹子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快點寫下面的劇情了捏~~
今天推一本書!
《東京:這個旁白不對勁!》
穿越東京,三十歲的靈魂十八歲的身體,本以爲自己賺了,直到拿到疑似原身的日記,以及耳邊響起不對勁的旁白……
【嘖嘖,誰會成爲日記主人目標?亦或是藏在暗處等待迷途羔羊落網的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