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登的身子在半空中扭了半圈,施展出精湛的受身,雙足穩穩地落回地面。
自胸口處傳來火燎般的痛感,令青登不由得咧了咧嘴。
——這是什麼……?
他揚起視線,目光緊盯前方的桐生老闆。
只見桐生老闆踩着不緊不慢的步伐,猶如閒庭信步地朝青登走來。
沒有擺出戰鬥姿態。
沒有露出可怕的表情。
僅僅只是將雙臂自然垂下,任由竹劍的劍尖拖到地上。
僅僅只是一臉從容不迫、氣定神閒的樣子,眼中閃爍着熠熠生輝的奇特光芒,胸膛以一種非常怪異的節奏上下起伏。
青登愈是觀察對方,便愈是難掩愕容。
桐生老闆的身上……什麼都感受不到。
既無凌厲如刀的殺氣,也無慷慨激昂的鬥氣。
這種情況,青登還是第一次碰見。
他回顧自己以往所經歷過的每一場戰鬥——再怎麼弱的對手,都多多少少會散發出一點欲圖求勝、嘗試攻擊的鬥氣纔對。
然而,反觀此時的桐生老闆——一片虛無。
對,沒錯。
一片虛無!什麼都感受不到!
青登直感覺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團難以捉摸的迷霧。
掌握不住具體的形狀。
把控不了詳致的流向。
明明只是一團“霧”而已……卻硬是讓青登有一種仿若置身深海之底的錯覺!
令人窒息的水壓自四面八方迫向青登。
皮膚緊繃。
寒毛直豎。
呼吸不受控制地變得急促。
“孤膽+3”、“聚神”、“狂戰士+4”等天賦已於第一時間發動。
雖然已有諸多BUFF的加持,但青登的心頭仍舊縈繞着一股揮之不去的危機感。
說時遲那時快,桐生的身姿驟然幻化成殘影。
這個瞬間,青登直感到有一股數百米高的浪濤正朝自己迎面拍來!
——來了!
青登下意識地架好竹劍,擺出防禦架勢。
然而,桐生的竹劍已搶先一步地穿過他的防衛圈,掃向其左肩頭。
嘭!
“唔!”
青登緊咬牙關,強忍痛楚。
就像是被一輛大卡車給創到了一樣,沛莫能御的“衝擊波”傳遍青登全身。
他足足連退三步,纔將將穩住身形。
前腳剛站定,後腳桐生的追擊就來了。
竹劍的軌跡划着弧形迫近。
青登又一次試圖舉劍防禦。
可跟適才格外相似的一幕,再度發生——青登的竹劍尚未端起,桐生的竹劍就已砍中其身軀。
桐生的劍速實在太快了。
快得連戰鬥經驗極豐富、身負“神速+4”等天賦的青登,都完全反應不過來!
倘若桐生拿的是真傢伙,那他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這時,青登倏地發現:桐生始終是一副面無表情、超然物外的模樣,活像是一臺只會依照程序行事的機器人。
這種感覺……就像是七情六慾都從其身上剝離了一樣,說不出的詭異,看得人都快起“恐怖谷效應”了。
望着再度朝他走來的桐生,青登不禁在心裡自問:假使他現在所擁有的最強增幅型天賦:“逆轉之龍”發動了,那他有沒有辦法抗衡當前的桐生?
對於這個問題……青登無法給予肯定的回答!
——這就是桐生老闆……“流光八幡”的真正實力嗎?
青登知道桐生老闆是一個很厲害、曾叱吒一時的頂尖高手。
然而,直至刻下,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似乎一直低估了桐生老闆的能耐……
此時的青登,實在是像極了一顆排球——排球不斷地被拍打,在空中飛來飛去,難以落回地上。
與此同理——青登也是一直被痛打,連發出痛呼、慘叫的餘暇都沒有。
桐生老闆就跟教訓偷吃糖果的小孩似的,反覆痛打青登。
當然,他還是留了情的,沒有攻擊青登的眼睛、咽喉等要害,也沒有打青登的臉,僅劈砍肉很多的、雖然會很疼但不至於受重傷的地方。
一時之間,抽擊肉體的“啪啪”聲,迴盪在千事屋的上空,久久不散……
……
……
好一會兒後——
“我們回來了。”
手提裝滿新鮮蔬果的菜籃子的木下舞推開鋪門,跟牧村一前一後地跨過門檻。
剛一回到千事屋,他們就聽見非常奇怪的聲響。
“這聲音是?”
木下舞蹙起好看的柳眉,循聲走向庭院。
在來到毗鄰院子的緣廊後,眼前的景象讓她大吃一驚。
“青登?桐生先生?你們在幹什麼呢?”
木下舞的呼喊,使桐生老闆的舉劍動作一頓。
“我在傳授橘君新的招式。”
桐生側過臉,一本正經地對木下舞說。
“傳授新的招式?這怎麼看都像是你在單方面地欺負橘君啊!”
木下舞兩手叉腰,沒好氣地朝桐生投去幽怨的視線。
接着,她急急忙忙地走下緣廊,趿緊擱於廊下的平底木屐,三步並作兩步地走至青登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扶住其腰身。
“青登,你沒事吧?”
咋一看,各持一把竹劍,相向而立的青登和桐生似乎是在對打,可若仔細觀瞧,便能發現這根本就是“吊打和被吊打”。
青登刻下的模樣……雖不能說是被打得滿地找牙,但也至少可說是被揍得狼狽不堪。
“我沒事……嘶!”
說話時,青登不慎牽扯到胸前的淤青傷口,不禁倒抽數口涼氣。
對面的桐生老闆,這時正“呼”的長舒一口氣。
青登注意到:他胸膛的奇特起伏逐漸停止,慢慢恢復回正常的呼吸節奏。
與此同時,其眼中的瑰麗光芒也一點一滴地散去——說來神奇,就在這股奇光盡數散去的同一時間,眼前的老人變回了他所熟知的那個溫文爾雅的桐生老闆,不再是那架超然於物外、舉手投足間不帶半分情感的“機器人”。
也不知是不是青登自個兒的錯覺……他總覺得桐生老闆好像露出了一臉滿足的樣子,彷彿老早就想這樣痛打他一番似的……
“桐生先生,您在幹什麼呀?”
木下舞按捺不住地急聲道。
“青登傷勢初愈,您怎能下手那麼重呢?”
未等桐生回答,一道高大的身影緩緩進入衆人的視野。
“啊,牧村先生,早上好。”
青登率先問好。
“哦哦!是橘君呀!早上好!”
牧村一如既往地回以爽朗、熱情的笑容。
“橘君,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玩耍?”
青登苦笑一聲。
“桐生老闆說要傳授一個很厲害的東西給我,所以我就過來了。”
“哦?”
牧村的兩道濃眉在隆起的眼角上聳了聳。
他掃動視線,看了看桐生,接着又看了看青登。
“九郎,你這是……終於要將‘那個’傳給橘君了嗎?”
說着,牧村咧開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百感交集的複雜表情。
桐生輕輕點頭。
“他已經擁有足以駕馭它的實力了——既如此,自是應當將其傳授給他。”
語畢,桐生走向院旁的緣廊,屈膝坐定。
“橘君,坐到這兒來。少主,你也坐過來吧。”
桐生邊說邊伸手指了指他身側的空位。
興許是因爲桐生剛纔露出的“大仇得報”的表情,給青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深刻印象,所以當桐生說“坐到他邊上”時,青登不禁面露遲疑,小心翼翼地挪步,直到反覆確認桐生的身上沒有散發殺氣後,才慢吞吞地坐下——只坐了半個屁股。
“橘君,在進入正題之前,我先給你講個小故事。”
青登:“故事?”
桐生點點頭,隨後揚起視線,眼望遠方,作回憶狀。
“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個非常厲害的天才劍士。”
“他年輕時,曾和某位格外強大的勁敵展開了一場勢均力敵的激烈死鬥。”
“在戰況進入最焦灼、最酣暢淋漓之時,他的身心倏地進入一種奇異的狀態。”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漂浮在一片平靜的湖面上。”
“心裡頭沒有任何的雜念。”
“視野內明明還有花草等諸多雜物,但他僅能感知到其掌中的刀,以及其面前的敵人。”
“靠着這神奇至極的狀態,劍士一舉戰勝強敵。”
“他當時所進入的這個狀態,現如今有着一個公認的名字——‘無我境界’。”
青登聽罷,面露訝色,口中呢喃:
“‘無我境界’?”
這個名字……青登曾從他的另一個師傅,即近藤周助那兒聽說過。
……
(橘君,你和總司要多加努力啊。全試衛館上下,就數你們倆最有天賦、最有機會觸及至高之境。)
那時,近藤周助如是道。
(至高之境?那是什麼?)
青登反問。
近藤周助微微一笑,回答道:
(不驚、不怖、不畏,心化爲空,空即爲無,其名爲——無我境界!)
……
“橘君,你此前有從近藤周助或者千葉家族那裡,詳細瞭解過何爲‘無我境界’嗎?”
青登搖了搖頭。
“近藤師傅曾跟我簡單提及過,但他沒有往下深講。他說他從未親身接觸‘無我境界’,故對其的瞭解僅流於表面,所以不想多談,怕誤人子弟。”
桐生輕輕頷首。
“近藤周助真是一如既往的謙虛啊……那我就來給你補補課吧。”
“‘無我境界’——顧名思義,達到此境的人將進入心無旁騖、心無雜念的無我狀態。”
“這和你平時專心做事時所常體會過的‘全神貫注’,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無我境界’的心無旁騖,是真正意義上的專心一意,腦海裡沒有半點雜念,心無雜念到連身體的存在都幾近遺忘。”
“當進入‘無我境界’時,能把遠高於平常的身體能力引出,特別是反應速度將得到極大補強,不再是經過思考後再行動,而是靠身體的實際經驗,無意識地展開動作。”
“當然,世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東西。”
“如此強勢的‘無我境界’,自然也是有副作用的。”
“其副作用就是會急劇消耗體力。”
“體力不佳者在進入‘無我境界’後,多半都會在寥寥幾分鐘之後,便因體力耗竭而虛脫昏倒。”
“長久以來,莫說是曾進入過‘無我境界’的人了,即使是稍微觸及過此境的人,也是鳳毛麟角。”
“如果說——‘勢’之境界是區分普通人和強者的分水嶺。”
“那麼,‘無我境界’就是區分普通強者和天選之才的分水嶺。”
“唯有天賦、勤奮度皆不似人類的天才武者,方有機緣觸及此境。”
說到這,桐生頓了一下,留給青登和木下舞消化的時間。
俄而,他再度開口道:
“接着講我剛纔所說的那個故事吧。”
“在親身體驗過一次‘無我境界’的強大後,那名劍士就一直對其念念不忘。”
“於是乎,劍士潛心研究可以自由進入‘無我境界’的方法。”
“最終,他開發出了一個堪稱偉大的戰鬥技巧——源之呼吸法。”
青登眨了眨眼——呼吸法,光聽名字就覺得好牛逼。
對於“無我境界”,他此前還曾略有耳聞。
但這呼吸法可就真的聞所未聞了。
聽入迷的他,更加專心地聆聽起來,上半身下意識地微微傾向桐生。
“‘無我境界’的本質,是精神的超高度集中。”
“換言之,只要能掌握自己的精神,便可隨心所欲地進入‘無我境界’。”
“源之呼吸的原理,就是通過一種特殊的呼吸節奏,給大腦帶來暗示,使精神獲得集中。”
“在剛學會源之呼吸時,至多也只是讓心神變得更專注一點而已。”
“不過……當你將其練至極致之後,就能隨時隨地地進入精神超高度集中的狀態,進而不受任何限制地自由進入‘無我境界’。”
“只可惜,源之呼吸雖很厲害,但學習門檻卻很高。”
“能夠成功學會源之呼吸的人,寥寥無幾。”
“這位開發出源之呼吸的天才劍士……恰好就是我的故人,與我有着很深的淵源。”
“在他的手把手的指導下,我十分幸運地學會並精通了‘源之呼吸’。”
聽到這,青登猛然想起:在剛纔的對打中,桐生老闆一直在使用一種非常怪異的呼吸方式……
“桐生老闆!”
青登迫不及待地快聲道:
“難道說,你剛纔所使用的呼吸方式,就是源之呼吸嗎?”
桐生微笑頷首。
“沒錯,在適才的戰鬥中,我一直在使用臻至極致的源之呼吸。你剛纔所直面的,就是進入了‘無我境界’的武者。”
“如何?在跟進入了‘無我境界’的武者打過一場後,你有何感想?”
“好強。”
青登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強得不可思議!”
“覺得強就對了。”
桐生一把抓起身旁的竹劍,站起身。
“我今日要傳授給你的厲害東西,就是源之呼吸。”
“現在,握起你的竹劍,繼續與我對打。”
青登聞言,不由一驚。
“繼續對打?不是說要教我呼吸法嗎?”
“我的個人經驗告訴我:僅憑口頭傳授,是沒法學會源之呼吸的。你要在熱血沸騰的緊張戰鬥中一點一滴地感悟、體會我的呼吸方式。運氣好的話,僅需三個來月的時間,你就能初步掌握源之呼吸了。”
“……桐生老闆,請恕我確認一下——你這真的不是挾私報復嗎?因爲我此前揚言要娶三個正妻,所以你就趁此難得的機會來狠狠地教訓我一頓……”
“那怎麼可能!”
青登的話音剛落,桐生老闆便義正言辭地予以否認。
“橘君,你覺得我像是那種人嗎?”
“合理合法地揍你一頓,並且還是在進入‘無我境界’的狀況下狠狠地揍你——這種想法,我可從來沒有過。”
“別廢話了,快帶着你的竹劍到這兒來。”
青登的嘴角接連抽動。
不得已之下,他咬緊牙關,戀戀不捨地從木下舞的身旁離開,提着竹劍,站到桐生老闆的正對面。
“啊,對了。桐生老闆,在開打之前,請允許我確認一件事情。”
“何事?”
“你……真的要把毗盧遮那傳給我嗎?”
實話講,雖然桐生老闆的“月下贈刀”已是近2個月前的事情了,但青登直到現在都仍有一種不現實感——桐生老闆的家傳寶刀,這把閃爍紫光的酷炫寶刀,真的從此以後就歸他所有了嗎?
大概是沒料到青登居然會問這個問題吧,桐生老闆的頰間涌現驚訝。
不過很快,“驚訝”轉化爲“笑意”。
他那佈滿皺紋的滄桑面龐上浮現出會心的一笑。
“橘君,我應該已經說過了吧?現在的你,已經完全有資格握持毗盧遮那。”
“所以,毋需感到坐立難安,毋需覺得自己配不上這把刀。”
“我想……能夠擁有你這樣的新主人,毗盧遮那應該也會感到很開心的。”
聽到桐生這麼說,青登下意識地垂低視線,望向正被他佩在左腰間的那把黑紫柄鞘、弧度很大的古刀。
他的面龐猶如日出後的天空,黑紗漸漸散去。
“嗯,我知道了!”
“那麼……我們重歸正題吧。上啊!橘君!”
音未落,人已至——胸膛以奇特的節奏上下起伏、眼中再度散出瑰麗光芒的桐生,閃現至青登的跟前。
白色的先革在青登的視野裡飛速放大,
嘭!嘭!嘭!嘭!
千事屋的上空,再度盤旋起久久不散的肉體被狠狠抽擊的聲響……
……
……
江戶,某地,某座寺廟的墓地——
三名年齡不一的男子,並肩站在一座墓碑前。
“你們是什麼人?”
冷不丁的,三人的背後傳來一道稚嫩的男聲。
他們循聲望去——一名年紀約莫爲5、6歲的男童,朝他們投來不像是他這種年紀的小孩會擁有的銳利視線。
“你是……西野君的兒子嗎?”
海老名問道。
男童愣了一下,隨後立即回過神,以稚嫩卻又不失正氣的嗓音,朗聲道:
“是的!我是西野細治郎的長子,西野長太郎!你們是何人?快報上名來!爲何要站在吾父的墓前?”
阿久津輕笑一聲,語調多了幾分像是感到有趣的音色。
“你的年紀雖不大,但講起話來倒還挺有模有樣的呢。”
海老名轉過身,面朝西野長太郎,欠了欠身,以示問好。
“貴安,西野君,在下海老名葉宗。我們……姑且算是你父親的戰友吧。”
“戰友?”
“汝父身死的時候,我們都在他的身邊。”
“?!”
西野長太郎睜大眼睛,臉上寫滿驚訝。
“你們……是幕府的官差?”
海老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西野君,我想你應該也早就知道了吧?汝父是在執行絕密任務之時,因傷勢過重而不幸犧牲。我們也是那個絕密任務的執行者之一,出於某些緣故,我們的身份還不能暴露,所以還請你之後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們的存在。”
西野長太郎輕輕頷首。
“嗯,我知道了。”
“吾等今日來此,便是爲了弔唁汝父。”
“這樣啊……那請便吧。”
西野長太郎伸出手,擺出“請”的手勢。
然而,海老名卻搖了搖頭。
“不了,我們已經弔唁得差不多了。想對汝父說的話,皆已道盡。吾等便先告辭了。”
海老名揚了揚頭上的斗笠,然後領着身後的一之瀨、阿久津,大步離開。
就在他們與西野長太郎擦肩而過的時候——
“……請等一下。”
海老名挑了下眉,頓住腳步,轉回身。
“西野君,怎麼了?”
西野長太郎側過腦袋,目光揚起,毫不膽怯地跟海老名四目相對。
“既然父親身死的時候,你們在他身邊,那麼……能不能告訴我——吾父可否死得壯烈?死得不負武士之名?”
西野長太郎的話音甫落,海老名等人便紛紛面露驚詫,下意識地目目相覷,面面相看。
少頃,海老名咧了咧嘴角,眉宇間浮起好奇之色。
“你這孩子還真有意思,你問這個做什麼?”
西野長太郎正色道:
“父親總教育我:要成爲一個合格的武士,縱使是死,也要死得壯烈,死得不負武士之名。”
“除此之外,他還總跟我說:他的畢生夙願,就是死得其所,死得能讓所有親友都爲他感到驕傲。”
“所以……我很想知道……吾父死時……可有完成他的夙願……可有死得……讓我倍感驕傲……”
西野長太郎越是往下說,音量便越是低。
話到最後,他的眼眶已然微微泛紅。
望着這名成熟得不像一個垂髫幼童的男孩,海老名抿緊嘴脣,若有所思。
俄而,他以抑揚頓挫的口吻,篤定道:
“你父親死時,沒有一點兒武士樣。”
西野長太郎還來不及驚訝,海老名就自顧自地往下續道:
“所謂的‘武士’,只不過是一羣被馴化的狗,脖子上套着名爲‘武士道’的狗鏈。”
“而西野細治郎——他掙脫了脖子上的狗鏈,他不再以‘狗’的醜態趴在爛泥裡,他以‘人’的身份站立在大地之上。”
“‘武士’一詞在他面前實在是太過渺小,這個醜陋的詞彙完全裝不下他的勇氣、意志。”
“他以一個鬥士、一個真正的男人的姿態,迎來了自己的新生。”
說罷,海老名收回視線以及朝向西野長太郎的身子,不再作任何停留地揚長而去。
就在他們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遠方時,一道綿長的中年男音幽幽地飄進西野長太郎的耳中。
“孩子,以汝父爲目標吧,成爲一個像汝父那樣掙脫桎梏,追隨本心的鬥士吧。”
西野長太郎呆呆地張大着嘴巴,眨了眨眼。
“掙脫桎梏……?追隨本心……?”
他佇立在原地,久久不語。
……
“海老名先生,我們真的要就這麼返回京畿嗎?”
阿久津問。
“嗯,再繼續待在江戶也已無益處,不如回京畿覆命。”
說到這,海老名舉頭望天,長舒一口氣,
“仁王……真有他的啊。沒想到本已必輸的局面,硬是被他給翻盤了……”
一旁的一之瀨的接話道:
“清水一族已被重創,行將覆滅。沒了清水一族的協助,在東國欠缺根基的法誅黨,應該是無法再在關東地區散佈幻附澱了。”
海老名拿回話頭:
“所以我們才更要快點回京畿覆命了。得立即向組織報道:江戶出了一個必須得極力拉攏的超世之才。”
一行三人不再言語,徑直前往“五街道”的起點:日本橋。
三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被春風吹起的漫天煙塵中。
……
……
1個月後——
文久元年(1861),4月22日——
江戶,日本橋——
春季到來,櫻花盛放。
櫻花在稚嫩的枝條上悄然綻放。
暖白色的光暉從枝條的縫隙裡一條一條地流瀉下來,陽光籠罩中的櫻花瓣紛紛不絕地飄落而下。
“看吶!看吶!快來看吶!幕府對‘仁王’橘青登的封賞已經下來了!看吶!看吶!快來看吶!空前絕後的特大封賞啊!”
日本橋的東側橋頭旁,一對瓦板商人賣力地吆喝着。
【注·瓦板小報:可以理解成江戶時代的報紙,是一種非官方的讀物,由民間自由地印刷和銷售,會報道各種類型的消息,涉及的內容既有國內戰爭、暴亂、謀殺案、等具有新聞性質的資訊,還有一些情殺、仇殺等具有娛樂性質的八卦和傳奇。】
瓦板商人多爲二人組,一人負責售賣,另一人則負責宣讀今日的新聞頭條,吸引路人的目光。
“仁王”橘青登、幕府的封賞——這些字眼就是最好的廣告。
日本橋是江戶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之一。
不消片刻,這對瓦板商人的身周便聚來了裡三層外三層的密密麻麻的人羣。
上百名男男女女面露期盼之色。
一束束興致勃勃的目光落到這對瓦板商人的身上。
見人數差不多了,負責吸引客人的那名瓦板商人用力地清了下嗓子。
“想必大家都知道,兩個多月前,‘仁王’橘青登……”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一道粗暴的嗓音打斷道:
“這些無聊的前情提要就不要講了!快點說說幕府給‘仁王’的封賞是什麼!”
此話一出,頓時引來無數附和。
“對啊對啊!”
“快講重點啦!”
“你們再不講,我們就從別家那兒買瓦板了!”
瓦板商人見狀,訕訕地笑了笑,忙不迭地說“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待“民怨”稍平後,他又清了清嗓子。
“就在昨日正午,幕府發佈了對橘青登的正式封賞內容。”
“將‘仁王’橘青登的家祿提升4000石!”
“加上原有的1250石,合計5250石!”
瓦板商人的話音尚未落下,倒抽涼氣的聲音便已響成一片。
5250石!
一口氣升了4000石!
旗本的家祿一般在200石至10000石之間,其中家祿過了3000石的人,被稱爲“大身旗本”。
大身旗本可以擔任幕府的大番頭、御留守居等足以影響國政的要職。
家祿超過5000石的大身旗本是什麼概念?
在江戶時代初期,旗本人數約爲5165人,其中五千石以上萬石未滿者……僅有寥寥的100人!
雖然經過二百多年的和平時光,旗本的人數有所增長,但家祿過5000石的大身旗本的人數基本沒怎麼變動。
也就是說——青登已然躋身江戶社會的金字塔頂端!成爲連無數旗本武士都只能仰望的存在!
這時,瓦板商人的話音未停:
“除了賞賜大量財物、美衣之外,幕府還將橘青登的官職擢升爲——”
衆人連忙閉緊嘴巴,屏氣凝神地筆直凝望瓦板商人,等待他接下來的話音。
然而,瓦板商人這時卻使了個壞。
他在此刻頓住話音,故意吊衆人的胃口。
直到衆人的臉上即將浮現不耐之色的時候——
“側衆兼御臺様用人!”
瓦板商人以他所能達到的最高音量,這般吼道。
原本還有點吵鬧的會場,瞬間陷入寂靜。
嗓門很大的武士。
抱着嬰兒的婦女。
頭裹汗巾的民夫。
所有人……現場的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統統安靜下來。
就這麼安靜了5秒鐘後,開始漸漸的騷動起來。
隨後,騷動變爲躁動,躁動又緊接着轉變成宛若山呼海嘯的譁然。
側衆兼御臺様用人——在聽到這個職務時,每個人的心裡都浮現出“不會吧”的想法。
側衆:徵夷大將軍的近臣,負責管轄將軍的小姓、小納戶、醫師。負責老中與徵夷大將軍的雜務。老中退任後,代老中處理江戶城內雜務。
【注·小納言:負責照顧將軍起居,偶爾幫助將軍處理日常事務等,工作範圍很廣】
御臺様用人:統括大奧(將軍的後宮)事務的男性官員,又稱“廣敷用人”。
一人身兼兩職——這在注重“分散權力”的江戶時代,乃相當罕見的事情。
這種同時兼任兩項重職的情況,就更是少之又少了。
縱使是絲毫不懂政治的人,光看這兩項官務的工作內容,也能知道青登的這份新職的權勢有多大!
既是經常在將軍面前行走的貼身近臣,又是負責管理大奧的總長官,不論是內朝還是外朝,他都能說得上話、施加影響力!
僅論權勢的話……某些小藩的大名可能還比不上而今的青登!
從火付盜賊改的番隊長,一口氣升爲足以左右國政的幕府重臣……一時之間,也不知是誰帶的頭,“衝上青天的橘青登”的俗語,傳遍了江戶的大街小巷,接着又傳向更遠的地方……
……
……
京畿,某地——
這是一條略顯幽暗卻又格外整潔的長廊。
河童單膝跪在廊道的正中央,面朝前方的樸素房門,靜心等待房內的回覆。
佈置在房門的左右兩側的燭燈,將河童的沒有任何表情的臉蛋照得忽明忽暗。
便在這一片靜謐之中,門後霍然傳出一道無悲無喜的平靜聲音。
“這樣啊……羅剎戰死了啊……咳!咳咳咳!咳咳!”
急促的咳嗽聲爲空氣帶來一股
河童的表情瞬間被驚慌所支配。
“大蛇大人?大蛇大人?桃井!桃……”
“河童……等等……不用叫桃井過來,我今天的身體狀態還不錯,毋需擔心。”
儘管面露遲疑,但河童還是如實遵辦大蛇的要求。
“是!大蛇大人,在下祝您多福多幸,康樂永續!”
“謝謝你,河童。辛苦你的彙報了,你先退下去休息吧。”
“是!”
河童垂下腦袋,畢恭畢敬地朝面前的房門行了一禮後,方纔膝行退去。
隨着河童的離去,這條幽深長廊又一次被寂靜包圍。
大約3分鐘後,新的聲音產出:
“羅剎……連你也離我而去了嗎……”
呢喃變爲嗚咽。
嗚咽轉成嚎啕。
悲痛欲絕的哭聲響徹長廊。
這陣哭聲足足持續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消停下來。
嚎啕轉變回呢喃。
“橘……青……登……”
呼!
忽有一陣強風襲來,吹滅了門外兩側的燭燈。
唯一的光源沒了,整條長廊霎時變得無比陰暗。
除了攥緊拳頭的“嘎吱”聲之外,四下裡再無任何聲響……
……
……
第2卷《勢衝青天》——終!
這個擊碎了黑暗,登上青天的男人,名爲【源橘青登盛晴】。
*******
*******
第3卷《雲起龍驤》卷首語:
雲起龍驤,化爲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