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室內驟然變得無比寂靜。
一時之間,只有沉默主宰了整間病房。
這一瞬間,現場的氣氛變了,空氣中洋溢着令人全身起雞皮的刺痛般的緊張感。
打造出這種可怕氛圍的人,自然是語出驚人的青登。
直到剛纔都還面掛豪氣笑臉的千葉重太郎,這時猛地瞪大眼睛——他臉上的笑容理所當然地消失了。
沖田光下意識地擡起雙手,輕掩張成“O”形的嘴巴。
桐生老闆雖無明顯的表情變化,但其鼻樑上的鏡片正反射着很難捉摸的光芒。
至於佐那子、木下舞和總司……這仨女刻下的反應、模樣,就有趣多了。
佐那子努力裝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她沒藏起自己殷紅的臉。
木下舞的整張臉變得紅通通的,不停地玩弄手指。
總司雙手捧住臉頰,盪漾漣漪的眼眸宛若被微風吹皺的湖面。
便在這一片緊繃之中,產出第一句話的人,是千葉重太郎。
“……啥?”
“我喜歡千葉佐那子、木下舞和沖田總司!我現在就想和她們結婚!請允許我和她們結婚吧!”
“我沒有讓你把剛纔的話重複一遍!我聽到你剛纔說的那些鬼話了!就是因爲聽到了,我才問你在說啥!”
“就是字面意思!”
青登又咬了咬牙。
事已至此,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娶佐那子、木下舞和總司爲妻,過上大被同眠的幸福生活——這本就是青登的絕對不願放棄的理想。
既如此,他總有一天要跟三位女孩的家長們攤牌。
反正這一天終會到來,倒不如就趁着三女的家長們都恰好在這兒的現在,打開天窗說亮話,直接開啓“決戰”!
一念及此,青登不再瞻前顧後。
隨着思想、意志的堅定,剛纔一直瘋狂舒張收縮的那顆心臟漸漸恢復平靜,口條也變得順暢許多。
“桐生老闆,光小姐,重太郎,我在很認真地求婚!我剛纔所說的每一詞、每一句,都是無比認真的!我想娶佐那子、阿舞和總司爲妻!”
“這種話不要重複那麼多遍啦!”
佐那子沒好氣地喊道。羞澀的紅,掛滿她的頰。
臉皮薄、易害羞的木下舞,早就低眉垂眼,羞人答答地伸手遮蓋住自己那連耳根都紅透了的俏臉。
千葉重太郎不由自主地側過視線,打量身旁的佐那子,面露訝色。
身爲跟佐那子一塊兒長大的親生兄長,他還是第一次看見佐那子露出那麼……那麼少女的一面。
妹妹的如此模樣,令千葉重太郎大感有趣……可他現在實在是無暇去細緻觀察。
在掃了佐那子一眼後,他便將深邃的目光重新鎖定在青登的身上。
“……橘君,在我問一些說不定會把你弄哭的尖銳問題之前,我需要你先給我解個惑。你說你除了家妹和木下小姐之外,還想娶總司爲妻,可是……總司是男的呀?你要怎麼娶男人爲妻?而且……你原來是那種人嗎?那種男女皆允的人……”
語畢,他的臉上浮起耐人咀嚼的深長意味。
與此同時,佐那子彷彿回想起了什麼似的,小臉泛白,交疊在身前的雙手絞緊在一起。
“橘君……我果然沒看錯……你果然是那種青睞衆道的人……之前在桔梗山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懷疑你了,還真讓我給猜對了……”
聽見佐那子這麼說,青登不禁一怔。
“不對啊,其他人也就罷了,佐那子小姐你不應該早就知道了嗎?”
現在換佐那子怔住了。
“早就知道什麼?”
青登下意識地開口道:
“就是我們之前一起泡溫泉的時……”
“泡溫泉?!”
千葉重太郎的一聲大吼,險些將衆人頭頂屋樑上的灰塵給震落下來。
他以瞬移般的速度閃現至青登的跟前,一把揪住青登的衣領。
“泡溫泉?!你們兩個啥時候一起去泡溫泉了?!你你你、你和我妹妹已經做了那種事情了嗎?”
在這個時代,男女一起泡溫泉……這可不是光用“我們就只是一起去玩”、“泡溫泉是泡溫泉,做那種事情是做那種事情,不要混爲一談”等諸如此類的臺詞,就矇混過去的事情。
霎時,桐生老闆和沖田光的臉上浮現出“其味無窮”的陰影。
“溫泉……?和千葉小姐一起……?”
木下舞一邊輕聲呢喃,一邊睜大雙目——她的眼睛此時就像被套上一層淺淺的薄膜似的,失去了以往的晶瑩澄澈,沒有眸光,沒有情感,彷彿隱沒在一片無底黑暗之中。
雖然她正面朝青登,但因爲眼睛失了焦,所以讓人難以判斷她現在究竟是在看着青登,還是在看着更加遙遠的世界。
“嘿……原來是這樣啊……青登你和千葉佐那子的感情不僅好到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卿卿我我,而且還在我毫不知情的時候一起去泡溫泉了啊……千葉佐那子既漂亮,身段又好……她的肉體抱起來一定很舒服吧?什麼嘛……搞了半天……你果然還是更喜歡千葉佐那子……嘴上倒說得好聽,嚷嚷着什麼‘我喜歡你們’、‘我對你們的愛是一樣的’……可到頭來,我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果然還是有高下之別的……說得也是呢……畢竟千葉佐那子比我更漂亮、身段比我更好、氣質也比我更好,你會更喜歡她也無可厚非……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阿阿阿、阿舞,你冷靜一點!冷靜一點!你誤會了,你們都誤會了!”
縱使單槍匹馬地攻進清水邸,直面清水榮一、羅剎等強敵時,也不曾流露出一絲懼意的“仁王”橘青登,此時竟說話打顫兒。
木下舞刻下的眼神和語氣都好可怕!她的身上似乎縈繞着一股極不詳的黑氣!
青登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壓迫感。
沒有任何開玩笑的餘地。
他此刻感受到的這股壓迫感,比羅剎擺出拔刀術架勢時所散發出來的殺氣,還要令人覺得難以忍受!
與此同時,也不知道是不是青登他自個兒的錯覺……他總感覺桐生老闆自剛纔起,就一直用一種很讓他不安的眼神望着他……
另一邊,佐那子的臉蛋,再度變得通紅——明明剛剛纔好不容易地降溫下去。
“兄、兄長!你在說什麼呢?!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具體細節我之後再跟你解釋!總之,我和橘君就只是一起泡了個腳而已!我們沒有脫光衣服!更沒有做那種事情!”
“所、所以……我要當大舅了嗎……嘖!心情好微妙!我終於也要當大舅了嗎……!”
“都說了!我們沒有做那種事情!”
……
……
這亂騰騰的喧囂持續了好一會兒後,才總算是慢慢消停下來。
“原來只是去泡了個腳啊……”
恢復回正常狀態的木下舞,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
千葉重太郎雙臂抱胸,一臉深表遺憾的樣子。
“也就是說……你和佐那子仍是童子之身咯?”
“兄長!不要在這種有外人的場合提什麼‘童子之身’!”
青登換上嚴肅的語氣,義正言辭地說道:
“我跟佐那子小姐絕對沒做那種事情。”
他玩了個文字遊戲。
他沒有撒謊,他和佐那子確實是清白的。
但是,至於某女孩就……
同一時間,總司像是感到心虛一樣,別過視線,兩手再度伸至背後,捂住屁股……
青登“呼”地長出一口氣。看來是他誤會了,先前在桔梗山的小溫泉裡泡腳時,佐那子的言行舉止害他誤以爲她已經看出總司的真身了。
也沒差了,反正都是要跟大夥兒做解釋的,多佐那子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大家請聽我說!我並非衆道人士!我也並不青睞衆道!”
說到這,青登停了一停,側過腦袋,望向身旁的總司——總司點了點頭。
沖田光見狀,連忙開口道:
“喂,你們……真的要說嗎?”
“姐姐,沒關係的。”
總司微微一笑。
“我早就知道橘君想娶我們仨爲妻的理……野望了。”
她似乎本想說“理想”,但在話將出口之際,也不知是爲什麼,忽地改稱“野望”。
“所以在很久之前,我就跟橘君商量好了——先讓佐那子小姐、木下小姐,以及她們倆的親屬知道真相,至於其他人就等之後再說。”
總司頓了一下,隨後補充道:
“我相信佐那子小姐他們肯定會願意幫我保密的。”
“……”
沖田光默然不語,這也等同於微微點頭。
眼見沖田光已無意見,青登不再耽擱,深吸一口氣:
“總司並非男人,她是實打實的女人!”
青登說完了,病房又一次被寂靜包圍。
不過這次的靜謐來得突然,去得也快。
千葉重太郎:“……啥?”
除了青登和沖田光以外的室內衆人,紛紛將目光集中到總司的身上。
在衆人的炯炯注視下,總司輕輕頷首。
“出於某些複雜的原因,我一直都在女扮男裝,沖田總司(Okita Souji)只是我的假名,我的真名是沖田司(Okita Tsukasa)。抱歉,瞞了大家那麼久。”
室內的“靜謐”轉變爲“騷然”。
千葉重太郎眨了眨眼,頰間佈滿愕色。
“總司,你真的沒有在開玩笑嗎?”
“我沒有開玩笑,我確確實實是女兒身。”
佐那子口中呢喃:
“怪不得你長得這麼柔美……原來你也是女兒身啊……”
桐生若有所思地輕聲道:
“難怪從未見你跟哪個女人過分親近。”
木下舞在呆怔了片刻後,直直地望向總司的熊。
“沖田君,既然你是女兒身,那爲什麼你的這裡這麼……這麼像男人呢?”
“因爲我每天都會很厚實的布,將這個地方緊緊包住。”
“這樣啊……那、那個!沖田君,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嗯?請說。”
“沖田君,那個……唔……呃……”
木下舞垂低螓首,赧顏汗下,目光遊移。
“我我我、我可以……啊,不,”
說着,她瑟瑟縮縮地將視線轉回至總司的前熊。
“……欸?”
總司眨了眨眼,一臉懵逼。
未等她出聲追問“爲什麼”,木下舞便急急忙忙地解釋道:
“一直以來,我都是把你當作男性來看待,突然間跟我說什麼‘你其實是女兒身’……老實講,我有種仿若置身夢中的不現實感……所以我想確認一下!”
末了,她補上一句:
“我知道我的這項請求很無禮,所以你若不情願的話,那就算了,我不會強求的!”
“唔……”
總司忸忸怩怩地移開視線,一臉難爲情的樣子。
“……我知道了。”
好一會兒後,她輕輕頷首。
“如果只是碰一下的話……那可以。”
說罷,她張開雙臂。
“那……我失禮了。”
木下舞恭敬正坐,伸出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
“嚶嚶~~~!”
總司倏地發出奇怪的叫聲,彷彿被電流給激到了似的,嬌軀輕顫了幾下。
“啊!抱、抱歉!我弄疼你了嗎?”
“不……不是的……你沒有弄疼我……”
總司輕咬下脣,表情怪異,俏臉如被火烤過了般通紅。
“只是……你戳到奇怪的地方了……”
“唔……!”
這次換木下舞臉紅了。
“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
木下舞手忙腳亂地更換按捏的位置。
“真的耶……好厚的一層布。明明都裹了這麼厚的一層布了,卻還是有好厲害的觸感……”
“唔……!摸歸摸,別說出那麼羞人的評語啊……”
“啊!對不起!”
這時,桐生老闆插話進來:
“沖田君……啊,不,沖田小姐,你爲什麼要隱藏性別呢?是有什麼必須得女扮男裝的理由嗎?”
“因爲我想更加方便地修習劍術,若是不藏起女兒身,肯定會惹來不少異樣的目光吧?”
佐那子聽罷,立即感同身受地用力點頭。
在江戶時代,武家之女能被允許學習的武術,就只有薙刀術和弓術。
若是修習除這二者之外的其他武術,則會被視爲異類。
佐那子是因爲“千葉定吉之女”的身份,才得以在小千葉劍館裡安心自在地修習劍術。
可即使如此,她也時常收到一些並不和諧的眼神,聽到一些相當刺耳的聲音。
正當衆人都在爲總司的真實性別而深感震驚時,青登忽然用力地清了清嗓子,發出響亮的咳嗽聲,將衆人的注意力都引了過來。
“總之,事實就是這樣——總司是女孩,我想娶的人都是女孩。我的理想,就是組建這樣一個熱鬧、健康的大家庭……”
“健康個屁啦!”
千葉重太郎炸毛了,像極了被踩到尾巴的貓。
“橘君,你是怎麼可以理直氣壯地說出這種話來的啊……不論總司是男是女,你想娶好多個女人的這份事實都不會改變吧?”
“沒錯,就是這樣。”
青登毫不猶豫地點頭。
“唉……這都是些什麼事兒啊……”
千葉重太郎伸出右手拇指,用力按壓自己的眉心。
“娶好多個女人,組建一個大家庭——這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我也能理解。”
“但是,不論你想娶多少個女人,都只能有一個正妻啊。”
“娶三個正妻……這既不合乎禮法,也有悖民間良俗!”
古日本跟古中國一樣,根本不存在什麼“一夫多妻”,只存在“一夫一妻多妾”。
妻是妻,妾是妾。
後者可以有無數個,前者只可有一個。
簡單來說——在江戶時代宣佈自己要娶好多個妻子,跟在21世紀宣佈自己要開後宮一樣,在旁人眼裡都是不可理喻的瘋言狂語。
千葉重太郎連做數個深呼吸,調整了一會兒情緒後,將話續了下去:
“橘君……我就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咱千葉家怎麼說也是一個頗有名望的豪門大家!我們這邊不可能允許你在娶了佐那子的同時,又娶別的女人!”
千葉重太郎的話音剛落,桐生老闆便默默地接過話頭:
“……關於這一點,我們這邊也持相同意見。我也不樂見少主的丈夫有好多個女人。”
另一位家長適時地以無悲無喜的語氣,發表出自己的觀點:
“我們沖田家雖只是小門小戶,但我們也是有尊嚴的。我家的小司又不是沒人要了,我可不會讓她做別人的側室。”
三位大家長同時向青登施壓……
與此同時,佐那子、木下舞、總司也都朝青登投去充滿韻味的眼波。
她們對於青登的這種油鹽不進、非要開後宮的行徑,早就很有怨言了……
面對衆人施加而來的如山嶽般的駭人壓力,青登面不改容,神情自若地端正坐定。
關於這一天……關於如何應對女方家長們的質詢、恫嚇,青登早就在腦海裡模擬、練習過無數遍了。
雖然心情還是很緊張,但他還是精準無誤地依照在腦海裡實踐過無數遍的流程,以慢條斯理卻又不失鏗鏘有力的語調,一字一頓地正色道:
“誠如各位所認爲的那樣,‘同時娶三個正妻’——此般舉動,確是令人費解。”
“不過,我是認真的。”
“我對她們的求婚,並非是陡然興起,將一時的心跳加速誤當成愛意;也不是色膽迷天,饞她們的身子。”
“我很確信,我很喜歡她們,喜歡到難以自拔。”
“我喜歡佐那子的雍容華貴、阿舞的天真爛漫、總司的元氣開朗。”
“佐那子陪在我身旁,我就能感到怡悅。”
“阿舞陪在我身旁,我就能覺得快樂。”
“總司陪在我身旁,我就能常保笑臉”
“只要她們三個都陪在我的身旁,我就能幸福得無以復加。”
“我對她們的求婚,是抱定‘要讓她們都獲得幸福’的堅決理念的。”
“這也就是我爲什麼一直堅持要將她們都娶爲正妻,而非人爲地將她們劃出‘正室’、‘側室’之別。”
“我不想讓她們受到任何委屈。”
“我不希望她們的家庭身份會有所不同。”
“我沒有自大到認爲她們離開我就活不下去了。”
“但是,我希望那個能帶給她們幸福的人——會是我。”
“等到大家都垂垂老矣,即將往生極樂世界的時候,她們中的每一個人在回顧自己的一生的時候,都能發自真心地認爲:‘能夠一起嫁給橘青登,真是太好了’——這就是我的目標,這就是我的理想。”
青登的這番獨白,不可謂不情真意切,不可謂不款款深深。
然而……千葉重太郎在靜靜聽完之後,他的反應雖不能說是無動於衷吧,但也可說是不爲所動。
只見他低下頭,手指輕撫下巴,口中唸唸有詞。
儘管他的音量很低,但擁有“風的感知者”的青登,還是清楚地聽見:
“果然還是得叫上榮兄……把榮兄從水戶叫回來,再拉上道兄和多門老弟……應該夠了,四個人一起上的話,足以將橘君打個半死了……”
同一時間,桐生老闆那邊也傳來若隱若現的嘟囔聲:
“先把主公叫來……再把牧村、最上、片倉、十河喊來……順便也捎封信兒去京都吧,那倆夫妻肯定會很樂意過來幫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