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某地——
“呼……!呼……!呼……!呼……!唔……!呼唔……!呼嗚……!”
西野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幸而及時伸手扶住旁邊的牆壁,穩住了身體。
“該死……!咳!咳咳!”
完全分不清是鮮血還是唾液的渾濁液體,從西野的口中飛濺而出。
對現代醫學一竅不通的西野,當然不懂何爲“腎上腺素”。
當“腎上腺素”大量分泌時,會使人短暫地忘卻疼痛。
西野並不曉得箇中原理。
他只知道:在剛纔與我孫子相互配合冒死突圍時,身上的傷竟神奇地不再發疼了。
可現在……隨着時間的慢慢流逝,西野體內的腎上腺素重歸正常水平,火燒般的鑽心疼痛再度支配了他的全部神經……不!比剛纔更甚!
大概是不慎撕裂傷口了吧……想來也是,又是拔足狂奔,又是破窗跳樓的,不間斷地進行着如此劇烈的運動,哪有不弄壞傷口的道理?
西野現在每走一步,都備感煎熬。
連綿不絕的痛感,使他的神經都快麻木了。
手腳冰涼,指尖發麻。
蒼白得不見半絲血色的面龐淌滿冷汗,彷彿剛洗過臉似的。
他伸出手掌擦了擦臉,不知道麻痹的是手掌還是臉,皮膚的觸感模糊不清。
這時,西野的耳邊傳來我孫子的聲音:
“西野君……你還好嗎?”
“還行……還能動彈……”
說着,西野默默地低下頭,打量了一眼自己那仍插着根斷矢的側腹。
當箭矢入體時,千萬不可亂拔——此乃常識中的常識。
姑且先不論亂拔箭矢,極易導致傷口進一步損破、裂開。
箭矢射在人體上,那可是一個窟窿啊。
在沒做好萬全準備之前就亂拔箭矢,那麼這個大窟窿就是一處絕好的“出血口”。
任由箭矢留在體內,還能起到一點“堵住傷口,防止血液外流”的作用。
然而,不對身上的箭矢做處理也不太好。
和弓是世界上最大的弓具,所以相應的,和弓的箭矢也非常地長。
身上掛着數根近一米長的、稍微動一下身體就會跟着晃來晃去的木杆……光是想象一下,就能感到非常地礙事。
因此,在從鳳凰屋彌太郎的屋邸內逃出後,爲了在便於行動的同時防止傷勢加重,西野和我孫子將各自身上的箭矢全部折斷,僅留下體內的箭簇以及體外的一小截箭桿。
雖然被鎖子甲和衣服擋着,西野看不清傷口的現狀,但他還是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傷勢非常不樂觀……再不趕緊接受治療的話,他可就真的要魂歸神社了
在打量完自己的傷後,西野斜過視線,掃了眼身旁的我孫子。
“與其關心我……倒不如擔憂下你自己吧……”
西野刻下的身體狀態雖差,但較之我孫子,他竟屬於“還算健康”的那一類。
我孫子所受的傷,本就比西野要重。
西野的致命傷只有一處,也就是其腹的箭傷。
光是這樣,他就已疼得死去活來。
反觀我孫子,他的致命傷足有兩處。
腹部連中二箭……西野完全想象不出這會是何等劇痛。
我孫子的體能本就不及西野。如此一來,光用“糟糕”一詞來形容我孫子目前的身體狀態,都顯得太過和緩而不當。
臉色、精神狀態啥的,就先不提了。
光是他的走路方式,就讓西野不禁捏了把汗。
此時的我孫子,不像是在走路,更像是在飄動。
腳步發虛,下盤打晃,走路無聲……活像一個隨時會浮上天的幽靈。
“哈哈哈……我也還行……”
我孫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
“剛剛還挺難受的……不過現在……稍微好一些了……”
西野聞言,不禁睜大眼睛。
“喂,你……”
在重傷之際,突然感覺身體好多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兒啊……
西野本想說些什麼,可在話將出口之際,不知爲何,他竟猶豫了起來。
在遲疑半晌後,他將嘴裡的字詞咽落回肚,改口說道:
“……我孫子。”
“嗯?”
“你這傢伙……真的很神奇啊。”
“何出此言?”
“明明都是一副馬上就要殯天的模樣了,卻還能像個沒事人一樣笑出聲來。”
“哈哈哈……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身爲大鹽黨的志士,早就做好了受傷乃至犧牲的心理準備……”
這個時候,走在西野和我孫子前頭的鳳凰屋彌太郎,偷偷地轉過頭來,打量
鳳凰屋彌太郎胖得跟豬一樣,西野可沒有力氣一直拖着他走。
因此,他把刀架在鳳凰屋彌太郎的脖子上,要求其走在他和我孫子的前面。
若敢呼救或者是膽敢逃跑,我就讓你人頭落地——在西野說出這句話時,鳳凰屋彌太郎嚇得渾身直打哆嗦,忙不迭地點頭答應。
西野注意到了鳳凰屋彌太郎此時朝他投來的視線,他立即板起臉,冷聲道:
“喂,不許亂動……再敢亂動,我就馬上送你下黃泉。”
如此說道的同時,西野將手裡的貞竹貼近鳳凰屋彌太郎的脖頸。
鋒利的刀刃僅只是輕輕蹭過肌膚而已,就立即割出一條淺淺的血痕。
鳳凰屋彌太郎的肥碩身軀頓時抖了三抖。
“啊、啊哈哈哈……我我、我怎麼會逃跑呢?”
他一邊露出滿是討好意味的笑容,一邊將腦袋擺正,視線轉回正前方。
望着眼前這頭明顯不安分的“肥豬”,西野想了想,隨後“嘶啦”一聲,從上衣撕下一截布條,用此布條將右手掌和掌中的貞竹緊緊地綁在一起。
雖然自己現在還猶有餘力,但等再過一段時間後,自己還有沒有握刀的力氣,便不得而知了。
因此,有必要防備一手。
在從弓箭手們的重圍中脫逃出來後,西野和我孫子暫時顧不上海老名等人,只能先帶着鳳凰屋彌太郎匆忙離開。
因爲情況緊急,所以二人也來不及認路,哪兒有隱蔽複雜、適合用來甩開追兵的道路,就往哪兒鑽。
因此,對於自己現在身處何地,西野也不太清楚。
他扭頭後望,確認後方沒有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後,“呼”地長出一口氣。
這時,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不遠處的一座茶屋。
“咦?這裡是……”
西野覺得這座茶屋似曾相識。
他揚起視線,掃視了圈周圍的街景,面露詫異。
“嗯?這裡是……大化町?”
大化町——江戶的寺社地之一。
在江戶時代,幕府爲了便於統馭萬民,也爲了分化官員們的權力,將治下所有城市人爲地分割成互不統屬的三種土地,即武士居住的“武家地”、平民居住的“町人地”、以及供奉神社和寺廟的寺社地。
其中,町人地歸奉行所管理,而寺社地則歸寺社奉行管理。
奉行所不能插手寺社地的管理事務,而寺社奉行也同樣不能插手町人地的管理事務。
出於此故,奉行所“三回”出身的西野,並不常涉足江戶的寺社地。
可好在,他恰好對這附近很熟悉。
因爲現任寺社奉行之一的酒井金吾,就住在這附近。
此前爲了應酬,西野常在他的上司……也就是北番所奉行:薄井忠次郎的帶領下,到酒井金吾的家中喝過幾輪酒。
寺社奉行、勘定奉行以及江戶的町奉行被並稱爲“三奉行”,他們的日常工作常有需要對方給個方便的地方,所以彼此間常有人情、利益往來。
薄井跟酒井金吾的關係挺好的,他們倆每當閒暇時候,就常會聚一聚、敘一敘、喝喝酒、聽聽和歌、行些風雅之事。
“我孫子,再堅持一下,馬上就能……”
西野本想給我孫子打氣。
可還沒等他把話說完……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驟然間,我孫子猛烈咳嗽。
聲音之大、頻率之急,嚇了西野一大跳。
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扶住旁邊的土牆。
可在手掌貼上壁面的下一瞬間,他的右臂骨便像是全部粉碎了一樣,軟綿綿地滑落,整個人繼續往前倒去。
“喂!”
千鈞一髮之際,西野扶住了我孫子。
在手掌觸碰到我孫子身體的下一瞬間,西野便感到手掌黏糊糊的……掌心沾滿了新鮮的血液,以及業已風乾的粘稠血漿。
西野見狀,臉上的線條逐漸變得僵硬。
半個時辰前還生龍活虎,能跟他談笑風生的我孫子,僅僅只是因爲2根箭,就變成了這副行將就木的模樣……這強烈的反差,使西野一時間產生了懷疑自己在做夢的不現實感。
在又連咳了十數下,嘔出了大量鮮血和些許的內臟碎片後,我孫子緩緩擡起頭,朝西野微微一笑——一如往常的平靜笑容。
“西野君……抱歉……可以稍微……扶我一下嗎?”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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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野伸出左手,扶住我孫子的軀幹。
二人繼續前行,在月光的照耀下,於地上留下長長的影子以及深深的血痕。
沉重的氣氛在二人間不斷累積。
俄而,西野彷彿是忍受不了這股氛圍似的,面無表情地開口道:
“我孫子,事已至此,你……”
西野的聲音違反意願地擅自中斷。
不知怎的,他的話語梗在喉頭,其內心深處不斷涌現出難以捉摸的色彩。
西野深吸一口氣,將百般情感強壓在胸間,再度開口,把話接了下去。
“你還有什麼話想說嗎?”
我孫子只在瞬間爲難似的拉下眉角,接着他溫柔微笑,宛如承認西野所說的一切。
從這一刻起,西野莫名地覺得周圍的聲音好遙遠,彷彿只有以他和我孫子爲中心的這片空間從世界切離。
在這個無比寧靜的世界裡,西野產出第一句話,是充滿自嘲意味的笑聲。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明是在笑,可聽起來卻像是在向什麼人求救。
“回首過去……已經……8年了嗎……時間過得好快啊……”
西野不作聲,靜靜聆聽。
我孫子擡起頭,視線擡高,既像是在望着天際,又像是在遙望更遠方的世界。
“8年前……在我還不是什麼‘火付之龍’的時候……曾偵辦過一起案件……”
“一名還沒一把太刀高的小女孩……慘死在街頭……”
“從左肩頭到右側腹……那麼嬌弱的身體……被斬成整齊的兩半……”
“這名慘死的小女孩……並非什麼大家閨秀……只是普通的町人之女……”
“很顯然,是有人在拿平民試刀……”
“我很快就鎖定了犯人……”
“可是……在好不容易逮住犯人後……上官卻要求我放人……”
“雖然那幫傢伙給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是……西野君,你應該能夠猜出真相是什麼吧?”
西野抿緊嘴脣,沉默片刻後,沉聲道:
“……兇手有人罩着,對嗎?”
我孫子悽然一笑。
“我明明是火付盜賊改的官差……卻連給一個小女孩伸冤都做不到……”
“我之所以會加入大鹽黨,投身九死一生的倒幕事業……興許就是爲了撫平那時的這股無能爲力的悲痛吧……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我孫子又咳嗽了起來。
“行了,別說話了!”
西野扶穩我孫子,生怕他從其臂間滑落。
儘管西野嚴詞要求我孫子閉嘴,但他還是強忍咳嗽,斷斷續續地拋給西野一個問題:
“西野君……你說……等我到了……那個世界……我該以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那個可憐的小女孩呢?她會……原諒我當初的軟弱無能嗎……”
西野:“……”
良久的沉默降臨在西野和我孫子之間。
從遠方傳來的風聲,聽起來莫名遙遠。
大約五秒後,深藏在胸腔深處的百般情感終於化爲聲音。
“誰知道呢。”
“哈哈哈……你說話……還真是不留情呢……”
“不過——”
眼見西野的話還沒說完,我孫子連忙止住話頭,豎耳傾聽。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相當希望那個小女孩能夠痛打我一頓,最好把這麼無能的我打個半死。”
瞬間,我孫子露出驚訝的表情,不久之後變成啼笑皆非的複雜面容,最後換上他平日裡最常展現的平靜微笑。
這個時候,我孫子朝前方投去驚奇的目光。
“哎呀呀……有門鬆……”
西野循着我孫子的視線望過去,只見不遠處的一戶家庭的門外,擺着兩顆還很青翠的門鬆。
所謂的門鬆,乃日本人於正月新年時擺放在門口外的一種新年裝飾物。一般由毛竹、松樹樹枝、竹竿和臘梅組成。
日本的神道教是典型的“泛靈信仰”,相信萬物有靈。
神道教裡有一說法是神靈寄居在樹枝上,所以門鬆上有附着神明的可能性。
把門鬆掛在門前是爲了將年神請進家裡,藉此預示新年開運。
年神即是每年正月期間給各家各戶帶來豐收和幸福的神靈。
雖然現在都已經快2月份了,但仍有不少家庭因爲偷懶或別的什麼原因,沒有將門外的門鬆收起來。
“西野君……”
“幹嘛?”
“你知道……《萬葉集》嗎……?”
“你這問的是什麼傻問題?只要是和人,就不可能不知道《萬葉集》吧?”
《萬葉集》——日本現存的一部最古老的詩歌集,收有從公元四世紀到八世紀六十年代末450年間長短各體古詩4500餘首。類似於中國的《詩經》。
“那你知道……《萬葉集》裡的防人歌嗎?”
“幹嘛?你血流得太多,流得腦子都壞掉了嗎?幹嘛一個勁兒地問我這種蠢問題?”
《萬葉集》共收有百首“防人歌”,分見於卷十三、十四、二十。
“防人”是日本昔時在“白江口之戰”落敗後,爲了防衛唐朝和新羅的進攻,自各地徵集壯丁,三年一替,駐守於筑紫(九州島)海岸以及壹歧、對馬等島上的國防兵。
“防人歌”即是“防人”及其家屬所作之歌。類似於日本的“邊塞詩”。
我孫子“哈哈哈”地輕笑了幾聲,其臉上的笑容愈顯柔和。
他一邊看着不遠處的那棵門鬆,一邊細聲吟唱起《萬葉集》裡非常出名的一首“防人歌”——
“那些鬆……”
“並立在那兒……”
“像家人一樣……”
“爲我……送行……”
日語中,“鬆”與“等待”同音,所以詩中也有“等着我早回家之意味”。
“這種時候,就別唱這種很不吉利的詩了。”
西野沒好氣地說道。
“……”
“搞什麼?剛纔叫你別說話時,你偏要說話。現在需要你應一聲的時候,你又一聲不吭。”
“……”
“我孫子?喂!我孫子?!”
“……”
西野停下腳步,怔怔地凝望仍被他攙扶着的我孫子的面龐。
……
冰冷的晚風呼嘯。
夜風捲走了他的呼吸。
卻抹不掉那永恆地定格在其臉上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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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五十年,如夢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壯士復何憾。
——《敦盛》
晚安,火付之龍。
——————意想不到的強援降臨!【5200】
我孫子是大鹽黨的人。
自打知曉我孫子的真實身份後,西野便一直將他視爲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
若不是現實所迫,莫說是聯手抗敵了,他連話都不屑得跟我孫子說上半句。
倘若我孫子死了,西野應該會感到慶幸,乃至幸災樂禍纔對。
然而,在這份“倘若”真的變爲現實的刻下,西野的心中並沒有涌現出半點跟欣喜搭邊的情感。
可與此同時,他也不覺得悲慼、酸楚。
西野木然地凝望我孫子那沒有痛苦,沒有恐懼,只有笑意的面龐。
他沒有食言——沒來由的,西野的腦海裡冒出這樣的想法。
我孫子真的爲了他的信念,爲了他所信仰的事業,戰鬥到了最後一刻,並由衷地爲此感到自豪。
——在死亡將臨之際……我是否也能像他那樣笑得坦然呢?
這個念頭產生的剎那,一抹難以捉摸的苦澀之色掠上西野的頰。
“搞什麼……要我在這樣的狀態下,既押送一頭‘肥豬’,又要背一具屍體……這不爲難我嗎……”
正當西野對着空氣喃喃自語的時候,他的臉色忽變。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儘管勉力控制,但他還是不受控制地彎下了腰,雙手撐地。
與他的鼻尖僅在咫尺之間的泥地,漸漸被他咳出的鮮血染黑。
“該死……!”
強烈的眩暈感,如潮水般在西野的大腦裡翻涌,眼前的世界彷彿套了一層濾鏡似的,變得搖搖晃晃,模糊不清。
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
明明在前一息,西野的身體狀態尚可,端得起刀,站得直身子。
不過彈指的功夫,他的脊骨便彷彿被抽掉了似的,整副身子垮了下來。
事態變化之迅速,令西野本人都感到始料未及。
聽到西野的咳嗽聲,並察覺到西野的刀從自己的脖頸上挪開後,鳳凰屋彌太郎先是一怔,然後小心翼翼地側過腦袋,打量身後的西野。
在發現其身體肉眼可見的虛弱後,他那對老鼠般的小眼睛滴溜溜地轉。
下個瞬間,他猛地甩開肥碩的膀子,邁開短粗的雙腿,朝着前方、朝着遠離西野的方向一路狂奔,並像驟然溢出的沸騰熱水一樣,尖聲叫道:
“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要殺我啊!”
西野艱難地擡起頭,朝逐漸遠去的鳳凰屋彌太郎投去憤恨的目光。
“媽的……!”
他將手中的貞竹拄在地上,強撐着站起身。
因爲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平日裡嚴重缺乏鍛鍊,所以鳳凰屋彌太郎的跑路速度並不算多快。
然而……西野刻下的身體狀態,實在是太糟糕了。
光是站起身,就已讓他的面部線條因痛苦而扭曲。
在這樣的情況下,背上我孫子是肯定追不上鳳凰屋彌太郎的。
不得已之下,西野只能先將我孫子的遺體放平在地上。
抱歉了,之後再來帶你走——在心中對我孫子這般說道後,西野拔足追向鳳凰屋彌太郎。
“救命啊!救命啊!”
鳳凰屋彌太郎一遍又一遍地高聲求救,打破了夜晚的靜謐。
寺社地的劃分標準非常粗暴,基本就是將寺廟、神社周邊的土地、街町給圈起來——好了,這片地區就是寺社地了!
因此,寺社地內不僅住着大量的神職人員,更有相當一部分的平民百姓,除了建有寺廟、神社之外,茶屋、居酒屋、澡堂等常見的民用設施,都是一應俱全。
總而言之,除了管理機構不一樣以外,寺社地和町人地、武家地,基本沒有本質區別。
鳳凰屋彌太郎的連番嚎叫,自然吵醒了不少本已會周公的町民。
街道兩側的房屋接連傳出被毯被掀開的輕響、“吱呀吱呀”的足音,以及門窗被推開的動靜。
“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兒了?”
“呀!好像有武士在追殺平民!”
“什麼?又有武士在拿人試刀嗎?”
“不知道,也有可能是那幫滿嘴“攘夷攘夷”的瘋子在作亂。”
“快!快關窗關門!不要多事!”
……
武士提刀追人……面臨這等事態,敢於介入其中的,恐怕也就只有對自己的身手很有信心的武士了。
不幸的是——此地乃寺社地,並非武士聚居的武家地。
不是什麼人都有膽量多管閒事的。
尤其是這種一個不好就會惹上一身騷,乃至送掉性命的閒事。
鳳凰屋彌太郎逃到哪兒,哪兒的民衆就關緊門窗,裝作什麼都沒有聽見,什麼都不知道,默默地作壁上觀。
鳳凰屋彌太郎見狀,臉色愈顯蒼白。
噠噠噠噠噠噠!
這時,他聽見身後傳來愈來愈近、愈來愈響的腳步聲。
他戰戰兢兢地扭頭後望。
映入其眼簾的,是散發寒光的刀刃、浸滿鮮血的衣裳、在夜幕的映襯下兇芒畢露的雙眼、沒有任何表情卻給人一種猙獰之感的面龐……
“咿呀啊啊啊!!”
此景此況,嚇得鳳凰屋彌太郎不禁發出殺豬般的慘叫,滿是肥肉的臉龐漸漸染上絕望的色彩。
如果讓鳳凰屋彌太郎逃走了,那麼今夜的所有功夫以及我孫子的死,就全都白費了!
一念至此,西野緊咬牙關,瘋狂地壓榨着體內殘存的所有氣力。
在求生欲的驅使下,鳳凰屋彌太郎也拼命了。
“哼哧!哼哧!哼哧!哼哧!”
張至極限的鼻孔,反覆噴出灼熱的吐息。
側腹疼得厲害、兩肺似乎快爆炸、雙腿痠得失去知覺……縱使如此,鳳凰屋彌太郎也不敢放慢速度。
今夜可能是他平生以來,跑得最快、最長久的一次。
西野的體能遠勝對方,但傷痕累累的軀體,使他沒法發揮全力。
被酒色掏空了身體的鳳凰屋彌太郎,平日裡是個多跑幾步路就會喘氣的體能渣渣,但在危難當頭的刻下,其體內的潛能悉數爆發了出來。
就這樣,雙方達成一種微妙的均勢,既拖不開身位,也難以拉近距離。
照此情況來看,這場追逐戰誰勝誰負,猶未可知。
可誰承想……最後的勝利者,竟出現得那麼快。
因爲環境昏暗,看不清路況,外加上也顧不得看路,所以鳳凰屋彌太郎不慎踢到地上的一塊凸起。
“嗚啊啊啊啊啊啊!”
他發出痛苦的慘叫,緊接着,他像球一樣在地上翻滾幾圈,最後以背朝下、面朝天的姿勢,重重地癱倒在地。
“呃啊啊啊啊……”
鳳凰屋彌太郎只感覺眼前有無數顆金星在飛舞,自背部傳來的火辣辣的痛感,使他險些失去意識。
這個時候,一道好消息和一道壞消息,唐突地將臨在其身上。
好消息是:他的後背突然不痛了。
壞消息是:他的後背之所以能突然不痛,是因爲他瞅見了比背痛還要可怕的物事……
啪挲、啪挲、啪挲……
西野拖着手中的刀,一步步地走向癱在地上的鳳凰屋彌太郎。
被月光拉長的身影,如山一般壓在對方的身上。
“喂,你這個混賬……我應該說過了吧?若敢亂動,就讓你人頭落地。”
“噫——!”
鳳凰屋彌太郎手腳並用地向後倒退,試圖起身。
但疲倦已極,並且也被嚇軟了的腿,使他在短時間之內,除了在地上爬動以外,再也做不了其他的動作。
“只不過,我尚有好多好多的問題要慢慢問你。所以——乾脆把你的兩條手臂都折斷好了。手臂沒法擺起來的話,你也很難跑快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救命啊!!”
西野蹲下身,伸出左手,一把嵌住鳳凰屋彌太郎的右臂……
嗖!
驟然間,利落的破風聲,橫向切過西野視野的黑影——一根箭矢筆直地扎進西野腳邊的土地,尾羽顫動。
“嘖!”
西野以爲是鳳凰屋彌太郎麾下的那幫弓箭手追過來了,連忙提起手中的刀,擺好戰鬥架勢。
嘩啦啦啦啦……
隨着亂成一團的足音響起,東側的街口烏泱泱地衝出一大波武士。
人數約莫在40上下,動作整齊劃一,衣着光鮮靚麗,各自持有弓箭、刺叉、短槍等精良兵器。
西野注意到:這幫半路殺出的武士的衣服上,皆繡有蝴蝶狀的家紋。
——莊內藩的家紋……酒井金吾的人嗎……!
西野的臉色陡然一沉。
說時遲那時快,武士們在距離西野10步開外的地方停下腳步,然後以極快的速度擺出短槍手、刀手在前,刺叉手在中,弓箭手在後的嚴密陣型。
緊接着,戰陣自正中間“譁”地向左右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足夠兩名成年男性並肩通行的道路。
一名身材不算高大,但是面容卻很有威嚴,舉手投足間自帶一股逼人氣場的中年男子,大步流星地站到陣列的最前方。
西野認得此人——正是現任寺社奉行之一的酒井金吾!
寺社奉行乃“三奉行”中的最高位,權力大得可怕。
既負責管理全國的寺社、寺社領地與擬定宗教政策,也管轄寺社與寺社領內的訴訟與犯罪調查。
此外,負責管理歷代將軍靈廟“紅葉山”的紅葉山坊主、紅葉山火之番、藥人衆、神道方、連歌師、圍棋師、將棋師、古筆見,也都由寺社奉行負責管理。
論地位,乃與老中、京都所司代、大阪城代平級的存在。
正因此職務實在太重要,絕不能假手於外人,所以幕府定下規矩:如無特殊情況,寺社奉行將從譜代大名中選任。
【注·譜代大名:1600年的關原之戰以前一直追隨德川家康的大名。即立有從龍之功的重臣們的後裔】
而酒井金吾,就是莊內藩(藩內總石高:17萬石)的當今藩主。
“賊徒!你好大的膽子啊!”
酒井金吾冷哼一聲,中氣十足地對西野吼道:
“竟然敢在我的眼皮底子下殺人!”
望着面露怒容的酒井金吾,西野的表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堆滿濃重的陰雲。
酒井金吾的宅邸就在這附近……多半是鳳凰屋彌太郎適才的喊聲、求救聲,驚動了他。
以一己之力迎戰全副武裝,並已擺好戰陣的莊內藩精銳……縱使讓西野恢復回全盛狀態,並且再給他10條命,他也闖不過去啊……
“啊啊!酒井大人!酒井大人!快救我!救我呀!”
認出這員突然駕到的不速之客的身份後,鳳凰屋彌太郎臉上的張皇、畏懼,霎時轉變成慶幸、狂喜。
“嗯?鳳凰屋君?”
酒井金吾錯愕地挑了下眉。
鳳凰屋彌太郎身爲社會地位特殊、握有海量財富的札差,自是跟江戶的上流階級素有往來。
他跟酒井金吾雖算不上很熟,但彼此間也算是有過一點交情。
頓覺柳暗花明的鳳凰屋彌太郎,忙不迭地爬向酒井金吾所在的地方。
然而,他纔剛爬出一步,便被西野按倒在地。
“不許動!”
“不許動的人是你!”
酒井金吾一揮大手,他身旁的藩兵們立即進入隨時可以投入戰鬥的臨戰狀態。
“賊徒!放開鳳凰屋君!”
“啊啊啊啊!酒井大人!不要放箭!不要放箭啊!會射到我的!”
糟糕、棘手等詞彙,已不足以形容西野眼下的處境。
酒井金吾已把他視爲夜間行兇的暴徒。
事實上,在不知情的人眼裡,渾身是血、手提打刀的西野,確實是極度可疑,令人難以信任。
一個不好,就要不明不白地慘死在這兒了。
明明是爲了消滅幻附澱、爲了幕府的未來,才拼上性命地奮戰至今,可到頭來,卻死在自己人的手上——這種事情,實在是過於黑色幽默。
——怎麼辦……?
豆大的冷汗淌過西野緊鎖的眉頭。
正當西野絞盡腦汁地思考着應該如何破解當前的絕境時——
“咦?這個聲音是?”
戰陣的後方,倏地響起一道對西野而言分外熟悉的渾厚嗓音。
一名滿身贅肉的大胖子“哼哧哼哧”地擠開擋在其身前的藩兵,站到酒井金吾的身邊。
“西野君!果然是你!”
西野睜大眼睛,一臉不敢置信地跟這名精準喊出其名的大胖子四目對視。
“薄井……大人?”
大胖子……也就是西野的上司、北番所的現任奉行:薄井忠次郎,表情複雜地看着西野。
雖然他一句話也沒說,但西野也猜得出其當下的所思所想。
失蹤已久的部下以如此駭人聽聞的方式重新現身——他一定在爲此倍感驚訝吧。
西野簡單地觀察了薄井幾眼,發現他面色酡紅。
聯想到薄井同酒井金吾交好,西野推測:薄井剛纔應該是在同酒井金吾喝酒,在聽見鳳凰屋彌太郎的求救聲後,就跟酒井金吾一起出來查看情況了。
“西野?”
酒井金吾轉動目光,將西野從頭到腳地打量了數遍。
“你是北番所定町回的西野細治郎?”
西野曾陪薄井到酒井金吾的宅邸中應酬過幾次,所以酒井金吾對西野略有印象。
“好像還真的是你……西野細治郎!你身爲官府中人,爲何知法犯法,行兇傷人?!”
現場的氣氛並未因薄井認出西野而稍有緩解。
相反,變得更加沉重、撲朔迷離了。
便在這一片緊張之中,產出第一句話的人,是薄井。
“啊哈哈哈哈!誤會!誤會!都是誤會呀!”
薄井大笑幾聲,然後挺着他那碩大的肚腩,屁顛屁顛地挪步至西野和酒井金吾之間。
“酒井大人!這是誤會啊!”
“誤會?”
酒井金吾的眉頭微蹙。
“是的!事情是這樣的——我前陣子安排了一項非常緊要的差事給西野君!西野君他應該是急於辦案,所以不慎抓錯人了而已!”
薄井的話音剛落,鳳凰屋彌太郎便瞪圓雙目。
“不慎抓錯人?!開什麼玩笑!這傢伙完全就是衝着我來的啊!還挾衆殺進我家了呀!我有充分的證據可以證明這傢伙是蓄意謀殺!酒井大人!請您快將這個瘋子繩之以法吧!”
儘管鳳凰屋彌太郎據理力爭,但薄井完全不爲所動。
“這個嘛……應該也是誤會而已!”
“總而言之——西野君,你快放人吧。既然是抓錯人,就別再死抓着人不放了!”
“酒井大人,您也是!快讓您的部下收起武器吧!要是不慎誤射,那就麻煩大了!”
薄井熟練地向雙方人馬賠笑臉。
他那看起來毫無惡意的笑容,使人莫名地有親近感。
酒井金吾看了看薄井,接着又看了看西野,略作思忖,然後輕輕點頭。
“……行吧,既然是誤會的話,那就好說了。”
“酒井大人?!”
鳳凰屋彌太郎露出瞠目結舌的表情。
這哪可能是誤會啊?!北番所的町奉行在那瞎扯就算了,怎麼連酒井大人您也開始講胡話了?
“酒井大人!您……”
正當鳳凰屋準備說些什麼時,薄井一個箭步衝至其跟前。
“哎呀!鳳凰屋大人!好久不見您了!”
薄井熱情滿溢地拉住鳳凰屋彌太郎的手。
“我若沒記錯的話,咱倆上次見面,還是在半年前的中秋酒宴上。”
“這次真是對不住您!”
“我的部下不懂事,不慎冒犯了您,還請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諒我的部下這一次。”
在說到“看在我的面子上”這句話時,薄井特地加重了語氣。
與此同時,他的眼中閃爍着深邃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