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毫無任何預先徵兆的,菊池千水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嗽力度之大,彷彿要把自己的肺嘔出來。
“菊池先生,您沒事吧?”
青登連忙問道。
“沒、沒事……”
雖然菊池千水嘴上這麼說,但他還是又連咳了十數下後才慢慢止住咳意。
“就只是……酒癮犯了而已……”
訕訕地笑了幾聲後,菊池千水不斷做着深呼吸,調勻氣息。
在做深呼吸的同時,他把雙手搭到雙腿上,手指用力捏着骯髒的褲裙。
儘管他的這番小動作很是隱晦,但還是沒有逃過青登的眼睛。
青登一眼就看出——菊池千水之所以緊捏褲裙,是爲了掩飾發抖的手腳。
此時此刻,菊池千水的四肢就像是遭受了電擊似的,不受控制地顫抖着。他若不緊捏褲裙,死命強忍,那他的四肢會抖得更加厲害。
青登見狀,不由心中一沉。
菊池千水的酒癮,比他想象中的要嚴重得多……
有酒癮的人,青登見得多了。
然而酒癮重到菊池千水這種程度的,他還是首次見到……
菊池千水此時的模樣,是很典型的酒精成癮者的戒斷症狀——震顫譫妄,即酒精依賴者在停用酒類後出現的急性反應,甚至可以致命。一般見於大量飲酒者突然停酒後,出現心動過速、發熱、瞳孔散大等明顯植物神經功能紊亂。
嚴重者會四肢震顫、神志不清、行爲紊亂、出現幻聽幻視等危險症狀。
在酒癮的壓迫下,菊池千水也顧不得遮掩發顫的手腳了,他連忙伸手摸向腿邊。
直到這時,青登才發現菊池千水腿邊的地板上挖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洞口。
想必,他都是把酒水藏在這個破洞裡。
菊池千水急不可耐地把手探進洞中,但卻摸了個空。
在神情窘迫地把手收回來時,他朝青登投去希冀的目光:
“橘君……不好意思……能……能幫我買幾瓶酒回來嗎……?燒酒、清酒、黃酒……什麼酒都可以……若不趕緊喝上幾口酒……我都沒力氣說話了……”
菊池千水此言,倒也不是在說謊。
對於他這種酒精嚴重成癮的人來說,如果停止喝酒了,不僅身體機能會受重大影響,而且搞不好還會有生命危險。
說來可悲……任誰都知道過量飲酒傷身,特別是像菊池千水這樣的酒精成癮者,若不嚴格控制攝酒量,就只是在慢性自殺而已,但他們的生活已與酒精高度綁定,他們對酒精的依賴已不是光靠意志力就能擺脫得了的……
對他們來說,酒水就是最佳的生活夥伴、治病良藥——儘管這抹良藥實質上乃是見效較慢的毒藥……
“……我知道了。”
青登抓起腿邊的斗笠與越前住常陸守兼重,緩緩站起身。
“菊池先生,你再忍耐一下,我現在就去給你買酒。”
青登戴正斗笠,轉身欲走。
“橘先生,等一下。”
紗重橫跨一步,攔住青登的前路。
“這種跑腿的任務,交給我和八重就好。”
青登輕輕搖頭。
“不,你們倆姐妹留在這,我去去就回。”
話音未落,青登便三步並作兩步地踏出土間。
青登前腳剛出屋子,後腳清新的空氣便以壓倒性的存在感包圍了他。
屋內的惡臭與屋外的清爽,形成極致的反差。
不得不說,人類的適應能力真的是有夠強大。
明明截至剛纔爲止,青登還被菊池千水屋子裡的臭氣給“摧殘”得幾欲嘔吐。
而現在,他的身體已於不知不覺間習慣了惡臭。
突然從“魔界”回到“正常的世界”,青登莫名地感到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青登壓低頭上的斗笠,沿着來時的道路闊步前行。
忽然間,一道耳熟的蒼老男聲叫住了他。
“哦哦!武士大爺!是您呀!您找到菊池千水的家了嗎?”
青登扭頭去看——原來是先前那位給他們指路的老大爺。
“嗯,託您的福,我們總算是順利找到菊池千水的家了。大爺,您來得正好,您知道哪裡可以買酒嗎?”
“買酒?你沿着這條路直走,就可以看見一座雜貨鋪,那兒就有酒可買。只不過,那間雜貨鋪所賣的酒,都是一些非常難喝的劣酒,在原町這兒是買不着好酒的。”
“沿着這條路直走嗎……好,我明白了。大爺,多謝。”
“嗬嗬嗬,不用謝,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話音未落,老大爺便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一邊擡起手,輕捻下巴上的花白鬍須,一邊以好奇的眼神打量青登。
“武士大爺,瞧您的模樣……您似乎不是菊池的債主呀,雖然不知道您和菊池到底是什麼關係,但我勸你一句:少和那個傢伙扯上關係。”
青登挑了挑眉。
“少和菊池千水扯上關係?爲何這麼說?”
老大爺嘆了口氣。
“唉……這該從何說起好呢……菊池他……他的妻子自殺後,他的神智就變得不太正常了。終日酗酒,而且常講一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胡話。”
“自殺?”
青登的心神不由一怔。
在菊池千水的酒癮發作之前,他正好講到其妻的往事。
(與阿琦結婚後的日子雖然不富裕,但我卻由衷地感到幸福。然而……這份幸福,僅持續到3年前……那個該死的破藥出現爲止……!)
菊池千水的過往,遠沒有我預想中的那麼簡單啊……青登心想。
“……老大爺,菊池千水的妻子爲何會自殺?可以跟我詳細講講嗎?”
“唔……可以是可以,但這事兒太久遠了,許多細節我都記不太清了。”
“沒關係,你記得多少就說多少。”
“這樣啊……那好吧。”
老大爺捻着鬍鬚,沉思片刻後,緩緩道:
“這事兒啊……還得從3年前開始說起。”
3年前……又是這個時間點……青登目光一凝,更加認真地聆聽下去。
“阿琦……啊,也就是菊池千水的妻子有個妹妹,名叫阿登。”
“3年前,阿登因忍受不了丈夫的家暴而偷跑到江戶,就寄住在她姐姐的家中。”
“雖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但阿琦與阿登的關係卻非常不好。”
“我曾有幸見過阿琦和阿登幾面,她們倆姐妹的性格差得挺遠的。姐姐文靜,妹妹活潑。”
“總而言之,阿琦看在姐妹情誼的份上,收留了阿登。”
“然後呀……菊池他們家啊,就沒再消停過了。”
“阿琦和阿登三天兩頭地吵架。”
“一會兒是阿琦嫌阿登沒有修養,一會兒是阿登怨阿琦管得太寬。”
“她們甚至有好幾次差點大打出手,得虧她們倆每次要打起來時,菊池都有在場並及時攔住她們,否則天知道她們能折騰出什麼樣的幺蛾子出來。”
“這種‘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環境,對誰都是一種折磨。”
“所以沒過多久,阿琦便毫不客氣地勒令阿登離開她的家,自己另尋新住所。”
“阿登在江戶人生地不熟的,除了姐姐阿琦與姐夫菊池之外,她在江戶就沒有別的熟人了,身上也沒錢,如果不能寄住在菊池和阿琦的家裡,那她就只能去睡大街了。”
“阿琦的此般做法雖然殘酷了點,但也無可厚非。畢竟她是家裡的女主人,想讓誰住在她的家、不想讓誰住在她的家,都是她的自由。”
“就在阿登即將被掃地出門時,菊池站出來了。”
“他以‘把阿登趕走跟間接殺了她沒啥兩樣’爲由,勸阿琦冷靜一點。”
“菊池不愧是教書先生,口才就是不一般。”
“在他的三言兩語下,阿琦回心轉意,阿登得以繼續住在他們家裡。”
“唉……現在回想起來,這可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菊池當初就不該挽留阿登。”
說到這,老大爺取下嘴裡叼着的煙槍,將煙槍往身旁的石頭上“咚咚咚”地用力敲了幾下,抖去煙槍裡的菸灰,然後塞上新的菸草,點燃,遞迴脣邊,用力吸上一大口。
“呼……”
或許是菸草質量低劣的緣故,煙霧奇重。
半透明的濃重白霧從老大爺的脣齒間泄出,縈繞在老大爺的身周,使老大爺的臉看上去變得朦朦朧朧、影影綽綽的。
“就在菊池挽留阿登後沒多久……悲劇發生了。”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雨夜。”
“明明已值傍晚,菊池他們家卻一不點燈,二沒燒飯。”
“附近的鄰居覺得不對勁,於是敲響了他們家的房門。”
“然而不論衆人怎麼喊、怎麼敲門,屋內都沒有傳出任何迴應。”
“就在大夥兒都不知該如何是好時……驀地,有人突然聞着奇怪的氣味。”
“那是每一個常下廚房的人,都必定會分外熟悉的氣味——新鮮的血腥味……”
“而這血腥味飄出的地方,正是菊池他們的家。”
“任誰在聞到這血腥味後,都沒法再保持冷靜。”
“大夥兒也顧不上什麼禮儀、禮貌了,連忙撞開菊池他們家的屋門,魚貫而入。”
“接下來的光景……我雖未親眼見證,卻也能想象得出來有多麼慘烈。”
“大夥兒衝進屋內後,便在廳房裡找到了死不瞑目的阿登。”
“據目擊者所言,阿登當時的死狀,那叫一個悽慘啊……”
老大爺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脖頸。
“脖子上插了一把懷劍,正中動脈,一擊斃命。”
“血液噴濺得滿屋都是,天花板、地板、壁櫥,到處都是血。”
“衆人破門而入後沒多久,在私塾上完課的菊池就回來了——他看見阿登的屍身後,直接嚇昏了過去。”
“阿登慘死,菊池歸家,唯獨阿琦不知所蹤。”
“哪怕是我這種大字不識一個的大老粗,也知道素來與阿登不和的阿琦,有着最重大的殺人嫌疑!”
“我們立即報官,然後配合官差四處找尋阿琦。”
“僅半天的功夫,我們便在附近的一座破廟裡找到了阿琦……精準點來說,是找到了自殺的阿琦。”
“阿琦倚着破敗的佛像,刀捅咽喉而亡。”
老大爺擡起手,比了個以刀刺喉的動作。
“我們在阿琦的屍身旁找到了她的遺書。”
“經過專家的比對,這封遺書確實出自阿琦之手,裡頭的每一字每一詞,都與阿琦的筆跡吻合。”
“遺書上所寫的內容……一語概括之,就是在懺悔。”
“阿琦在她的遺書裡坦白了殺害阿登的人,正是她。”
“她的殺人動機,僅僅只是一時的情緒失控。”
“就在阿登死去的前一刻,她又和阿登吵架了。”
“怒氣上頭的她,一把掏出隨身攜帶的防身用的懷劍……就這麼失手殺了阿登。”
“事後,她感到非常後悔,故決定前來佛堂,向佛祖懺悔並以死謝罪。”
“人證物證俱在,案情已然明瞭,因此官府下達‘殺人兇手已畏罪自殺’的定論,就此結案。”
“短短一日之內,接連失去小姨子和愛妻……從此往後,菊池的神智就變得不太正常了。”
“他辭去教書先生的工作,把家搬到了現在的那塊破敵裡,終日酗酒。”
“唉,真是太可惜了啊……遙想當初,既有體面的工作,又有愛妻相陪的菊池,是多麼地意氣風發啊,現在……唉……”
“儘管縱觀整場事件,菊池都是半個受害者,但也有部分人認爲菊池是自作自受。”
老大爺的臉上浮現耐人尋味的笑意,他換了個坐姿,悠悠然地連抽數口煙。
“在這出悲劇發生後沒多久,便有這樣一則傳言流出:阿琦之所以殺害阿登,並不是因爲什麼‘一時的情緒失控’,而是蓄謀已久,爲的就是向阿登報仇。”
“她們倆姐妹不僅性格差得很遠,就連外貌也有相當大的差異。”
“阿登長得很漂亮,所有見過阿琦和阿登的人,普遍都覺得阿琦的長相不如阿登。”
“所以,很多人認爲阿登與菊池有染!”
“菊池當初之所以在阿登即將被掃地出門時挽留她,就是因爲他們倆有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