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原裡並不只有遊女屋。
菜店、雨店、藥店、雜貨鋪……你能想象得到的生活必需的店鋪,吉原裡一應俱全。
住在吉原裡的人,也並不只有遊女,還有許多普通人——他們多爲在遊女屋裡打雜的員工,或是在四郎兵衛會所裡奉公的官吏。
上述的一衆店鋪就專做沒法離開吉原的遊女們,以及居住在吉原的町人們的生意。
雖然吉原是座應有盡有、職能完整的城廓,但說根道底也只是一片紅燈區而已。
說小絕不算小,但要稱大也並沒有大到哪兒去。
僅用了大半個時辰的時間,青登和瓜生秀便將白菊平日裡常去的、可能會去的地方,全搜了遍——一無所獲。
自剛纔起,青登和瓜生便因心情沉重而雙雙緘默了下來。
終瓜生秀一生,她都視“保護遊女”爲己責。
一個遊女……而且還是一個跟自己的關係相當不錯的遊女平白無故失蹤了,怎麼也找不到她——這對瓜生秀造成的打擊有多大,不用言喻。
至於青登就更不用說了。
白菊是他目前所掌握的追蹤匪幫的唯一一條線索。
爲了得到此條線條,他甚至不惜與火付盜賊改爆發正面衝突。
自己費了老大勁兒才總算是得到的如此珍貴的線索,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斷了……這讓青登如何釋懷?如何嚥下這份憋屈?
“花田君,我們到了。這裡就是我所能想到的白菊可能會來到的……最後一個場所。”
青登聞言,揚起視線,四下張望——一盞巨大的燈籠映入眼簾。
“這裡是?”
這句問話甫一出口,青登就自己悟到了答案。
巨大的燈籠……吉原只有一處地方擁有着巨大的燈籠。
瓜生秀接下來的解答,印證了青登猜想的正確性。
“這裡就是用於供奉秋葉權現的秋葉常燈明。”
秋葉權現:日本靜岡縣秋葉山的山嶽信仰與修驗道在神佛習合下誕生的神祗,又稱“秋葉三尺坊大權現”。
【修驗道:日本傳統禁慾主義中的一種,結合了漢傳佛教和日本神道教的特點,曾在日本風靡一時,信徒在各座靈山嚴修苦行。】
【神佛習合:日本本土的神道教信仰和佛教折衷,再習合成一個信仰系統。一般指的是在日本神道和佛教發生合一的現象。】
秋葉權現在日本可謂家喻戶曉,祂被視爲可預防火災的“火伏神”。
爲什麼吉原裡會供奉着預防火災的秋葉權現?
原因倒也不復雜。
其一,二百年前的那場將整座“元吉原”燒成一片白地,使絕大部分遊女變爲人形焦炭的“寬永大火”,給大衆留下的心靈陰影實在是太深了。
其二,吉原乃江戶火災最頻發的地區之一。
雖然按吉原行規,遊女28歲可退休,但這並不代表着遊女們在熬到28歲後就能高枕無憂了。
首先,在這個沒有先進衛生觀念的時代中;在這種晝夜顛倒、沒有休息日可言的工作環境裡,能夠活到28歲的遊女,無一不是運氣極好的“天選之人”。
哪怕真的受上天垂憐,成功熬到了能夠退休的28歲時,也必須得再撐過一道難如天塹的艱坎,才能真正地擁抱自由——還債。
吉原上下所有的遊女都欠着一屁股的債。
日常的吃穿用度等等,這些開銷都被記在遊女們的個人賬上。
混出些名頭的遊女,有義務將新人帶在身邊,負責教養她們。新人承擔照顧前輩起居的工作,其吃穿用度則是記在這位前輩的賬上。
那些被家人賣到吉原的女孩們更慘,她們在還清自己的生活費的同時,還得另出一大筆錢來贖回自己的賣身契。
到最後,名義上恢復自由身,卻仍得拼死勞作,償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還清……也許這輩子都還不清的債務。
極端惡劣的生活環境,致使無數遊女心靈扭曲。
爲了報復社會,大量心理變態的遊女故意放火。
吉原的“人爲火災”的發生率,高達令人髮指的程度。
不提遠的,光論吉原近年來所發生過的人爲火災便有:
弘化二年(1845年),川津屋遊女玉琴(16歲)等三人放火。
嘉永二年(1849年),這一年接連發生了三起人爲火災。前兩起火災的放火者,分別是喜代川(25歲)、代春(15歲),至於最後一起火災……其放火者的數量可謂空前——梅本屋的十六名遊女一起放火。
嘉永五年(1852年),玉菊(35歲)放火。
安政三年(1856年),梅枝(27歲)放火。
這還只是災情較大的,至於那些受害範圍較小一些的故意放火事件,更是不計其數。
幸好這些火災很快就被撲滅了,所以並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害。
但是……誰也不能保證自己以及這座吉原能夠躲過下一場火災。
吉原的封閉環境,註定了一旦火情失控,那後果將不堪設想。
三天兩頭地突發人爲縱火事件……對此深感無可奈何的吉原百姓們,紛紛寄希望於神明的庇護。
因此,被佈置在仲之町最深處的秋葉山常燈明,算是全吉原最有人氣的地方之一。
遊女們也好,在吉原生活的普通人也罷,但凡閒暇時候常會來此參拜,祈求“火伏神”秋葉權現保佑他們不要被“火與煙”奪去性命。
明明時下已值夜晚,但聚集在秋葉山常燈明周圍的人依舊不少。
青登舉目四望。
從他的左右兩邊穿行而過的人流,雖不能說是摩肩接踵,但也可說是熙來攘往。
因爲現在是遊女們的工作時間,所以此時仍在吉原街道上行走的人,或是遊客,或是吉原的住民,或是爲各家遊女屋工作的藝人、雜務人員。
“可惡……人太多了……”
瓜生秀在奮力踮起腳尖的同時,把脖頸伸至最極限——她試圖“居高臨下”地找尋白菊的身影。
然而……不管她如何踮腳伸頸,終究也只是讓她的身高從“矮冬瓜”變成“稍微好一點兒的矮冬瓜”。
入目之處,仍是一張張他人的脊背、胸膛……
這時,青登忽然道:
“瓜生婆婆,你坐到我的肩膀上吧!”
說罷,青登蹲下身,背朝瓜生秀。
青登不知道白菊的長相。要找人的話還是隻能仰仗瓜生。所以,把身高“借”給這位“袖珍老人”,方爲時下的最優解。
“好,那就麻煩你了!”
瓜生秀也不含糊,十分爽快地同意了青登的提議。
只見她一跨步、一蹬地,便十分利落地坐到了青登的肩上。
體雖老朽,身手卻依然矯健。
瓜生秀的身子比青登預想中的還要輕。
在她坐上來後,青登甚至都沒怎麼感受到她的體重。
見過女式和服的人都知道,女式和服的下襬是很緊窄的,窄得連快步走都很艱難。
所以,瓜生秀沒法岔開雙腳,不能直接跨坐在青登的整隻脖頸上。她只能併攏雙腿,側坐在青登的單隻肩膀上。
吉原裡同心、擅使木刀的女劍豪……這些名號很容易帶給人一種“瓜生秀一定是個粗蠻女漢子”的印象。
實質不然。
瓜生秀的儀態意外地有涵養。
她此時的坐姿實在過於優雅。出於此故,她看上去不像是“坐”,更似是輕輕地“飄”在青登的肩上。
一看便知瓜生秀過去肯定曾接受過相當良好的教育。
如此舉止,再結合她有着正兒八經的姓氏……青登不禁推測:此刻正端坐在他肩上的這位老人家以前哪怕不是大家閨秀,也肯定是個小家碧玉。
“花田君!可以請你走到那棵櫻花樹的底下嗎?”
頭頂傳來瓜生秀的聲音。
這般說完之後,瓜生秀伸出指向不遠處的一棵光禿禿的櫻花樹。
每臨春季的時候,吉原會聘請植樹人把櫻花樹並排栽種到仲之町的兩側街邊上。
等到了春季時,仲之町便會在無數櫻花樹的簇擁下,變爲名副其實的“花之街道”。
對江戶百姓而言,“被漫天櫻花雨包圍的‘花魁道中’”乃此生必須親眼目睹的景色之一。
【花魁道中:花魁帶領着一大幫子人浩浩蕩蕩地從所屬的遊女屋走去迎接客人的這段路程,便被稱爲“花魁道中”,也稱“花魁出巡”】
再過2個月,就是櫻花盛放的時節。
植樹人們現在已經開始栽種櫻花樹。
仲之町的街邊已處處可見光禿禿的櫻花樹。
青登聞言,連忙收了腦海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依着瓜生秀的指示擠開人流,走到她所指的那顆櫻花樹的樹底下。
瓜生秀所挑的這塊地方,位置很不錯。
正好能將秋葉山常燈明以及其附近區域盡收眼底。
瓜生秀一手扶着青登的後背,另一手則併攏五指搭在眉骨上。
就這麼移動視線,將目力範圍內的每一塊位置來來回回地掃視了好幾圈後……
“不是……還是沒有看見白菊……”
瓜生秀髮出泄氣般的嘆息聲。
又撲了個空嗎……青登撇了撇嘴。
“瓜生婆婆,除了我們剛剛到訪的那些地方之外,還有什麼場所是白菊她可能會前往的嗎?”
青登低聲問道。
瓜生秀沉吟片刻,然後搖了搖頭。
“沒有了……白菊不是那種特別愛在外面瞎溜達的女孩。她愛去的、以及她可能會去的地方,來來去去就只有這些。”
隨着瓜生秀話音的落下,青登的臉色不由一肅。
既然他們真的如瓜生秀所言的那樣,已然找遍了白菊可能會在的所有場地……那麼,哪怕是堅稱“遊女若想逃離吉原,可沒那麼容易”的瓜生秀,也不得不直面下列的這項現實——白菊可能已經不在吉原了,她已在吉原之外的某地。
假使是這樣,那可就麻煩了。
吉原之外的世界何其大?
倘若白菊真的已不在吉原……那麼青登和瓜生秀哪怕是花上一個月、一整年、甚至是一輩子,都有可能找不回白菊了。
說到底,手頭的情報還是太少了。
連白菊是因某些原因而自己偷逃出去的,還是被人給綁架了都不知道……
呼呼——!
忽地,正當青登和瓜生秀一籌莫展之際,又一陣寒風襲來。
瓜生秀並不挽髮髻。
她的髮式與總司一模一樣——前額是整齊的劉海,腦後是利落的短馬尾。
瓜生秀一邊伸手按住被寒風吹得上下翻飛的馬尾辮,一邊舉目眺望不遠處的秋葉山常燈明。
“說起來……半年前,風花與其情人心中的那個時候,也是這樣的大風夜呢……”
“因爲風花是在大風夜與她的情人心中的,所以後來的紅梅等效仿者們,也都是挑在有風的夜晚與情人心中……”
“唉……真是一幫傻丫頭啊……”
“生命就是一切啊……”
“丟了財、丟了情,都可以設法重來,可丟了命的話就真的什麼都沒了啊……”
青登苦笑着擡頭看向觸景生情的瓜生秀。
就在這個時候。
就在青登的眉眼上翹、視線上擡去看仍坐在其肩上的瓜生秀的這個時候。
他的目光突然定住了。
他左眼角的餘光,驀地瞥見了一幕……讓他很是在意的光景。
青登緩緩地轉動腦袋與目光,直視讓他甚感在意的那幕景象——一名正安然坐在茶屋長凳上的青年。
這是一間開在青登右手邊、毗鄰秋葉山常燈明的茶屋。
空氣裡飄着茶香、門簾上書大大的“茶”字、鋪門外擺着張供客人就坐的長凳……算是一間在江戶非常標準、常見的茶屋。
只見被青登的目光定格的這名青年,左手攬着架三味線,右手抱着只體型勻稱的橘貓,背上揹着個從外面看不到裡頭裝着何物的不大不小的竹筐。
青年懷裡的那隻橘貓將身子縮得緊緊,四肢與尾巴僵硬已極,一對貓眼像是發呆一樣直愣愣的
“……”青登沉下眼皮,作思考狀。
這時,恰有一名懷抱三味線、一副藝妓打扮的女孩從青登的身旁經過。
就在藝妓即將與青登錯肩相過時,青登叫住了她。
“姑娘,留步。”
青登一邊把肩上的瓜生秀放下來,一邊接着道。
“請問可否把你的三味線借我用一下?我很快就還你。放心,絕不弄壞你的三味線。”
“啊?這……”
藝妓的臉上寫滿不願意。
樂器可是她們這些靠彈唱爲生的樂手們的吃飯家伙。
向他們借樂器,就跟向武士借刀一樣。
不過,儘管滿心不願,但藝妓卻不敢說半個“不”字——她一邊以畏懼的眼神打量青登腰間的佩刀,一邊依依不捨地把懷裡的三味線遞給青登。
“花田君,你要做什麼?”
瓜生秀一臉不解。
青登沒有回答瓜生。
他粗略地打量了一遍藝妓暫借給他的這把三味線之後,就大步地走向那名懷裡抱貓的青年。
途中,他端穩三味線,然後開始了演奏。
青登當然不懂彈三味線。
他所彈出的都是一些意義不明的音符。
青登的這番怪異行徑,自是引來了周圍不少人的矚目——那名抱貓青年也不例外。
青年與他懷裡的貓,雙雙擡起頭,朝一邊彈琴,一邊朝他們這邊走來的青登投去疑惑的眼神。
青登絲毫不顧自四周投遞而來的異樣目光,依然故我地大步走向青年。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青年……不,準確點來說,是盯着青年懷裡的橘貓。
“喂。”青年皺眉道,“你是何人?幹嘛……唔哇啊!”
青年的話音倏地變爲了悽慘的哀嚎。
說時遲那時快,青登突然放開手裡的三味線,緊接着伸出雙手,分別按住青年的左肩和右腕,以精湛的擒拿技法將其按倒在地!
嘭!
肉體與大地相撞,發出不輕不重的悶響。
喵~!
被嚇到的橘貓驚叫一聲,然後跳至一旁。
青年背上的竹筐滾落在地。
“花田君!”
瓜生秀連忙衝上前來。
“你在做什麼?!”
青登還是沒有理會瓜生秀的責問。
“瓜生小姐。”
他神情肅穆地凝聲道。
“你快打開查看一下這廝的竹筐!”
“竹筐?”
雖然不懂青登所欲爲何,但興許是受迫於青登眼下所展露出的氣勢吧,瓜生秀沒有多問“爲什麼”,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向掉在不遠處的竹筐。
“等、等一下!不要!”
被青登按在地上的青年發出慘叫。
瓜生秀打開竹筐——下一息,她的眼睛因震驚而瞪得渾圓。
竹筐裡,躺着一個活生生的、正昏睡着的人。
“白菊?!”
瓜生秀驚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