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登的一頓胖揍下,方纔對穢多姐妹動手動腳的人,現在不是昏死過去,就是倒在地上哭爹喊娘、呻吟哀嚎。
“阿棗!”
重獲自由的穢多姐姐連滾帶爬地衝到妹妹的身邊,將妹妹緊緊地摟在懷裡。
“姐姐……”
臉上掛着恍惚神情的妹妹,回敬給對方一個大大的擁抱。
被千夫所指時,穢多姐姐沒有哭。
被以襤褸武士爲首的暴民揪住頭髮,按住手腳,被像對待垃圾般拖拽時,穢多姐姐也沒有哭。
甚至在妹妹馬上就要慘遭襤褸武士的毒手時,穢多姐姐依舊沒有哭。
可眼下,可就在此時此刻,一隻累積存儲的不安與驚慌,終於是因無法再壓制,而一口氣地從穢多姐姐的體內宣泄而出。
有人繼續安慰身邊的病者。
……
日下真太郎臉上的尊敬之色濃了幾分。
而小石川養生上上下下,統共就只有十來名醫師。
青登看了眼來者——嚯,是認識的人。
養生所回——顧名思義,即專門負責維護小石川養生所治安的部門,下轄1名與力、2名同心。
從頭到腳,衣服也好,佩刀也罷,沒有一樣東西是便宜貨,就連頭上的月代髮式也都是打理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
不知天璋院爲何要突然提及此事的青登,莞爾道:
“您謬讚了。在下並沒有做出什麼特別了不起、值得被大說特說的偉大事蹟。”
說話者,來自離青登等人就隔着一張臺的大桌。
舒暢又樸拙。
“在下只是一介凡人,沒那麼神通廣大,沒辦法每地每時每刻地約束你們,但至少在這裡!在這座無數仁人志士耗竭心血纔好不容易營建起來的偉大場地!我不允許任何人胡來!”
青登謙虛地側站半步,不受穢多姐妹的大禮。
也不知是不是青登的錯覺,他總覺得日下真太郎在嘆出這長長的一口氣之後,其臉上的皺紋似乎又多了一、兩條。
……
鑄造銀幣的銀座。
現在是1月,正是北番所負責管理江戶的月份。
在北番所,日下真太郎是出了名的老好人,爲人處事相當正派。
天璋院把剛剛所說的話,又完完整整地重複了一遍。
那股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情感,再度傳遍青登的全身……
端着張巨大茶盤的手代小姐姐,以熟練的動作將盤上的茶杯、點心碟,逐一放到青登等人的面前。
“類似的話……到底還要我重複多少遍?”
出於對體力不濟的德川家茂和天璋院的體諒,同時也因爲身爲下屬的他,若對當今國君大聲說“不”,未免有點太過自以爲是,青登沒多作思考便對德川家茂點了點頭。
日下真太郎不假思索地用力點頭。
對於在千鈞一髮之際及時現身,拯救了她們的青登,姐妹二人自是感極涕零,不知該如何言謝。
日下真太郎差使部下們將鬧事的襤褸武士等人押走,隨後他大步地朝青登走來。
在對青登一行人、穢多姐妹、被青登暴打了一頓的暴民們、以及無辜的路人們,全都認真地盤問過一遍後,日下真太郎斷定:事實確與自己的猜想完全吻合。
一道悠長的嘆息,幽幽地從日下真太郎的脣齒間飄出。
……
不過,所屬部門不同,並且雙方的工作內容基本沒有任何交集的緣故,青登和日下真太郎不是很熟,雙方僅僅只是點頭之交。
……
日下真太郎重重地嘆息一聲,然後深吸一口氣,擡手朝其後方的小石川養生所一指。
青登的話音剛落,便見天璋院緩緩地搖了搖螓首。
打從剛纔起,青登就有留意到天璋院的俏臉上浮現若隱若現的疲憊之色,裹着潔白布襪的雙足頻繁張握,放鬆酸脹的玉趾。
說完,日下真太郎解下腰間的打刀,左手抓鞘,右手握柄,將刀身拉出一小截,然後再將其用力收回去。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姐姐的眼眶中滾出,順着鼻樑滑落而下,淌過下巴,滴在妹妹的額頭上、頰上。
妹妹被姐姐的情緒感染,也跟着抽抽嗒嗒起來。
在仰頭望天的過程中,他眼角的餘光忽地瞥見在其右手邊的不遠處,聳立着一座佔地面積不算小的豪華茶屋。
一對正緊緊相擁着、臉上仍掛着淚痕的穢多姐妹……
呻吟與痛呼,接連不斷地傳揚至上空與遠方。
“嗯?”
一成不變的光景——彷彿青登等人從未來過此地。
“不管你是腰間佩刀的武士,還是衣不蔽體的乞丐,只要進了小石川養生所的大門,那就是病人!”
青登無所事事地兀自神遊時,突如其來的一道好聽女音,將青登的意識拉回至現實。
“你們剛纔的所作所爲,是對小石川養生所的建館理念的侮辱!”
“您客氣了,我只不過是做了應做盡做之事。”
這份自豪,這份滿足,不比當初在陣斬神野的那個瞬間、連破相馬衆三關的那一剎那裡,曾一度感受過的快意情緒弱上分毫。
“你們知道小石川養生所,是爲了什麼而存在的嗎?”
撩開門簾,氤氳的香氣如決堤般傾瀉而出,一股腦兒地劈頭蓋至青登的腦門。
“哈哈哈,足下真乃義士也!”
青登頓住腳步,轉回身。
青登眉頭微挑,循聲看向此道女音的主人——正坐於他正對面的天璋院。
……
青登注意到了周遭衆人眼下的這副難以言喻的態度和反應。
以及……若隱若現的恐懼。
日下真太郎的這番演說,不可謂不激昂,不可謂不苦口婆心。
正當他舉起茶杯,準備細細品味一番香茗的芬芳時——
日下真太郎在養生所回幹了那麼多年,對於在小石川養生所常見的各類衝突、爭端,早就看得多了。
“……”日下真太郎默默地斂住口舌,微沉眼皮。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爲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爲對得起他們麼?】
“真的……非常謝謝您!”
妹妹緊隨其姐姐之後,向青登致出謝意:“謝謝您……”
“好的!請跟我來!”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着仁義道德四個字。我橫豎睡不着,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着兩個字是吃人!】
這14名武士,個個衣冠楚楚。
極個別人,甚至趁着青登與日下真太郎等人不備時,偷偷地繼續朝穢多姐妹投去彷彿看待噁心垃圾般的厭惡眼神。
日下真太郎面掛摯誠的微笑,把雙手貼在雙腿上,向青登深鞠一躬。
因此,日下真太郎及其屬下出現在這裡,合情合理。
從其此時展露出的“恨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憤慨神態來看,他是真心想要說服現場衆人摒棄歧視,最起碼不要在慈善醫院裡整“我雖然是窮人,但我至少是個正常人,你這種賤民得服從於我”的這套野蠻行徑。
……
有人繼續懇求前面的人將排隊的位置讓給他。
“我說:適才巡訪小石川養生所時,你的所作所爲,很令人欽佩哦。”
他到底說完了沒有啊?
他說的這些,跟我有什麼關係?
……
每當兩姐妹的視線,掃到青登腰間的代表武士身份的長短二刀時,眼中都會不約而同地閃過一抹依稀可辨的俱意。
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後怕。
早過不惑之年的老臉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上黯然之色。
“客官們!貴安!”一名手代打扮的少女,笑吟吟地快步迎向青登等人,“請問一共幾位?”
“都已經是這個時候了啊……”
哈?這人在說什麼啊?
上千名病人等着治療。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這樣,能夠毫不猶豫地對穢多伸出援手。”
被譽爲“江戶門戶”的江戶四宿。
兩姐妹的哭泣聲,在剛剛纔上演了一出“弱者抽刀向更弱者”的鬧劇的此地,顯得猶如空谷傳響。
二女一邊異口同聲地如此大喊,一邊跪倒在地,對青登行着日本的最高禮節:土下座。
至於日下真太郎,他也注意到了他苦心孤詣地想要教導好的這些人目前的神色變化。
雖然這麼說有自誇之嫌,但青登自認自己也算是做過不少的善事、義舉。
是北番所養生所回的官員們。
看着慷慨陳詞的日下真太郎,青登心中暗道:
——日下的仁義,果然名不虛傳……
大桌的四周,圍坐着14名年紀都不算大的年輕武士。
見眼前之人有意隱藏自己的身份,日下真太郎十分識相地不再在這個問題上多做深究。
“那個橘青登,不過一介莽夫!這種不通聖人之學的粗野之輩,何德何能高居廟堂之上!”
但若仔細觀察的化,卻能發現兩姐妹的臉上、眸底,除了對青登的感激之外,還蘊藏着意味深長的其餘情感。
二重姐妹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女忍者,這種程度的勞累,在她們眼裡根本不值一提。
擊金爲誓,約定已成。
微服私訪,繼續進行。
一名頭戴低沿斗笠,看不清面容的武士,彷彿置身事外地從容站在這堆倒地不起的人羣中……
效仿京都設置比叡山延歷寺鎮守表鬼門;石清水八幡宮鎮守裡鬼門的先例,被分別設置在風水寶地兼戰略要道上的寬永寺與增上寺……
德川家茂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嗯,我們走吧。”
德川家茂將視線掃向這座茶屋,眨了眨眼,隨後扭頭朝青登等人問道:
粗略數來,只有一半的座位上有人。
“五位。”德川家茂禮貌微笑,朝手代小姐姐伸出5根手指。
說到這,天璋院一臉感慨地苦澀一笑。
……
面對如此龐大的病患數量,這麼點醫生,簡直是杯水車薪。
青登一行人不約而同地頓住各自目前手頭上的動作,緊接着朝這道內容很難不讓他們感到在意的男聲所傳來的方向看去。
放心下來的青登,回頭看了德川家茂一眼。
德川家茂和天璋院雖都習過武,但他們久居宮中,身體很久沒有好好地運動過了,因此他們的體能根本沒法和青登與二重姐妹這樣的怪物相提並論。
手代小姐姐將青登一行人,領至位處大廳一角的既不顯眼,也不會太過偏僻的桌席。
在日下真太郎等人奔至青登身前的幾乎同一時間,德川家茂、天璋院與二重姐妹來到了青登的身後。
絕大部分人都把腦袋埋得低低的,眼觀鼻鼻觀心,面無表情……不,這串字眼使用得有些不太妥當。
“客官們!你們的茶水和點心來咯!”
青登掃了眼現在已經止住哭啼的穢多姐妹。
“足下,感謝您的出手相助!”
“不知足下的大名是?”
倒了一地的傷者、昏迷者……
這個時候,小石川養生所的內部忽然傳來嘈雜急促的腳步聲——三名年齡不一的武士,火急火燎地衝出小石川養生所。
“武士大爺!”
青登現在剛好有些口渴了。
達成共同意見的一行人,向着茶屋筆直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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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有仁名的日下真太郎的諾言,足值千金。
他們此時的臉上,確實是一點兒表情都沒有,但以“麻木不忍”來形容他們刻下的神態,才更準確一些。
“若沒有您,真不知道後果將會如何……”
她們在害怕青登……更深入地講,是在害怕青登的背後所代表的那個凌駕在萬民之上的階級羣體……
日下真太郎應該是聽到外頭傳來很吵鬧的聲響,所以連忙領着部下們出來查看情況吧。
“你們沒事吧?”青登淡淡地問。
但奇怪的是,在承蒙穢多姐妹的千恩萬謝的當下,青登的內心涌起了一股強烈的自豪感與滿足感。
只見此時的天璋院,正將雙臂支在桌案上,青色的和服衣袖受重力的控制而輕飄飄地垂落,露出白裡透紅的粉嫩雪肌。
一道語氣裡充滿遺恨、惋惜意味的年輕男聲,吸引了青登還有天璋院等人的注意力。
在青登朝她們看過來後,姐妹倆以極同步的動作深吸一口氣。
姐妹倆深情地互擁片刻之後,紛紛揚起腦袋與目光,向不遠處的青登,送去溢滿着感激之色的眼波。
與此同時,他緩緩地擡高視線,遙望小石川養生所,遙望圍攏在這棟高大屋宇四周的“油狀色塊”。
社會階級間的歧視問題也好,醫療力量嚴重不足也罷,都不是撒點錢,或者揮刀殺幾個人就能解決的易事。
懸殊的醫患比,註定了當前聚在此地的大半以上的病人,在今日之內是別想着跨過小石川養生所的大門了。
“只要我一日還在養生所回裡奉公,就一日不允許小石川養生所裡發生歧視事件!”
“不,是你妄自菲薄了。我覺得你不假思索地飛身去救那對姐妹的舉動,非常地了不起。”
“峰頭”再往上,便是一對掛有盈盈笑意,正筆直地注視着青登的美麗雙目。
“仔細一想,我們出門這麼久,走過了那麼多的地方,卻還未曾休息過呢,我們到那座茶屋裡喝點茶水,吃些點心,休息一會兒,如何?”
“這棟屋宇的建立,是爲了拯救更多的生靈!”
“你們剛纔的所作所爲,讓我很失望!”
“……”日下真太郎沒有急着詢問在場衆人“發生什麼事了?”,而是先一臉凝重地靜靜掃視現場。
還沒靠近店鋪,茶葉的清爽芳香與和果子的甜膩味道,便直往青登的鼻孔裡鑽。
他們的麻木表情,寂靜無聲地表達着不解與不耐煩。
冷不丁的,青登的背後傳來穢多姐姐的嗓音。
就在青登一行人即將把小石川養生所拋在身後之時——
只不過是以跟餐後散步無甚兩樣的步幅,在江戶市內走了2個多小時而已,這麼點運動量,對於目前身負“元陽+1”、“強精+1”等一衆變態天賦的青登而言,不過爾爾,他甚至都沒怎麼出汗。
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躲到了西方的一片白雲裡面。
“方纔是我的一時疏忽,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館外的異常動靜,險致無法挽回的後果發生。我以我的武士……不!我以我的人格作保,只要這對姐妹還在小石川養生所,我就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她們。”
“足下。”青登忽地主動道,“我和我的同伴們,目前還有要事在身,無法在此地久留,煩請足下保護好這倆姑娘。”
剷除討夷組,蕩平盤踞在甲斐羣山間的盜賊——上述的任何一項戰機,都是足以供人吹噓一輩子的顯赫功勳。
說實話,青登都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纔好了。
麻溜兒地點好各自想喝的茶水、想吃的點心之後,青登一面聆聽手代小姐姐那聲爽朗的“好咧!茶水和點心馬上就來!請稍等片刻!”,一面百無聊賴地環視周圍的環境。
雖然與日下真太郎不熟,但其仁名,青登耳聞已久。
兩掌向上,一左一右地托住臉蛋,看着就很軟很有彈性的頰肉,高高地堆成兩小座可愛的峰頭。
二重姐妹也在幾乎同一時間,朝德川家茂頷首稱好。
然而,青登和二重姐妹不累,不代表其他人也有着那麼好的體力。
鑄造金幣的金座。
此刻正處於一個對餐飲業來說,相當尷尬的時間段。
一切都變回了老樣子。
“沒、沒事……”穢多姐姐瑟瑟縮縮地回答,“武武、武士大爺,謝謝您……”
“在這個地方,不會因爲你是武士就額外給你更高級的治療;在這個地方,不會因爲你是穢多非人,就對你缺醫少藥!”
“唉……”
青登和天璋院的對話,因遭手代小姐姐的活潑呼聲,以及快卻不亂的足音的介入,而被迫中斷。
她們的神態,她們的動作,沒有半分做作。
青登頷首,回了日下真太郎一禮。
這個瞬間,青登感覺自己突然理解了大文豪魯迅先生的那2句名言:
德川家茂擡頭看了眼天色。
“想要消除人與人之間的偏見……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啊……”
“那是自然!”
接下來,日下真太郎正式開始問話。
可以說,日下真太郎盡力了——他的拼盡全力只換來了冷清的迴應。
……
爲了防止日下真太郎認出他來,青登特地把嗓音壓得極沉極沙啞,同時擡手將頭頂的低沿斗笠給壓得更低了一些。
接下來的時間,青登一行人走訪了江戶的各個名地、要地。
此刻正急匆匆地朝青登等人這邊筆直奔來的三人中的爲首者,正是北番所的養生所回的現任與力:日下真太郎。
務工的人基本都還沒下班,所以茶屋內目前的客流量,並不算很多。
綜合過往的經驗,以及自己的現場觀察,日下真太郎對事件的實情,已有大致的推論。
因爲以前同爲北番所的官員,所以青登自然認識日下真太郎。
青登略一思忖,答:“在下只是一個路過的劍士。”
只見他們的腰間,都佩着塊象徵着奉行所差役身份的印籠。
“橘君,適才巡訪小石川養生所時,你的所作所爲,很令人欽佩哦!”
病人及其陪護的親友們,眼巴巴地排着隊。
只見穢多姐姐牽着妹妹,兩姐妹手腳侷促地並肩而立。
好奇這幫人身份的青登,扭頭向還未離開,仍站於他身旁的手代小姐姐,詢問這夥武士是何許人也。
手代小姐姐聽罷,答道:
“哦,客官,你說他們啊?他們是昌平阪學問所的儒者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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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封建年代的東亞文化圈裡,不可不談的某個羣體,終於登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