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禎拍拍我的手,對耿大少爺說道:“爺現在心情好,不想與你計較。在爺發火前,你最好給爺消失!”這位“小丑兒”在我們對面坐下,笑道:“誰管誰叫爺爺還不一定呢!你說是吧,小妞兒?”向我伸手過來,孫泰一腳踢在他的凳子腿上,他跌個仰面朝天。人羣迸發出大笑。他惱羞成怒地跳起來,正想喝罵,一羣差役提着鎖鏈衝了進來,喊道:“少爺!那傢伙在哪兒呢?”他指着我們,嚷道:“他、她,還有他們,都是!統統給本少爺帶走!”胤禎一拍案,喝道:“爺看誰敢!”差役的班頭像見過些世面,又比較老成,附耳對着那位說了幾句話。那位大聲嚷道:“他就是天王老子,今天也先給本少爺抓到衙門裡再說!少廢話!還不動手?”
又一個聲音接道:“爺看誰敢動手?”一大羣人手持刀劍,把耿大公子和差役團團圍住。差役的班頭底氣不足地吆喝道:“你們真是膽大包天了!敢妨礙本差執行公務!還沒王法了!識相的放下武器,不然你們全家都會掉腦袋的!”耿大少爺早兩腿發顫,說不出半句話來。剛纔答話的人一直隱藏在斗笠之下,看不清面目,胤禎卻眉頭緊蹙,一直望着那人。就聽那人說道:“山西巡撫的行文,自己看吧!”早有僕人舉着紅頭信封,拿出一張信紙,在那些人面前晃了晃,山西巡撫的硃紅大印刺着所有的眼。差役班頭勉強說道:“本差還不知其內容……”話猶未完,就被一個親兵打了一記耳光,喝罵道:“有話叫代州知縣來我們爺跟前回!我們爺高不高興見他,還兩說呢!滾!再不滾,討打呢?”耿大公子聞聽一個“滾”字,率先跑出去了。下面人見他如此,也一溜煙跟了出去。待跑遠方傳來他的喊聲:“你們給本少爺等着!”周圍的人再一次暴笑起來。
胤禎站起來,向戴斗笠的人行禮道:“給九哥請安!”九阿哥胤禟?招來了八和十四就算了,又招來了二的人馬和九的大駕,我這趟出來的!按老話說,叫“流年不利”。那人一擡頭,果然是胤禟,說道:“此地不是說話之所,進去吧。”這大羣人馬一入座,其他吃飯的估計形勢不妙,逐漸退下了。只有掌櫃的和店小二死守着店鋪。胤禟使了個眼色,僕人會意,拿出兩錠五十兩的大錠,放在櫃檯上,說道:“我們爺賞的,有好吃的儘管上來。飯錢我們另算。”
不等我看掌櫃的如花笑容,就被胤禎拖進房裡。胤禟落座,胤禎正式行禮道:“十四給九哥請安!九哥吉祥!”我也只得甩着帕子,說道:“佟紫萱給九阿哥請安!九阿哥吉祥!”胤禟瞧了我一眼,說道:“起吧。你們真能鬧!”胤禎笑道:“我們只出來玩!九哥怎麼來了?” 胤禟說道:“我們得到信兒說,太子爺要對你們不利。八哥跟隨皇阿瑪出巡塞外,你十哥巡視旗務走不開,可不得我來!”胤禎的眼裡涌起感動,卻笑道:“九哥怎麼找着我的?且來的是時候!”胤禟笑道:“八哥說你們一定會先到五臺山再看看熱鬧,往這個方向找準定會有線索。多虧萱兒病了很久,你們那個鄰居李大娘喋喋不休,還說要替我保一樁親事呢!”我偷瞧胤禟那魅惑的面龐,心道那老虔婆不盯上你纔怪了!
胤禟正色說道:“十四弟!你這趟出來惹得皇阿瑪很生氣!皇阿瑪說你‘兒大不由爺’,爲這在乾清宮裡發了好大一場脾氣!八哥跟着吃了三回瓜絡,四哥也被痛斥了一回!你做得很欠妥當!”胤禎驚道:“皇阿瑪真生氣了?我還以爲……”胤禟說道:“你以爲什麼?你以爲!皇阿瑪出巡塞外,本來要點你扈從的,因爲你不在京裡,除了太子爺、八哥、十三弟,又帶了四哥和五哥去,朝中由三哥協理!你放棄了多好的一個機會!又給八哥出了多大一個難題!”胤禎垂下頭,胤禟緩了口氣,說道:“那邊來信兒,說皇阿瑪有意迎皇祖母至熱河避暑,還要命阿哥們護送皇祖母前往。你可以趁此機會同行,向皇阿瑪請罪,說不定皇阿瑪等着原諒你呢!”胤禎猶豫着說道:“九哥,容我想想。”胤禟瞪了胤禎一眼,說道:“你出去慢慢想,我有話對萱兒說!”胤禎說道:“不幹萱兒的事!九哥儘管罵我好了!她不得不聽我的……”胤禟擺擺手,說道:“行了!行了!這套我看了十來年了!你下句應該說我讓萱兒怎麼怎麼樣的!我都倒背如流了!你出去。”胤禎不放心地對我說道:“爺就在外面!有事兒叫爺!”胤禟瞅胤禎,說道:“我不會吃了她,更不敢吃了她!”
胤禎退出去掩上門,我低着忐忑地猜測九九的意圖。胤禟絕非等閒之輩,否則雍正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間接把他害死,甚至於讓他死得那麼慘!胤禟一直坐在那兒盯着我,良久方說道:“萱兒,你到底想幹什麼?”我不答。胤禟也料到我不答,說道:“從小兒我和十弟都把當作未來的八嫂看待,沒想到自進宮之後,你就變得我們琢磨不清了。像當初一樣還好說,可現在你和十四弟的關係曖昧不明,會把八哥和十四弟都害了的!你以爲你離開了,就能擺脫之前的一切?我告訴你,不可能!只要你還活着,只要你是佟家的女兒,你永遠都擺脫不了朝上宮裡的那一套!廢太子又復立太子之後,八哥、十三弟失寵。二哥回到太子的寶座上,也不再爲皇阿瑪所寵,而現在皇阿瑪心裡真正惦記的是十四弟!換句話說,如果太子爺位置不保,最可能成爲大位繼承人的是十四弟!你卻要把他拖到這荒山野嶺,過什麼閒雲野鶴嗎?”我也不知哪來的氣,衝口說道:“我想又怎麼着!還不准我想了!皇上終其一生也沒有再立太子!你們爲了自己的利益,卻把胤禎往那火藥桶上推?你們就沒想過你們派系裡繼承不了大位,退路又如何?明知不可爲而爲之,不是有勇氣,而是不識時務!再者,就算你們幫助了八阿哥或者十四阿哥成就了帝業,就沒想過‘兔死狗烹’嗎?”胤禟一字一頓地說道:“八哥不會!”我冷笑道:“你就說十四阿哥會了?”胤禟說道:“十四弟也不會!”我說道:“我不跟你理論了。你我在此爭執沒有任何意義。腿長在十四阿哥的身上,他願意去哪兒誰也管不了他。我也犯不着攔他,也犯着勸他,他願意怎麼着就怎麼着!自古帝王家最可憐,也最可笑的,就是把錯誤歸結於女人!如果你能說的只有這些,我都收到了。”
我用力推開門,胤禎站在門首不防,被重重地撞到額上。我慌忙說道:“撞哪兒了?痛吧?你離門那麼近幹嘛?”胤禎用力推開我,扭身就走。我也說不出心裡什麼滋味,躲回自己的房間,抱着膝坐在牀上胡思亂想。不論胤禎還是胤禟都沒進來,甚至碧雲和常明也沒進來。
碧雲給我端進午飯,我問胤禎幹什麼呢?碧雲小聲回他跟胤禟大吵了一架,躲在自己房裡喝悶酒。然後就匆匆地出去了,應該是胤禟和胤禎有話吧!看着午飯,我沒一點胃口。這段日子發生的事情,像過電影一般,一樁樁一幕幕都涌進我的腦海,折磨得我疲憊不堪。如果還能保持“初入貴境”的心態有多好啊!“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我嘆了口氣!碧雲來收盤子,見滿滿未動的食物,眼眸裡泛起淚光,硬是一句未勸。我很感激她。我正煩着呢,她若勸,我更難受。
下午碧雲送點心過來,卻聽外面吵鬧不堪,我煩煩地問道:“怎麼回事兒?叫十四阿哥把他們扔出去!”話一出口,我的心不由得一顫,難道我想了一千八百回,這纔是我的真實想法嗎?碧雲抿着嘴笑道:“代州的知縣耿老爺給九爺和十四爺陪罪來了。九爺說不見,他就跪在外面不走,身上還穿着官服,引得一街人擠人地看熱鬧!奴婢猜着,代州城裡的人恐怕都來了!”我笑笑,又問道:“十四阿哥呢?”碧雲瞧了瞧我的臉色,說道:“十四爺一直沒出門,好像還在喝酒。”我擺擺手,命她出去,又吩咐有點心就夠了,不必再送晚飯過來,我要靜一靜。我的心結還沒解開,他的心結我更解不開,去見了也是徒增煩惱。
天色黑了,我和衣倚在牀欄,頭腦中還是一片混亂,外面忽然傳來劍氣破空之聲、又有衣袂獵獵作響。我推開後窗,卻見胤禎提着酒壺,挑燈舞劍,孫泰和常明在兩旁侍立。他的步履蹣跚,劍勢卻凌厲之極,漫天的劍光,如繁花片片飄落。我跳窗出來,常明和孫泰瞧見,都示意我不要過去。
胤禎棄了酒壺,放聲高歌道:“老大那堪說,似而今、元龍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來高歌飲,驚散樓頭飛雪。笑富貴、千鈞如發。硬語盤空誰來聽?記當年、只有西窗月。重進酒,換鳴瑟。事無兩樣人心別。問渠儂:神州畢竟,幾番離合?汗血鹽車無人顧,千里空收駿骨。正目斷、關河路絕。我最憐君中宵舞,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那劍勢越發緊,也越發快起來!
胤禎一遍一遍地唱,我的淚不知不覺滴下來。他是聖祖仁皇帝最英勇的阿哥,他建立了祁連山一般雄偉的功業!他是奪嫡失敗了,可敗了又何呢?就像媽媽,明知軍營註定是男人的天下,明知戰爭年代的共和國也僅有一位女將軍,她義無返顧地投入那鋼鐵長城。不努力就輕易放棄,怎麼可以稱之爲男人?項羽背水一戰,“百二秦關終歸楚”,實現“吾將取而代之”的夢想。他後來是敗給了劉邦,但八百里秦川是從他手中失卻的!後世的太史公,在漢武帝的高壓下,仍然贊他是英雄!我不能把我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別人,尤其不能傷害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我愛的人?我的渾身像電流通過一樣,心房也跟着猛顫。
我向胤禎走過去。他看見我,喃喃地叫道:“萱兒!”忽然棄了劍,猛地把我抱在懷裡。他的呼吸很急促,帶着濃重的酒意,似是費了很大力氣,說道:“萱兒,爺安頓好了你再回京!”我擡起頭,望着他的眼睛,含淚笑道:“不。我們一起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