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都換上罩着孝服吉服,在一隊官員的陪同下,至德妃跟前,行了大禮。胤禛走後,德妃和佳蕊對着哭了一場,也沒有哭出個結果。
康熙的梓宮按大殮的儀制停靈在乾清宮。先皇嬪妃領銜,之後是胤禛的福晉們,然後是各府的福晉和在朝的命婦每日齊集哭祭。德妃是皇太后,排位在最前,佟貴妃讓位於後,再後面是宜妃,往下依序而跪。佳蕊不知暈過幾次了,被擡下去救治。我跪在人叢中,黯然神傷。從最初的埋怨,到無奈,已轉到現在的淒涼。我不知該表揚胤禩順應潮流,還是該嘲笑他猶疑無能。總之,他由郡王升任親王了,又是總理內閣大臣,之後就該等着胤禛向他揮第一刀。而我的胤禎已接到詔書,奉旨回京奔喪。
德妃一直在無聲地流淚,心心念唸的兒子還在趕路,山河變色,國祚易主,儘管也是她的兒子,卻心意難平。她以爲胤禛繼位來得不正,唯有我和胤禩知道,胤禛的的確確是“遺囑繼承人”。德妃的脾氣執拗,非得她自己想明白纔有用。我也勸也無益。
懷中那道滿文的奏紙,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胤禛即位只公佈了漢文摘詔書,最後一句,與康熙給我的遺詔一模一樣。前面的文采飛揚,貼補得天衣無縫。只不知爲何,他沒有出示康熙的遺詔,卻另行委任大臣再寫一份呢?他大可以拿來堵住悠悠衆口,特別是對德妃,安慰的也罷,證明也罷,駁斥也罷,總算有個交待啊!一定是不敢拿出來!我忙中出錯也有點好處!
突然,福晉叢中發出輕輕地驚呼,緊接着竊竊私語起來。芷青帶着一隊人走過來,這本無奇怪之處,可是她身後緊跟着的那位有身孕的女子,卻把牢牢地定住了。她!她竟然是碧雲!我想再看得仔細些,碧雲已走到我身邊,柔聲說道:“多年不見,格格一向可好?”是了!只有她在我成婚後一直叫我格格。我真不知是什麼滋味!芷青也過來,向我說道:“佟佳氏福晉不認得了嗎?這是皇上在藩邸時的側福晉,湖北巡撫年暇齡的女兒年氏。昨兒皇上諭命禮部,改元時冊封年妹妹爲貴妃。”我深深吸氣。芷青又蹲下身,拉住我的手,在耳邊輕聲說道:“妹妹可以不當她是年暇齡的女兒,但她貨真價實從開始就是四爺的人!喲!我說錯了!是皇上的人!”
我想尖叫,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我想大笑,眼淚卻滾了出來。我沒有改寫歷史的任何一段!從我遇見碧雲,根本就是胤禛的安排。在我身邊,每一個都有來頭!太子的人!胤禛的人!胤禩的人!根本從開始就是一個局,局中有局!芷青見目的已達到,款款地站起來,親手攙扶着碧雲。碧雲十分遜謝,芷青肅然,說道:“妹妹身子不便,梓宮大事,姐姐自當要照顧好妹妹。”兩人攜手慢慢走過。
德妃把我叫過來,怔怔地瞅着我,說道:“老四的那個女人,我怎麼瞧着像你的丫頭?”我的喉頭像堵着棉花,說不出半句話,只扶着德妃的胳膊大哭起來。德妃拍着我的背,她的手都在抖,她一定也像我一樣,充滿了驚愕與恐慌。她顯然記得,碧雲是我從外面帶回宮裡的,而且經歷過我逃婚的種種波折,竟然會是她兒子的一枚棋子!大位是一盤棋,博弈者的棋子發揮得作用愈大,才能收穫得更多。
壞消息接踵而至。胤禎從西寧回京的途中,命人行文奏事處,詢問到京之後見雍正如何行禮。小孩子過家家呢?胤禎帶到西北的書信上,我寫明瞭變故。即便他不相信,也不會沒有準備。這種發泄有何意義?他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王,他是平定西北的不世功臣,竟然會犯這種低級錯誤?難道真得像胤禩說得那樣?他過於自信了?既成事實,不能因勢利導,就要爲洪流所擊潰。我憂心沖沖。
胤禎到時,我們正在宮中哭祭。還是宜妃的太監張起用,衝過來稟告雪瑩宜妃受責,我們才順便知道的。宜妃因乘坐四人肩輿前往乾清宮,被胤禛叫過去痛斥了一頓。不但如此,還把擡肩輿的太監及跟隨的太監悉數杖斃。這是借題發揮,打給胤禟看呢!然後就是胤禎昨天傍晚要進城,以關城門爲由,被擋在城外,康熙在日,何人敢攔胤禎,更況且他如今是大將軍王!胤禎一定火氣沖天,今天壓得一肚子的火大鬧乾清宮就順理成章了。我趕忙跑到前面,向德妃說明緣故。德妃帶我到了正殿。那裡鴉雀無聲。德妃鬆了口氣,我的心卻提了起來。
就見胤禎跪在康熙靈前,兩眼腫得跟桃子似的。胤禛雙手攙扶,胤禎卻跪着不動。胤禛臉上已蓄滿了怒意,胤禎還在同一個姿勢僵持着。這時,拉錫上前拉住胤禎,讓他趕緊對新皇帝行跪拜之禮。胤禎甩手咆哮道:“我本恭敬盡禮,這樣下賤的奴才,也敢對我拉拉扯扯!若我有不是,請皇上將我處分;若我沒有不是處,請皇上將這奴才正法,以正國體!”
拉錫是一等侍衛啊!平日裡在康熙身邊他們很熟悉的!胤禎沒有理由這麼對拉錫的!就算藉故發彪,胤禎也不會這樣累及無辜!我呆呆地看着胤禎,感覺有些不對!沒來得及細想哪裡不對,胤禛大怒,指着胤禎喝道:“咆哮靈堂,蔑視君王,不敬兄長!三罪並罰,容不得你!宣旨,革十四阿哥王爵……”
德妃斷喝道:“住口!這是你的親弟弟!皇父歸天才幾日,你就無情無義地對待你的兄弟嗎?”胤禎略帶迷茫地看着德妃。德妃哭起來,撫着胤禎的臉,說道:“瘦成這個樣子了?”德妃的手突然頓住了,怔怔地看着胤禎。
當着許多阿哥、大臣的面,胤禛很下不來臺,但康熙崇尚孝道,對嫡母禮敬有加,爲羣臣之典範,胤禛不能當衆錯了這規矩,便走過來,和緩地說道:“十四弟狂悖無禮,朕只略施薄懲,降他在固山貝子上行走。額娘不要擔心。況且額娘連日來悲苦,心緒不佳,朕扶額娘回去歇息一回?”德妃衝着胤禛哼了一聲,說道:“別假惺惺的了!上次行禮是先皇的規矩,我無可奈何。如今大行皇帝靈前,折辱兄弟,也是規矩?皇上連日忙着登基,辛苦了。有我的兒子陪我回去就行了!”
德妃擡手拉起胤禎,回偏殿的暖閣。我跟在後面,胤禎卻只怔怔地看了看我。沒有一絲柔情與甜蜜。佳蕊哭着迎上來。胤禎不耐煩地擺擺手,命她退後。我看跟着進來的小順子,卻鼻觀口,口觀心!
德妃呆呆地看着胤禎,說道:“先帝去了,沒能見最後一面,額娘明白你的委屈。但你是統帥,凡事有分寸。不能再由着性子來了。”胤禎說道:“額娘教訓得是。”德妃又上上下下地看胤禎,我也跟着看,那種不對勁兒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感覺上胤禎很頹唐,很消沉,不!更像是瑟縮,甚至有些膽怯!失去了那份指揮若定的氣勢,甚至於失去了那種睥睨一切的自信。登不上帝位,只是失去機緣,並等於否定他的功業,也不是否定他這個人哪!他怎麼了?
德妃命傳點心進來,胤禎吃得狼吞虎嚥。小順子輕輕咳了一聲,胤禎放慢速度。我終於明白德妃看胤禎的原因了。胤禎就與以前不一樣了——了無神彩。我悄叫小順子出來,問道:“爺怎麼了?跟以前不一樣了?”小順子臉都白了,支支吾吾不肯說。我低聲斥道:“還不說實話?要我打得你皮開肉綻嗎?”小順子慌得說道:“福晉息怒,此地不宜說話,容奴才回府裡細細稟報。”我勉強忍耐下來。
胤禛派人來宣胤禎,該給康熙供茶紙。胤禎一言不發地走出去。隔了沒多久,正殿內又鬧起來。這回我們趕到的時候,雍正已命人將胤禎捆綁下獄了。德妃大哭了半日,胤禛只命把太后扶回去。胤禩領着衆兄弟跪在胤禛面前苦苦哀求,胤禛拂袖而去。我也跟着德妃被趕回來了。史書上沒有記載胤禎下獄!怎麼別的都一樣,就這個不一樣呢?
我命蘭姑姑請胤禩過來,急問道:“因爲什麼事兒了?”胤禩說道:“十四弟不向皇上行禮,還當衆斥責皇上藉故革爵位。皇上早就……,唉!皇上忍讓了第一回合,絕不會讓第二回合!”我皺眉道:“他是撫遠大將軍啊!他怎麼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呢?”胤禩苦笑道:“十四弟在我們兄弟中出了名的衝動……”我不客氣地打斷道:“那是從前的事了!當年我們在山西被廢太子人馬追殺時,他早已是一位冷靜果決的大將軍了!”胤禩沉默了。
問胤禩沒有結果,我又叫小順子過來,問道:“你一直跟着爺的!怎麼回事?還有你說回府細稟,火燒眉毛了,現在就說吧!”小順子低着頭,說道:“爺不讓奴才說的。”我氣道:“還瞞?爺都在牢裡了!在景陵給先帝守陵,總比在天牢當囚犯強!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