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辦學的經歷是這樣的:先辦了一個高考補習“培優班”,後又辦了一個英語專科培訓學校。這裡,我要跟我以前“培優班”的同學說幾句心裡話。
我經常對學生父母說:“千萬別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這是我辦學最成功的經驗之一。因爲很多家長都是工薪階層,可憐巴巴就那點工資,你若不放些狠話出來嚇唬嚇唬他,他是不肯輕易就範掏錢按時交學費的。
我這所謂的“經驗之談”其實不算什麼,想想那些五大三粗的劫匪綁匪們,他們不也都深諳此道嗎?衆所周知,爲了撈錢,匪們通常先把小孩子綁架起來,拿刀架在脖子上,然後撥通家長電話:“嘿嘿,我們要什麼你知道,我警告你,你的小孩現在就在我們手裡,千萬別心疼錢喲!”
表面上看起來,我的“培優班”跟綁匪是一回事,其實不然,我們比綁匪的“檔次”高多了。我們說話和風細雨、循循善誘,且外表形象溫情脈脈、溫文爾雅,我們“培優班”的市場環境和社會氛圍也比綁匪們優越多了。
首先,我們擁有悠久的做八股文章的歷史文化傳統,專門研究“‘茴香豆’的‘茴’有幾種寫法”的孔乙己式的所謂“讀書人”前赴後繼、層出不窮、生生不息,在不同的時代以不同的面目和形式“你方唱罷我登場”:孔乙己穿長袍,以示不同於“咸亨酒店”的“短衣幫”;現在則戴博士帽,拍照上網,以示“權威”、“真實”,以示非產自“克萊登大學”、“西太平洋大學”等野雞大學。
其次,有廣大人民羣衆的支持,在現實中有深厚紮實的民意基礎。比如,即使我的“培優班”蔑視人本,踐踏了學習規律而把孩子們折騰得昏天暗地呆頭呆腦,人民羣衆他還在一旁拍手叫好呢,說什麼“嚴是愛,鬆是害”,連連稱讚我的“培優班”對孩子們“責任心強”。
第三,對付浮躁中國那些個急功近利的家長們,謊言不必重複一千遍,最多三遍即足以忽悠出他們的血汗錢。根據我辦“培優班”的經驗,那些崇拜知識但卻沒頭沒腦的父母最容易“上手”。有的父母只需我警告一遍:“千萬別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否則一生都完了!”他們就乖乖地就範交學費。
疾病可以傳染,愚昧糊塗的觀念也同樣可以傳染,而且一旦形成氣候,聰明人也會隨波逐流地染病,鮮有幸免者。一個沒頭沒腦的家長就範,其他的也像得了傳染病似的乖乖地交錢就範,——並且是競相交錢,追逐着、攀比着交錢上我的“培優班”。那景象,彷彿不“培優”自己就矮人一截,這人生就跟缺胳膊斷腿一樣少了點什麼似的。——這,早已在中國形成一股瘋氣。這股瘋氣,正是我們“培優班”迅猛發展、“做大做強”所需要的“大氣候”。
瘋氣盛行,我偷着樂,第一桶金,因而挖得。
如遭綁匪綁架是可以報警的,但我的“培優班”用“千萬別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之類的謊言來忽悠家長,大肆勒索,還沒見哪個去報過警,這事實上曾給我的事業提供了極大的方便。不僅我的“培優班”,市場上所有“培優班”的所有忽悠,事實上都是合法的。我要說,“培優市場”氛圍寬鬆,它只認眼前的考試分數,其他死活不管,真是我們“培優班”施展拳腳的好舞臺!
在“培優班”裡,孩子們的生機活力任我透支揮霍,潛力後勁任我提前支取。只要榨出考試分數來,我們“培優班”就大可以對家長交差了事,而不必對孩子們的長遠發展和未來人生負任何責任。
到了高考的謝師宴上,傻乎乎的家長們一般都要說:“謝謝啊!”——那說話的神態,簡直神似《賣柺》裡的範偉。
現實社會中生活着無數鮮活的“範偉”,傻乎乎的他們哪裡知道,那高考分數只是萬米長跑中頭一千米的成績,卻用盡了孩子們身上本來是用來跑萬米的力氣。傻乎乎的他們哪裡知道,我們“培優班”揮霍的是孩子們身上金子一般寶貴的生機活力、潛力後勁,榨出來的卻只是陳穀子、爛芝麻一般低層次的、廉價的高考分數。
良心未泯,現在回想,我的“培優班”最對不住的,就是那些個工薪階層的家長,我真把他們給忽悠苦了!我“培優班”的很多同學,他們贏在“起跑線”,大學畢業卻成了“蝸居蟻族大白菜”,很多正在跟農民工搶飯碗。他們耗盡自己的青春,耗盡家裡的積蓄,現在用“人財兩空”來形容並不過分。
那麼,我當初爲何要做這種缺德事呢?還不是爲了錢!
再說了,整個培優市場都在那樣忽悠,我辦的“培優班”不忽悠進來,別人辦的“拼命班”就要忽悠進去。進了“拼命班”,勒索得更厲害,所以忽悠到我“培優班”裡來,相對來說還是對孩子們的一種保護。這雖然有點兒詭辯,卻也是事實。
水污染,空氣污染,觀念也污染,急功近利伴隨着愚昧無知,就像瘟疫一樣爆發、蔓延。莊周夢蝶蝶夢莊,你哄我來我哄你。我等凡夫俗子——低的,要吃要喝要養家,高的,要車要房要移民,都只能隨波逐流,實在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
許是吃虧吃多了,現在有的家長朋友終於醒過來了,明白了“學習的路”是“萬米長跑”,而“起跑線論輸贏”不過是拜金的“培優班”所炮製的彌天大謊。但更多的家長朋友還沒清醒、還不明白,所以大大小小的“培優班”依舊紅火、依舊生意興隆。
作爲一個開辦過“培優班”的“資深人士”,我要在這裡自揭“行業老底”。如果因此而壞了某些人的“好事”,我只能很遺憾地說聲“對不起”了。
那時我常常自我安慰:“天下烏鴉一般黑”,就算我不辦這個“培優班”,別的“培優班”還不是一樣要死命地“開發”你們、“挖掘”你們!——就算天下沒有“培優班”,你們的父母也不會放過你們呀。你們這些上學讀書的娃娃們,不沒日沒夜地“復讀”,不交出考試成績來,又能逃到哪裡呢?從西邊的帕米爾高原到東邊的黑龍江和烏蘇里江主航道交匯處,從北邊的漠河到天涯海角,天下父母一個樣,都逼你們要分數,我看你們能逃到哪裡?或許,我的“培優班”還算開明一點,也就心慈一點、手軟一點。
自我安慰終究是自我安慰,事實上我始終是處在矛盾和不安之中的。畢竟,我的“培優班”賺的是昧良心的錢,因爲我始終明白,熬夜“復讀”所提高的學習成績只不過是一種虛假繁榮,它在製造考試高分的同時,就已經爲未來埋下隱患。
所以跟你們的父母不同,當你們用高考成績來報喜的時候,我只是喜憂參半,相互衝突。喜的是,我又可以借你們在培優市場上打廣告了,暗暗竊喜;憂的是,我知道那高考成績的實際層次和真實價值,我更知道它是怎麼得來的,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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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內心的隱憂一直是有的,她跟我賺錢的常常對立。因爲“培優班”想賺錢,就必須迎合、滿足你們父母的要求即提高分數,而想提高分數就必須沒日沒夜地“復讀”,而“復讀”違反了學習規律,遲早會受到規律的懲罰,這就是我的隱憂。
我曾試圖化解這種自身情緒上的對立,也即既賺錢,又沒有隱憂:“培優班”照樣開辦,照樣收費賺錢,但是卻不加入一味追求考試分數的愚昧洪流,遵循學習規律,堅決杜絕“復讀”。我以爲這纔是真正的學習,這纔是真正對你們的將來負責,這才真正對得起你們繳納的學費,這才能讓我在賺錢的同時,內心也無隱憂和不安。
但這只是一廂情願的美夢,當我小心翼翼地“投石問路”時,你們的父母無一不當即亮明態度——“分數是檢驗學習的唯一標準”,令我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但我還是驚詫於這樣一個事實:我的“培優班”必須賺昧心錢,也只能賺昧心錢,——不賺還不行,因爲你們的父母是那樣地樂意爲帶血的分數買單!
所以我要說,“造釁開端實在寧”,你們的父母作爲考試分數的狂熱崇拜者,是你們“復讀”的總根源。
比如你們都知道的韓鵬同學,“復讀”已經夠狠了,分數已經夠高了,可他父母竟然還不滿意,抱怨我的“培優班”對你們下手還不夠狠,硬是把韓鵬同學中途轉走,託關係轉到了收費高得多、“復讀”也厲害得多的“拼命班”。
也難怪,“拼命班”以“拼命”着稱,特別能吃苦,特別能熬夜,特別能“復讀”。坦白講,勒分數榨成績,我那號稱“早點、快點、多點、狠點”的“培優班”是望塵莫及。但凡“拼命班”拼出來的,個個弓馬嫺熟,能征善戰,韓鵬同學自然也上了所謂的名校。
只可惜,這所謂的“弓馬嫺熟,能征善戰”,做學問只配對付可憐巴巴的高中英語數理化,找工作只配去找無技術含量的簡單工作比如抄抄寫寫、掏掏糞。
可是在一些愚昧無知的中國父母心目裡,這上了名校,那還得了!再怎麼也等於是一個知識分子了吧?於是,炸鞭,宴客,慶功,完全是照舉子級別、狀元規格來操辦的。那陣子,韓鵬他媽恨不得上中央電臺向全世界廣播,韓鵬他爸更是逢人便誇:“一份錢,一份貨,‘拼命班’,拼得值!”
可是時間這怪東西,作爲世間最冷峻的裁判,也太不給人留情面。同學們傳的信說,韓鵬同學大學一畢業就變成了“大白菜”,現正在跟農民工搶飯碗。難怪他爸媽每次碰到我,總是老遠就“閃人”,大概是後悔當初不該轉學到“拼命班”吧,——那麼是不是也後悔考上名校呢?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