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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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三爸的臉,站在一邊實在是忍不住嘴裡的話,張開嘴說道:“三娘,三爸的印堂……”

“哎喲!”我一句話還沒說完,三孃的菸袋鍋子嗖的一聲就照着我的腦瓜頂飛了過來,連躲的時間都沒來得及,三娘身體漸老,力氣和身手可真還不見老,嗚……不過話說回來,在三孃的敲打下,我的抗打擊能力是越來越強了(你那是滾刀肉類型的強烈徵兆)。

“這就是小煙吧,子漠經常跟我提起你呢,我兄弟和兄弟媳婦都去得早,小雨那孩子也沒命享福,統共就給我剩下這麼一個寶貝丫頭,三娘,不如就讓小煙認了我當乾爹吧。”三爸看着我,我發現這個在城裡當大官的傳奇人物一點大人物的架子都沒有,口口聲聲的話都親切得好象自己的親人一樣,所以想着他不久就要長辭於世我就更難過。

爲什麼好人總是不長命呢,想着墳地屈死的那些鬼,想着爹和娘,想着哥哥和眼鏡老師,爲什麼會這樣呢?

見我低着頭似是很難過的樣子,三爸輕輕地把我拉到他身邊,大手在我頭頂撫摩着:“小煙啊,三爸說到你的傷心事了吧,三爸向你道歉喲,給三爸當乾女兒,小煙願意不願意啊?”

“我、我……我不、不。”我囁嚅着,眼淚在眼圈裡打着轉轉,哎喲,子漠正在盯着我看呢,他好看的嘴角微微上揚着,是那種輕蔑的微笑麼,好難爲情,受不了了,要發瘋了,我掙脫了三爸的手,跑出了屋子。

當了他的乾女兒,不就成了子漠的妹妹了嗎?可是,我不想和子漠成爲那種兄妹關係的啊,但是子漠根本不會喜歡我,我在想什麼,好羞好難過……

“這麼多年虧得你寄錢,供他們兄妹吃穿,其實小煙已經和你的親生閨女沒什麼區別了,就不用再特意相認了。這丫頭性格怪得很,說話做事總是顛三倒四的,我這把老骨頭都快讓她折騰散了,三娃子你就別太往心裡去了。”三孃的話傳到我耳朵裡,我蹲在門口的牆角輕聲地抽噎着。

“小煙其實是個很好的女孩子,都怪命不好,總是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這麼小的孩子哪裡經受得了這個,爸,我們得想想辦法讓小煙和別的孩子一樣生活纔是啊。”是子漠的聲音。

聽子漠這麼說,我的心裡複雜得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明明在我心裡,他應該是看不起我的纔對,爲什麼還要幫我說話呢?他是可憐我嗎,是的,一定是這樣,眼淚大串大串地滴到地上,又有誰要死了,不管了,管不了那麼多了。(是你自己想太多了吧)

“三娘,我這次回來,還有件事要麻煩您老啊。”三爸的聲音聽上去憔悴得很。

“我都給你選好了,這張紙上都給你畫清楚了,以後可別讓子漠像你這樣沒命地瞎忙啦。我看子漠這孩子,出息得就像你年輕時候一樣,看見他呀,就想起你和小煙他爹小時候那會兒,天天在我身邊跳啊鬧啊,如果小雨還在,也和子漠一樣高了,瞧這大個子長得,三娘都看不到你的臉了。這一晃,我和三娃子竟然都要去了……”三孃的話透露着無限的滄桑與淒涼,我的心都涼到底了。

我的推斷不假,三爸在鎮上醫院查出了肝癌,而且是晚期,醫生宣判還有不足兩個月的時間,所以他全家就收拾了東西回到村子裡,落葉歸根,說到底,就是到死了纔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麼,這是多麼讓人無奈的事情。

三娘說她和三爸都要去了,我的眼淚說什麼也止不住了,其實三孃的印堂看上去比三爸還要黯淡,我一早就看見了,只是不敢去面對,就當自己看不見三娘額頭上那道隱約的溝,越開越深。人死前所謂的開天光,大概就是這樣吧。

14歲的冬天,被彷徨和悲傷厚重地籠罩。

儘管三爸的老婆-三媽好象不太喜歡我,但是礙着三爸對我的喜愛,她也不好表露什麼,只是沒人的時候會用惡狠狠的眼神看我,我不敢直視她。

子漠一整個冬天都陪在三爸身邊,聽說他爲了陪三爸辦了一年的休學,子漠真是個孝順的孩子。偶爾他也會給曼麗打電話,聲音卻並沒先前那麼溫柔與甜蜜。曼麗也考上了大城市裡的另一所大學,只好象不像子漠的學校那麼有名。但不管子漠的態度怎樣,他們依舊在一座城市裡,可以經常見面,我真羨慕曼麗。

韓三爸就住在我的小房間裡,我和子漠住在弄堂臨時搭建的兩張小牀上,每天晚上聽着子漠均勻的酣睡聲,心裡不停地敲着小鼓,子漠睡覺的樣子好看極了,額頭上滲着星星點點的汗珠,長長的睫毛偶爾動一動,短髮柔軟地貼在頭皮上,鼻翼均勻地翕動。我總是會那樣默默地看着子漠,然後不知不覺地自己也睡去。

日子要是能一直停留在這時候,該多好啊。

可惜不能,三爸回村的第20天,就去了,是半夜睡覺的時候過去的,早晨三媽摸他的時候,身體都已經僵硬了,三爸的喪事很隆重,是村子裡十幾年來最隆重的一次,子漠穿着白色的葬服,狠狠地摔了喪盆子,三娘哭得梨花帶雨,滿臉的妝都花了,臉上有一條條的胭脂溝壑,看上去狼狽極了。

就葬在三娘一早已經爲他選好的墓穴裡,在墳地的最東面,我突然發現:眼鏡老師,楚生,韓三爸的墓穴好象正好在一條直線上,沿着這條直線,整個墳地被均勻地一分爲二,不知道三孃的用意是什麼,看着三娘悲痛欲絕的樣子,我什麼都不能問。

子漠一直很沉默,走在靈柩隊伍的最前面,低着頭,一言不發,看着他眼裡強忍的悲傷,我難過得不知道怎麼辦纔是,真希望能替他分擔一點,可是我能做什麼呢?韓三媽一邊哭一邊用手撕扯我的衣服和頭髮,我身上沾滿了她的眼淚、口水和鼻涕,動也不能自由動一下,好討厭,爲什麼城裡的女人都這麼討厭呢?

葬禮結束不久,子漠就和韓三媽回縣裡去了,子漠走的時候我忍不住心裡的不捨,又哭得很傷心。三娘一直看着我,輕聲嘆着氣。

一大清早,我揹着小鏟子、挎着竹籃子到墳地裡上墳,一下子都要上好多人的墳,包括錢五等等很多人的墳,每次來墳地都要忙活一整天,所以來得很早,大狗行動遲緩地跟在我身後,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下面的人也要置辦年貨了吧。

雖然是墳地,但是空氣卻依然是清新的,閉上眼睛好象都能聞到清晨露珠的芳香,沒有浸染一絲的死人氣,三娘說好的墓地是會自動過濾掉屍氣的,常年保持幽香的真氣,村西頭這塊地,真的是塊上好的小龍穴,安葬在這裡的屍骨,常年受着真氣的蒸騰,後代子孫必然安康幸福。

大龍之脈是用來葬君王將相的,而這種小龍穴用來葬普通人,再適合不過了。三娘經常給我講所謂天人合一,也就是說好的穴位並不是適合葬所有的人,也要講究人穴之間的緣分,再好的穴位,葬了不該葬的人,也會破了風水,秧及後人。

把上供的果子擺在一座座墳前,好端端的人,現在只能躺在土包裡,等着屍骨腐爛成泥。我胡思亂想着,默默上完了所有的墳,然後坐在哥哥墳前發呆,天色已經是正午了,太陽在頭頂,但是昏暗暗的,躲在雲層裡,沒露出幾絲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