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臉上帶着掩飾不住的厭惡。
抱怨的時候甚至都懶得避嫌。
就差把“鄙視”兩個大字直接寫在額頭上了。
張天陽愉快的心情瞬間就陰沉了。
男人卻絲毫沒覺得自己做的有什麼不對。
剛剛拉開一大半的門又被他掩回去了一半，只留個腦袋看着張天陽，眉頭皺的飛起。
“昨天不是來過一次了嗎？又來幹什麼？”
昨天來過一次今天又來幹什麼？
昨天是誰把我拒之門外說明天再來的？
我爲什麼來你心裡沒點數嗎？
心裡一陣煩躁，張天陽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只剩下了公事公辦的面孔。
“我來問病史。”
男人嘴巴一張，就想要說話，張天陽卻提前用冰冷的語氣把他堵了回去。
“我知道您的基本情況，患者男，46歲，少尿3月餘，1月前體檢B超示左側腎萎縮，既往曾有輸尿管結石病史。
本着負責任的態度，我還有一些細節想跟您確定，請問我可以進去嗎？”
直接拋出來的信息鎮住了男人，他明顯愣了一下。
“什麼嘛，都知道了還要再問一遍......”
嘴上這樣抱怨着，男人卻還是不情不願的讓開了身位，拉開了大門。
不容易啊，敲了三次門，終於進了病房一次。
張天陽深吸一口氣，邁步進入病房。
病人不懂事，咱們不能跟他一般計較。
“誰啊？”
女人的聲音從裡頭傳出來，似乎也帶着一股子不耐煩。
“系噶實習生，唔知做乜嘢，搞搞震。”
終於知道避嫌的男人改用了粵語，但話裡話外依舊是嫌棄。
“哦。”
女人穩穩的坐在牀上，眼神在張天陽身上一瞟而過，並沒有站起來或者是打招呼的意思，自顧自的拿起了手機。
很快，手機裡傳出了熟悉的“Timi！”響動。
遊戲的聲音與電視機的噪聲互相應和。
張天陽頓了頓，全當自己聽不懂兩人的粵語對話，拿出小本子，開始覈對細節，並追問病史。
男人一屁股坐在牀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回覆着張天陽的問話。
眼睛卻盯着張天陽身後的電視機，每隔十幾秒鐘還會低頭看看手機屏幕，表面上是在看時間。
可張天陽哪能不知道，他這是擺明了在暗示，“你好煩啊，耽誤老子時間，趕緊滾”。
語氣愈發的冷淡，稱呼從“你”變成了“您”，張天陽加快速度，三言兩語結束了問話。
他沒有熱臉貼冷屁股的習慣。
人家都這個態度了，他也不可能像是跟其他患者溝通那樣，笑呵呵的跟對方寒暄。
要不是責任感作祟，他真能轉身就走。
好在，勉強問到了他要的信息。
張天陽收起記滿了筆記的小本本，擡眼看向男人。
“之前在外院做的PET-CT結果帶來了嗎？”
問診只是輔助，最重要的還是要看看影像學檢查的結果。
隔壁牀打遊戲的女人擡頭掃了這邊一眼，然後繼續忙自己的。
男人的眉頭又是一皺，雙手靠後撐在牀上，動都懶得動。
“那什麼CT的結果，不是要給你們主任看嘛。”
這話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主任能看實習生不夠格唄？
張天陽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涌動的那股氣。
“是要給主任看，我拿給主任看。你先給我吧。”
“哦。”
男人依舊靠在牀上，沒有動的意思，隨口說道，“我忘帶了。”
“忘帶了？”
張天陽氣息一陣紊亂。
孟師兄肯定跟他千叮嚀萬囑咐過的，影像學資料是術前必備的參考。
明天他就要做手術了，結果今天說PET-CT結果沒有帶？
玩呢？
張天陽感覺有點快要控記不住記幾了。
他扭頭避開了男人的目光，深呼吸了兩下。
餘光卻不小心掃到了牀邊的櫃子上，那一冊A4紙大小，約莫有七八毫米那麼厚的書冊。
“這不就是PET-CT的結果嗎？”
普通的CT結果都是黑白的膠片，一般會裝在大號的牛皮紙袋子裡。
就跟普通的胸片差不多的包裝。
而PET-CT畢竟價格昂貴，檢查徹底，結果的形式也很高端。
那是一本小冊子，每一頁都採用了厚實的相片紙，彩色打印着每個剖面的圖像。
放在燈光下的時候，頁面甚至會反光。
就單單這一本小冊子，放在打印店裡，沒有百十來塊錢都拿不下來。
這樣“奢華”的冊子，自然也是很好認的。
尤其是對於臨牀醫生們來說。
張天陽一眼就認了出來，皺着眉頭朝牀頭櫃走進了兩步，想去拿那一冊書頁。
一直“釘”在牀上懶得動的男人這時候卻動作迅速，瞬間從牀上彈起，然後一把撈起書冊，塞到了自己背後的枕頭下面。
“什麼PET結果，你看錯了，這是我公司的文件。”
男人的語氣裡一如既往的充斥着對張天陽的鄙夷。
但張天陽這次卻停留在原地，沒有掙扎。
“行，我知道了。”
扔下這句話，張天陽也懶得再說什麼了，直接轉身就走。
看錯？
以他的眼力，和對醫院文書的熟悉程度，他能看錯？
不存在的。
被男人藏起來的那本冊子分明就是他的PET-CT結果。
但是他卻謊稱那是他們單位的文件，不肯給張天陽拿走。
這說明什麼？
這就是擺明了告訴你，我鄙視實習生。
我的結果就在這裡，但是我就不給你。
那你很棒棒哦！
張天陽不是泥人捏的。
就算他已經在心裡把男人歸爲了“腦子有包”的那一類人，已經預料到對方一定會作出讓他瞠目結舌的騷操作。
可騷操作攤到身上的時候，他也免不了會因此生氣。
行吧，老子不伺候了。
他徑直出了病房，沒有絲毫的留念，直接往樓梯口走，下樓參加早交班去了。
“天天搞搞震。”
病房裡，男人把枕頭後面的書頁抽出來，放在牀頭，嘴裡還不忘嘟嘟囔囔的抱怨。
“乜嘢東方醫院，主任都呣。”
“你把剛剛那個實習生氣跑了？這樣沒關係？”
女人終於從遊戲中擡起了頭，語氣雖然是詢問，但並沒有帶着怒氣。
她似乎也不覺得男人這樣做錯了。
“是啊！”
男人同樣不以爲意。
甚至心情愉快。
“老是派實習生糊弄我，不把實習生氣跑，主任肯來嗎？”
他雙手抱頭，舒舒服服的躺回了柔軟的牀上。
“而且也不怕得罪人。實習生而已，那主任還能爲了他跟我生氣？
我花了那麼多錢呢！”
這個年頭，難道不是有錢就是大佬嗎？
身爲暴發戶的他，以前處處都讓人看不起，可現在，風水輪流轉。
“會哭的孩子纔有奶喝，等着吧！”
這東方醫院是個三甲，說不定店大欺客，看自己不聲不響，就派個實習生來敷衍。
現在把實習生擠兌走了，總該有主任出來了吧？
這僑科住着這麼貴，怎麼着都擔得起主任的服務吧？
那個實習生被擠兌走了，說不定還會因爲沒服務好我，被上級醫生罵一頓？
心情愉悅的男人笑眯眯的想着，不由得哼起了歌。
......
七樓，醫生辦公室裡，已經擠滿了頂着黑眼圈的白大褂。
其中有幾個黑眼圈尤其深厚的，都擠在一起，就在負責交班的那位白大褂旁邊。
估計他們就是昨天值夜班的人了。
看起來還挺慘。
泌尿外科大主任卡着點走進了辦公室，坐到了最中間的位置上。
張天陽從九樓下來，稍微晚了一點點，但也緊隨其後溜了進去，站到了光頭帶教洋哥和孟師兄的身邊。
大主任掃了一眼溜進來的張天陽，目光在他的臉上停留片刻，然後扭頭。
“開始交班吧！”
泌尿外科的交班跟內科系統的早交班查不了多少。
張天陽已經提前瞭解了自己的幾個病人過夜的情況，心裡有了底。
但孟師兄還是仔細聽了一耳朵。
光頭帶教洋哥的注意力則一直在張天陽身上。
趁着護士小姐姐對着交班表讀隔壁組病人情況的時候，偷偷的撞了撞張天陽的肩膀。
“怎麼回事？臉色這麼差，剛剛不是還挺開心的？難道是跟女朋友吵架了？一大早吵架，難搞哦。”
光頭帶教洋哥沒話找話的話癆屬性再次暴露無遺。
張天陽心裡憋着的那股子氣在他的攪和之下，直接泄了一半。
“不是，是病人的事情。”
“哦？”
洋哥愣了一下，很快又反應了過來。
“你剛剛是上去九樓僑科了吧？上面那個哥們又整幺蛾子了？”
張天陽擡眼，無奈的點頭。
“昂，是這樣的，有點作。我剛剛去找他要PET-CT結果了，我都看到那本冊子就在牀邊了，他不給我。”
“爲啥啊？”
光頭帶教洋哥被男人的騷操作震驚了。
來醫院看病住院，拒絕給醫生看自己的檢查結果？
你想上天啊！
而隨着張天陽把來龍去脈一解釋，光頭帶教洋哥就更加震驚了。
“我曹，這哥們逗呢？”
且不說張天陽這小子名爲實習生，實則是個大佬。
就算是普通的實習生，也不帶這麼被鄙視的啊！
東方醫院的運行機制本來就是這樣，管牀的只可能是各種實習生、研究生、進修生。
但凡是個正兒八經的住院醫師，就已經是可以統籌管理整組病人的角色了。
平時問病史，要歷史病歷這種事情，那就得是小醫生去做啊。
這個患者怎麼肥四？
難道還想讓主任親自服務不成？
這是在想桃子呢？
“小張，你受委屈了。”
光頭帶教洋哥笑眯眯的表情漸漸收了起來，他輕輕的拍着張天陽的肩膀。
“放心，你既然是咱們主任的人了，就不會讓你白被欺負！
且等我去探探這哥們的底。”
交班速度很快，就跟外科查房的速度一樣快。
光頭帶教第一時間湊到了泌尿外科大主任身邊，旁敲側擊了一下僑科那個男人的身份。
“僑科那個病人？”
泌尿外科的大主任眉頭微皺，想了半天才想起來。
“是左側腎萎縮，要切腎的那個？”
“對的。”
“他啊，找了關係進來的，我也不熟，好像是個暴發戶。”
大主任說的隨意，光頭帶教洋哥身爲他的心腹，瞬間就懂了。
咱們主任跟這哥們不熟啊！
而且對方還是個暴發戶。
這個詞可不是什麼好詞。
當下，光頭帶教洋哥就把張天陽這兩天吃了數次閉門羹的事情說了一遍。
“還有這種事？”
大主任的眉頭肉眼可見的皺成了山峰，眼神掃向不遠處的張天陽，眼神微沉。
光頭帶教洋哥感受到了撲面而來的壓力，趕緊閉上了嘴，眨了眨眼。
“咱們先查房。”
......
浩浩蕩蕩的白大褂隊伍再次出動。
張天陽照例把位置讓給了覬覦泌尿外科的孫羽，自己落在了最後面。
但即便隔了這麼老遠，他依舊感受到了今天查房氣氛的改變。
在他的印象裡，泌尿外科的大主任雖然不苟言笑，但也算不上嚴厲和可怕。
更多的只是一種久居高位的氣勢罷了。
可今天，整個查房過程中的氣壓都是低的。
昨天查房的時候雖然快，但大主任還會跟患者聊兩句天，語氣輕鬆，臉上也帶着笑容。
但今天，連患者們也察覺到了什麼，小心翼翼的彙報自己的情況，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壓抑而緊張的氣氛，在查房小組中蔓延。
其中孫羽最爲緊張。
因爲今天大主任不僅氣壓低，還經常回頭看她！
基本上查一個房間的病人，就要看一眼！
嚇得她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太可怕了！
一緊張，剛剛背熟的那些“泌尿外科醫生一百問”又變成了一團亂碼，腦海裡也一片空白。
主任要是現在突然提問，自己肯定答不出來！
孫羽緊張的要死，手心裡的汗出了擦，擦了又出。
好在，一直等到普通病房都查完，主任也沒有要提問的意思。
最後，只剩下九樓那個僑科的病人了。
一羣白大褂從最後一間病房裡走出來，孫羽剛剛鬆了一口氣，突然感覺有些不對。
一回頭，直直的對上了大主任的目光。
一瞬間，她身子僵直，全身血液像是凝固了一樣。
主任爲什麼又在看我！
他的眼神好恐怖！
“師妹，你跟我一起去換藥吧。”
孟師兄如同天降正義，拯救了幾近虛脫的孫羽。
她跟着孟師兄走開兩步，感覺腿腳痠軟，卻還是作死的回頭看了一眼。
主任他......
嗯？
主任的眼神還是很恐怖，但是他好像沒有再看我了？
孫羽愣在原地，突然反應了過來。
主任從來看的都不是她。
主任在看張天陽！
跟着孟師兄拐進辦公室前，她的腦海裡冒出了最後一個想法。
“張同學他，做錯了什麼嗎？”
......
而此刻，張天陽正不卑不亢的跟泌尿外科大主任進行對視。
一秒，兩秒，大主任開口。
“走吧，一起上去看看。”
沉默一直持續到站到僑科18號門前的那一刻。
“你去敲門吧。”
大主任看了張天陽一眼。
“好。”
張天陽依言，第四次敲響了房門。
“又是誰啊！”
男人罵罵咧咧的扯開房門，一眼看到張天陽，臉上浮現出暴躁的神色。
“怎麼又是你！”
“還有我們。”
大主任在張天陽身後緩緩開口。
那陰沉的臉色，讓男人臉色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