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陽在搶救室外面待了好一會。
實在是因爲老太太的情緒有點不穩定,一直到醫療值班趕到,他才終於脫身。
急診內科的陳醫生遠遠的從診室裡看到了他,直接把他抓過去幫忙。
距離中午下班不過還有十幾分鐘的時間了,在接連收了好幾個危重病人之後,現在的新病人病情都還比較輕,張天陽三下兩下就處理了好幾個。
可他還惦記着搶救室裡另外一牀用了三腔二囊管的搶救的病人,找了個藉口,溜了回去。
之前他還想問楊教授關於這個病人的具體情況,可被楊教授的低血糖和甲亢氣了一下,一時間沒來得及問。
但是就算只看外表,張天陽也差不多能估計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無非就是肝硬化晚期,食管胃底靜脈曲張破裂出血,然後三腔二囊管壓迫止血。
就是不知道出血了多久?
血色素還剩多少?
病人的基礎情況如何?
肝硬化的程度又如何?
之前心跳呼吸驟停了幾次?
還有沒有搶救的必要?
以及搶救的可行性有多少?
這個病人,放在其他醫生手上,是妥妥的沒救了。
畢竟三腔二囊管這種東西,上了就代表着盡人事聽天命。
可是偏偏他的眼力超凡。
就像是電影裡的超級英雄,有了超凡的能力,就總想着能夠做點什麼。
走到搶救室的大門旁的時候,張天陽一眼就看到了正被一羣家屬圍着的楊教授。
張天陽的眼神好,還是能夠看到她的臉色泛白,站在那裡的時候身形微晃。
家屬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把他們的小椅子遞了上去,卻被楊教授拒絕了。
張天陽很想強迫楊教授坐下,可眼神一掃,掃到了旁邊。
那羣家屬盤踞地方的黑色塑料袋和金元寶就這麼散亂的扔在那。
甚至張天陽還能看到幾隻剛剛折了一半的金元寶,就在黑色塑料袋旁邊散落着。
想來,這羣家屬之前肯定正在折金元寶,被楊教授叫了名字,連東西都來不及收拾,就圍了上去。
他能體會到家屬們迫切的想要知道患者消息的急切。
這時候,醫務人員,必須得站着。
所以張天陽也就沒有再堅持什麼,只是默默的撥開人羣走到了楊教授的身後,一邊聽她交代病情,一邊隨時準備從後面給她支撐。
果然,跟張天陽預料的相差不離。
病人男,65歲,肝硬化病史20年,好幾年前做胃鏡就看到了食管胃底靜脈重度曲張,還做過套扎。
病人怕死,家裡人也怕他死,平時吃飯什麼的都很注意,煙和酒都戒了。
但肝硬化就是一個不能逆轉只能延緩的疾病,哪怕再小心,這20年來依舊在緩慢進展。
這次入院,其實是因爲老人新過門的孫媳婦不清楚老人的病情,爲了養生,給他煲了紅棗花旗參雞湯。
之前老人一直吃的都是軟食,就是怕太硬的食物會劃到胃,導致大出血。
這是多年反覆住院之後,家裡人被醫生反覆告誡的注意事項。
所以就算是雞湯,也沒讓他吃裡面帶骨頭的雞肉。
可好死不死,紅棗沒有去核。
老人吃慣了家裡人給弄的去核的紅棗,一口就吞下去了。
吞下去之後才發現,原來有核。
這下好了,一家人雞飛狗跳起來。
老人被趕緊送往醫院。
可他們家附近沒有靠譜的大醫院,最近的三甲醫院就是東方醫院,路上堵車耗了一個小時,送到醫院門口的時候就吐了一口血。
趁吐血剛開始,趕緊給做了急診胃鏡,可探頭探下去,裡面已經是一片通紅。
出血過多,人也陷入了昏迷。
胃鏡醫生最後只能放了三腔二囊管,期待可以壓迫止血。
可沒辦法,病人的情況一直惡化了下去,血色素急劇下降,今天早上還有7g多,現在就降到了5g。
病人是昨天晚上七點多來的,因爲出血洶涌,從昨天晚上到現在,算上剛剛的那一次,其實已經發生了兩次呼吸心跳暫停。
楊教授儘量的解釋,“雖然都被按回來了,但也只是暫時的。”
“現在病人的出血止不住,隨時有再次呼吸心跳驟停的風險。”
“下次如果再停,真的不一定能搶救回來了。”
家屬們將兩個白大褂團團圍住。
可以很明顯的看得出他們的情緒非常激動,但也非常剋制。
三男一女,還有幾個小孩子,咬牙的咬牙,掐手的掐手,攥衣角的攥衣角。
強忍着淚水,也剋制着自己的聲音不要太大。
最最最“過分”的也只是那個女性家屬,緊緊的握住楊教授的手,聲音顫抖着,近乎於哀求。
“求求你了,救救他。”
可有時候,面對死神的索命,醫生也很無奈。
楊教授真的很不想跟家屬談一些事情,可現在看來,已經到了不得不談的地步了。
“你們家在哪裡?要不然趕緊送回去吧,再晚一點,說不定就走不了了。”
這話說出來,抓着楊教授手的女性家屬突然就失聲了。
淚水瞬間從眼眶裡涌出。
三個男性家屬還算理智,可眼睛也都不由自主的通紅了起來。
“我們不回去。”
看起來最大的男性家屬努力讓聲音沉穩,“醫生,你們盡力治,實在不行,實在不行,也要死在醫院裡。”
說着說着,眼裡的淚水忍不住淌下,他趕緊轉身去擦。
然後又通紅着眼,回來抓住楊教授的手。
“我們知道可能性不大了,但是還是請你們努力一下,現在回家,就真的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我們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實在不行,我們也認。”
“該用什麼藥,該做什麼檢查,該籤什麼字,我們都服從安排。”
“錢的事情不要擔心,我們雖然窮,但是一定會還清的,你看,我們一直在努力折金元寶。”
“醫生,拜託你們了!”
男人抱着楊教授的手,低下了頭。
他周圍,一羣家屬們含着眼淚,也低下了頭。
“拜託你們了!”
“拜託醫生了!”
“救救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