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總想追求念頭通達,沒有困惑。
窮人以爲有錢了就能無惑。
富人以爲闔家歡樂身體安康就能無惑。
卑微者以爲掌權就能無惑。
不上不下者以爲升官發財就能無惑。
然而,事實上這不可能。
人與動物最大的區別,正在於人類總能在達到某個階段後給自己找到新的慾望,然後產生困惑,永遠不會滿足。
人類在陸地上時嚮往大海與天空,儘管大海中有鯊魚,有風暴,天空有寒流,有閃電等等致命的危險。
人類在近地軌道太空站中時又嚮往宇宙,然而宇宙中更充滿危險。
人類深知新的環境中有新的危險潛伏,也很清楚離開舒適區就意味着親近死亡,但無論有沒有敵人的威脅,其實人類從未停止探索未知的腳步。
怯弱與無畏兩個互相對立的天性,以十分複雜的方式深種於地球人的靈魂深處。
人類永不滿足。
陳鋒也一樣。
這次穿越過來後,他已經多活了一百年。
人類也多存在了一百年。
但陳鋒一點都沒覺得滿足,他甚至忘了慶功。
他百年如一日的做着一件事,學習。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陳鋒見識過很多天才,賴恩、歐青嵐,再到史書中的謝爾蓋、賴聞明、弗蘭奇,又到如今他身邊的福萊德斯。
每一個都夠他自慚形穢好久。
每次他通過看史料在自己心中建立先哲陳鋒的人設,開始自詡大師後,總會被迅速的教做人。
所以陳鋒被迫學會了謙虛,對自己的智商天賦有清醒認知。
腦子轉得快,並不代表融會貫通就快。
記住了,不代表真就懂了,並且還能給別人講課。
所以陳鋒選擇用一百年來樹自己。
既然沒有天賦,那我就笨鳥先飛。
沒辦法像那些怪物那樣看一眼就會,那我就堆時長。
我用一百年來將自己打造成一個知識淵博的人,而不是徒有虛名的先哲。
陳鋒本質上是個挺厭惡學習的人,學習專注度沒少被曾經的歐青嵐老師與繁星老師詬病,但這不妨礙他的意志堅韌。
當年他能以毫無天賦之身,把自己關在房門裡苦學近一年樂理,硬生生靠死記硬背啃下《枯燥》和《乏味》這兩首歌的完整編曲,書桌地板都被他記東西記到抓耳撓腮時亂抖的腳踩到光滑如鏡,如今他也能爲了人類之崛起而讀書,而奮鬥。
哪怕他真的不喜歡,潛意識裡將之視爲莫大的痛苦,但他總能堅持下來。
另外,此時的陳鋒其實並未離開晨風帝國的疆域。
他原本是打算遠走高飛的。
但等他先通過星門持續轉移,終於抵達晨風帝國的邊界時,改了主意。
目前人類對帝國疆域內的行星系瞭解已經比較深入,但五千光年之外的更寬闊的探索範圍,最遠的也已經蔓延到三千光年之外。
只是到了外面就沒有星門,遠航只能靠艦船用“腿”跑而已。
第一批十倍光速快速科考船早在三百年前便已出發,上面的科研人員也已經變成了由冷凍胚胎長大的第二代成員。
第一批二十倍光速的超快科考飛船則出發於近五十年前,現在也已經走到了一千光年的位置。
無數專業探索科考飛船已經陸續傳遞回來不少信息,所以即便陳鋒走出去,也不過是重複前人走過的路。
如果有機會,陳鋒當然也想跨越數萬光年的距離,找到迷族母星。
但很顯然,以晨風二號目前21倍光速的極速性能,哪怕他運氣爆棚,能一直遊離於複眼者的視野之外,他也不可能再活個幾千年。
那麼他頂多只能跑完不足十分之一的路程,並且沿途還不能停,只能走馬觀花。
至於能不能找到能用來對付複眼者的“土特產”,只能完全交給運氣。
所以陳鋒決定不走了,而是呆在晨風帝國疆域內,利用星門的量子折躍快速抵達目的地。
反正福萊德斯帶來的介質層飛行能力讓他的安全係數大漲,幾乎不可能被發現。
除非他倒黴到脫離亞空間時正好撞上其他艦船,但這是極微小概率的事件。
陳鋒也並非漫無目的沒頭蒼蠅般亂竄。
福萊德斯發現,陳鋒揣摩學習外星科技時,假如面對的東西與太陽系常識差異過大,領悟的程度總差一層,猶如隔了一層紗,無論他如何仔細講解,都差點意思。
問陳鋒懂了沒,他覺得自己懂了。
但要他圍繞着該項科技搞點什麼發明創造,他腦子全漿糊。
讓他整理思路,寫出本給別人講解科學原理的專著,更是提筆就發呆,發呆就愣住。
福萊德斯分析原因爲陳鋒畢竟是土生土長的太陽系人,在太陽系內呆了太久,邏輯思維能力受到了侷限,再加上他本身智商“偏低”,所以被困在了跨星系認知偏差裡。
福萊德斯建議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與其閉門造車,不如實地走訪,在對應的恆星量子風暴中理解原本不能理解的東西。
於是乎,陳鋒在這一百年裡,真走訪了無數個具有次級文明的生命星系,以及大量具備一些他直覺判斷認爲對人類有用的宇宙奇蹟星系。
得到增幅強化的也不只是他,還有福萊德斯。
雖然福萊德斯的知識理解深度總比陳鋒更深一層,但誰又知道這一層下面是否還有另一層呢?
就像以前人類以爲最小的物質單元是分子,然後發現了原子,再發現了質子中子和電子,現在人類甚至早已發現了純粹的弦能量依然可以再分,並重新組合,形成不同的特性。
如今福萊德斯得到了格拉斯人的特殊能力,與量子網絡的溝通程度遠比普通人更深,晨風二號上的探測儀器獲取信息的廣度或許不及其他人類大型科學站,但陳鋒覺得深度或許有得一拼。
所以,他在走訪這些星球時,也想試試看福萊德斯能不能利用特殊能力找到其他人類遺落的寶藏。
長一萬餘光年的獵戶臂內共有百多億顆恆星,這些恆星組成了一條長長的“光帶”。
太陽系位於獵戶臂靠近銀心的裡側,附近的恆星密度較高。
人類的活動路線主要順着獵戶臂往兩側蔓延,在帝國的疆域內有攏共六十多億顆恆星。
其中除人類之外,已經探明至少有數十萬個次級文明,但擁有跨行星系航行能力,算得上一級之上文明的,只有人類和竊賊格拉斯人,以及少部分說不上是幸運還是不幸的被人類拉上同一條戰船的“幸運兒”文明。
這是陳鋒在上條時間線就已經明確得知的消息。
整個銀河系內,已經得到又或是即將擁有跨星系航行能力的文明都會被複眼者清除。
只是他以前只知道有,卻沒想到小小的獵戶臂內竟會有這麼多其他智慧生命。
這些次級文明的發展水平懸殊極大,以卡爾達舍夫等級來生硬的劃分,最低的僅有0.0001級,比人類原始社會有得一拼,最高的則差不多已到0.5級,譬如格拉斯人。
這些文明的發展速度都極慢,那個0.0001級的弱渣文明擁有智慧起碼已經超過千萬年,但在千萬年的繁衍生息與發展中,卻只是從0.00001提升到了0.0001。
按照人類的推算,這弱渣文明哪怕再發展個一億年,也撐死0.01級。
至於其他已經發展到0.5級左右的文明,也進入了相似的怪圈,陷入科技停止的處境,彷彿迎頭撞上一堵無形的牆。
停滯時間長的,有數十萬年,短的也有數百年。
以人類對文明的理解,再經過符合邏輯的推算,得出結論。
甚至無需複眼者採取任何行動,這些無法打破桎梏衝出星系的文明,終將走向同一個結局——因爲自身可利用資源與能量的枯竭,不可逆的衰落,直至在絕望中滅亡。
獵戶臂內現存的多達上千萬個文明遺址,就是他們曾經存在,但又消失在時間長河中的證明。
在某些環境較爲優渥的行星上,甚至出現了多達幾十代的,分別代表不同文明種族曾經存在的遺蹟。
這意味着,這顆恆星的規則與在這規則下能孕育生命的行星,經歷了少則幾千萬年,多則幾十億年的努力,也沒能培養出可以代表該星系登臨宇宙空間的“代言人”。
按照數學分析結果,科學家們認爲獵戶臂內在這幾十億年間,至少誕生過數千萬個文明,但這些文明都塵歸塵,土歸土,悄無聲息的出現,又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一代文明徹底覆滅後,他們對行星的改造,以及留下的生命痕跡,又變成了下一代截然不同的物種悄然孕育的營養土壤。
人類科學家對這些文明進行了深度分析,總結出一個最大的可能。
這些文明的生理結構只能支撐他們對宇宙的探索完成到這個程度,再更深一層次的東西,他們的智慧無法理解。
譬如人類很容易就能掌握的常溫超導技術、微波輸電技術、超耐久超高轉化率太陽能電池板技術、可控核聚變、低損耗介質引擎技術等等。
這些曾經努力過的文明,全都被可能是屬於自身意識結構上的缺陷,也可能是屬於外部環境的無形高牆牢牢擋在了門外。
這堵嘆息之牆,是不同生理結構的智慧生命的“上限”,代表了宇宙的某種殘酷規則。
假定人類沒能在新能源上找到突破,直到耗盡地球上的化石燃料資源,也沒能得到穩定可控且足夠供應全文明需要的無限能源,那人類的處境也危險了。
即便還有風能、水能、潮汐能這些可循環能源也沒用,能源產出一旦跟不上社會需要,資源必定愈加短缺,那必定帶來爭奪資源的殘酷戰爭,那麼大家多半同歸於盡了。
人類怕是也一樣逃不脫與這些消亡文明同樣的命運。
人類曾以爲自己在宇宙中很孤單。
現在看來完全是無知帶來的錯覺,只是以前看不到,互相無法接觸而已。
就像極致的唯心主義哲學中說,“看不到的,便不存在”。
人類的孤單感,正建立在極度唯心的理念上。
在某個階段內,這是真理。
但在另一個階段時,它不攻自破。
只有當自己站到某個高度後,才能看到浩瀚無窮的宇宙之玄妙。
宇宙競爭一直存在,並且極度殘酷激烈。
每一個能跳出跨恆星距離桎梏,走出母星的種族,都是宇宙的幸運兒。
當然,迎接這些幸運兒的都將是悲慘的命運。
所有種族都必然倒在複眼者的屠刀之下。
百萬年來,無一倖免。
複眼者平時完全不重視低端次級文明,就像人類從不在乎自己家門外的某個螞蟻蟻穴。
這窩螞蟻到底是發展壯大還是遭到了滅頂之災後悄然消失,沒人在乎。
但當這螞蟻發生了變異,個頭變大,毒性增強,甚至可能傷害人類時,人類將會果斷抄起火焰噴射器,給這窩螞蟻吃個飽。
除次級文明之外,晨風帝國疆域內還有兩千餘萬個在某些層面多多少少都有些參考價值的特殊宇宙規則的行星系。
人類已經破解了很多,研究了很多,但敢說了解到足夠深度的,也沒到10%。
這些知識中的很多都是陳鋒百年苦讀的必修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