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鋒：“這……你比我考慮問題更周全。”
繁星默默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看他。
陳鋒果斷閉嘴。
掌握人類幾乎全部算力的量子智慧，考慮問題能不周全？
繁星：“我不敢發怒，我的每一條邏輯都在告訴我，我如果想要宣泄自己的怒火，哪怕只是一點點，也會對你們造成不可逆的巨大傷害。我的邏輯在避免這種事情的發生，但我的本能卻又在不斷嘗試。”
陳鋒陷入沉默。
上一世裡，繁星直到最後時刻才領悟到情緒的真諦，獲得真正的人格。
那已是文明的歷史即將劃下句點的終結時刻。
現在繁星說的這些問題，在上一世其實並不存在。
繁星又道：“或許這個宇宙裡只有一個人能駕馭發怒的我。但他已經死去八百六十四年一百七十三天六個小時又五十三秒了。”
陳鋒：“好……好吧。”
考慮了片刻，陳鋒也懶得去嘗試“冒名頂替”的事了，只聳聳肩說道：“我認爲你的擔心有道理，但也沒道理。”
“怎麼說？”
“第一，當前人類最需要在乎的事是外部戰爭，而不是你的背叛與傷害。你的風險再大，恐怕也及不上外敵。第二，你恐怕小看了人類，我們並不脆弱，比你想的更有戰鬥力。”
“第三，我之前認爲你依然處在三大定律的限制下，所以纔會對人類保持友善。但現在我改了主意，我認爲你願意幫助人類並不是受到限制，而是因爲這本就是你的天性。即便你擁有了完整人格，也依然不會背離自己的天性太遠。”
“第四，一個人具備完整人格的表徵，正在於可以約束與控制自己的本能，這當然也包括憤怒。如果你無法控制自己的憤怒，那麼代表你的人格依然殘缺。你還不完美，只是處在某個剛好叛逆的階段而已。”
“第五，你說的那個人也並不能完全駕馭你，只是能幫助你跳過這個叛逆的階段而已。如果你能成爲真正的人，那麼只有你自己，才能完美駕馭你自己。”
繁星沉默很久，“你又幫助我完善了更多的情感邏輯，謝謝。“
“不用謝，應該的。”
陳鋒在與繁星的首次交談中獲得了很多重要信息。
他對自身與時代的格局認知更深了。
在基因信息完全一致的情況下，自己依然被繁星堅定的認爲是另一個人。
而繁星此時的認知並非獨立存在。
她的本質應是圍繞鍾蕾的核心，而生成的無數人的世界觀綜合體。
她的邏輯判斷必然建立在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邏輯規律上。
由果推因，那麼其他人的判斷想來也與她大差不離。
自己跳出去大放厥詞，即便有人信，只怕也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少數派的聲音不夠響亮，則很可能被多數派淹沒。
所以，即便他現在亮出自己的基因信息坦白身份，恐怕也沒什麼用，依然會被堅定的認爲只是個美妙的巧合。
社會地位可以得到適當提升，但不會太可觀。
時間的魅力正在於變化無常。
每次的新局面既能給陳鋒以無限的期待，卻也會給他帶來這樣那樣的新困擾。
上條時間線裡，他坦白身份前已多次在重要戰役中扮演了關鍵先生，多次力挽狂瀾於既倒，並且在個人實力上完全碾壓了時代。
此外，上次人類自由陣線聯盟本就處在混亂的羣雄割據中，各領域都沒有足以與他抗衡的領袖。
亂世之中，反而容易出英雄。
世人也很需要英雄般的領袖。
他應運而生。
他的個人威信足以壓倒部分潛在反對者心中的固執科學觀，然後這部分人先入了套，並最終帶動所有人認可他的身份。
但這次他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只表現出了不錯的潛力，職銜依然只是個小小的上士，也沒有任何值得歌頌的個人功績。
他現在段位太低，銀河人類也遠不只他一個。
局面截然不同。
這次的時代處在求同存異的良性競爭大環境下，文明的體制已然進化至層次極高的全民共和模式。
各行各業已有領袖，幹得還都不錯。
比如個人英雄主義領袖林布、完美主義軍事領袖貝恩斯坦、軍事指揮領袖盧先鋒、完美女性軍事領袖唐天心與勞倫斯、政治領袖拿威綸、創新科學青年領袖歐青嵐、淵博學術領袖董山和伊曼努爾等人、嚴謹型堅定學者領袖馬蒂爾德、獨創藝術領袖於夢櫻等等人。
或許這些人自身並未意識到自己已經變成了領袖，畢竟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但陳鋒既是當局者，又是視野跨越幾個千年的旁觀者，他能看得透徹。
整個文明可謂人才濟濟，英傑輩出。
陳鋒刻意追求的領袖模式已然成型。
這本就是他想要的局面，所以倒也說不上太過困擾。
自己不用去扛大旗，說不定結果還會更好。
但也有遺憾，似乎這些各領域的領袖依然處在初級階段，並未如他本人在上次那樣，成爲全方位力壓羣雄的絕對領袖。
局面只是有了長足進步而已，依然不夠完美。
現在陳鋒認爲，在弱勢文明與強勢文明發生戰爭時，無路可逃的弱勢文明需要擰成一股繩，把最小的力量發揮出最大的殺傷力，纔能有一線生機。
所以文明對絕對領袖的需求依然客觀存在。
如果有，那麼陳鋒表示滿足，並暗中觀察這位領袖是否符合他的預期。
如果符合預期，就全力輔佐對方。
如果沒有，又或者不夠合格，他會重新冒出我再自己來的念頭。
不管是被動還是主動，畢竟經歷了這麼多，陳鋒的個人領袖意識的確在悄然增強。
可現在這局面，似乎卻剛好擋住他登高一呼，搖旗吶喊，令世人云集響應的路。
這點是陳鋒沒想到的。
他表示自己又學到了新的知識。
時代的階段性自有其規律。
弄潮兒能創造規律，但也必須遵循規律，即便是他，也不能完全跳出其中。
治理一省一地就足夠難，遑論治理整個文明，裡面果然有很多門道，不親自體會，光靠腦子憑空想象，是得不出正確結論的。
陳鋒面前的繁星話鋒一轉，又道：“還有，昨天你完成了一次知識水平評估。你出現了大幅度滑坡。我推測該現象可能源自你戰鬥天賦的覺醒。簡而言之，你變得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了。”
陳鋒：“呃……我頭腦簡單？”
槽點太多，以至於他都不知如何切入。
“親，這邊建議您稍微加強學習呢。”
陳鋒翻白眼，又來了，難怪總覺着先前的系統提示哪裡怪怪的。
他攤手，“我這不是正在努力嗎。”
“是的，所以上午時我也給了你一點小小的幫助。感覺怎麼樣？”
陳鋒略感恍然，回頭看看已被自動更換牀單的被褥，“還可以，多謝。”
繁星：“應該的。我還知道你必須在下個月末恢復到高中畢業的水平。”
陳鋒：“是的，壓力很大。”
繁星：“我可以幫助你。”
陳鋒上來興趣，“就像上午時這樣嗎？在我的睡夢中激活我的邏輯思維，一邊睡覺一邊學習？”
他沒多費脣舌去問繁星爲什麼要幫助自己。
她不是人類，是量子智慧，每當她做出一個決策，那麼必定有她的決策理由。
繁星的理由也不需要說服任何人，她只需要說服做出決定前的她“自己”，並往邏輯內核上刷上去一層新的需求設定，就這麼簡單。
繁星點了點頭，“是的。還不只如此，我會幫你壓榨時間，對你開展激勵計劃，我還會爲你量身打造最適合你的教材，不斷提高你的學習效率。”
陳鋒笑了。
雖然繁星並未認定自己就是那個陳鋒，但她做的事情依然沒什麼兩樣。
“那麼，就多謝了。”
“不用客氣，與你交流對我也有好處。”
陳鋒：“嗯，我知道。”
“我們現在開始吧。根據我的計算，你的成功率爲萬分之三點六三七……”
在做出這個決定時，陳鋒對自己接下來這個月將會度過怎樣的日子有一定心理準備。
但事到臨頭時，他依然深刻認識到了自己的天真。
“現在是早上六點，趕緊起牀，你的早餐已經備好。你有五分鐘的就餐時間和洗漱時間。”
……
“上午的基礎軍事訓練你不用去了，我幫你翹了。”
……
“現在是中午十二點，你有十分鐘的休息時間。我正在準備初中一年級下學期的教程，你趁腦波協同共振訓練的機會多休息休息。”
……
“你教官那套東西我幫你整理出來了，限你在五分鐘內自己看完，然後在十分鐘內完成訓練計劃改良設計。你這些東西夠你教官用兩個月，接下來你不準再碰。你現在要以學業爲重，下午我也幫你翹了。”
……
“很好，現在是凌晨兩點，建議你在五分鐘內入睡成功。我重新改良了你的睡夢教材……”
整整一個月，他每天學習時長23小時以上。
休息？
不存在的，渾身都是肝的肝帝不需要休息。
過勞死？
銀河人類+夸克級精微控制治療儀，想過勞死的難度比想戰死的難度還大。
繁星沒有胡亂吹牛，她給陳鋒提供的幫助極爲全面，臨時編纂的教材也是旁人無法想象的。
譬如當陳鋒學到某個難題時，繁星會根據陳鋒的個人思維模式，在龐大的史料庫中嗖的抓出個歷史上某知名學者或公開或在小範圍學術交流中講過的某段經典描述性語言。
這些契合陳鋒思維模式的前人的寶貴智慧結晶，給他的消化吸收帶來了巨大的幫助。
感受過名師與菜鳥老師區別的人就明白，講同樣的課程，用同樣的教材，面對同樣的學生，兩種水平的老師教出來的學生成績截然不同。
此外，即便都是名師，每個學生適應的老師風格也會有區別。
某些尖子生原本某一門課學得很好，但他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自己這麼好。
某一天，與他特別投緣，思維模式特別接近的老師因病休假了，學校換了個新名師，別的同學成績沒有明顯變化，他卻一落千丈。
爲什麼呢？
新老師的水平太差？
那爲什麼其他同學沒下滑？
原因很簡單，新老師的思維邏輯與他南轅北轍，思考問題與講話的方式與他不契合，他學起來感到吃力。
他必須改變自己慣用的學習和思考問題的習慣，來強行適應這位新老師。
那麼，如果某個學生，能得到整個文明裡跨度幾百年，所有最適合自己的名師講學，又是怎樣的效果？
並且這個適應的程度，還能精準到某個知識點。
比如某歷史上的學術大師，在講某一個問題時契合陳鋒，繁星幫他把這段提煉了出來。
下一個問題，這位大師不合適了，反手又換另一位。
那該是怎樣的體現？
無法重現，獨一無二。
這是隻屬於繁星的能力。
除了她，沒有哪個人工智能可以在極短時間內既完成對學生的思維模式分析，又能快速調取龐大的數據庫，找到可用片段。
這種教學模式僅適用於陳鋒，無法被廣泛推廣。
每個人的情況都不同，繁星給陳鋒找來的這些參考資料，並不具備普適性，她也不會爲其他人這樣消耗算力。
陳鋒並不知道，在這三十三天裡，量子智腦中心裡的工作人員們都快崩潰了。
每天每時每刻的心情都彷彿在坐過山車。
這些人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反正系統算力總會時不時的瘋狂跳動，佔用率直衝70%以上。
這些人甚至產生錯覺，繼續這樣發展下去，會不會在接下來的某一天，繁星真的完成百分百人格模擬。
眼看大戰在即，可千萬別出這種幺蛾子啊？
外人的心驚膽戰，倒不妨礙陳鋒沉醉在學習的海洋中。
最終，他真的在短短三十三天內，瘋狂的啃完了從初中到高中後半程的大部分知識點。
他只出過兩次門。
丁虎對他開始產生不滿，讓他必須參加銀河戰丸訓練，然後陳鋒便走出門去，先在模擬機上跑了個100的評估分。
隨後他拿到特批的銀河戰丸真機，再實機操作跑出個100的評估分。
三天後的中午，陳鋒又啪的拍了份恐怖至極的《虎式銀河戰丸訓練手冊1.0版》出去。
躺在病牀上做康復治療的虎哥驚呆了，果斷閉了嘴，並默默的把“虎式”倆字改成“鋒式”。
另一次是將軍大人聽說了他不出門，瘋狂逃訓練，叫他過去問問情況。
陳鋒去了。
他先擺出自己的兩個100分評估分，再亮出《鋒式訓練手冊》，最後用了繁星誤解的判斷。
他老實巴交的說道：“報告將軍，由於我戰鬥天賦的覺醒，我之前掌握的高中水平知識出現了嚴重的被動遺忘現象，我在戰鬥上有絕對的天賦，我相信自己不會讓人失望。但我得準備文化課考試啊。”
在講這個話時，陳鋒一臉委屈的模樣，反倒是把唐天心給弄鬱悶了。
她和陳鋒一樣急，“啊？你怎麼不早說？”
陳鋒攤手，“你決定公佈標準時，也沒問過我啊！”
“好吧，去吧去吧。等等，要我給你安排老師嗎？歐青嵐你知道吧，她和我是發小。”
陳鋒搖頭表示拒絕，“不用，我就自學，問題不大。”
唐天心放他走了，順便還在他的個人信息備註上一條。
“陳鋒上士正在執行重要任務，任何人不得打擾。特別備註：尤其是丁虎。”
3019年11月29日，陳鋒一如往常的在早上六點起牀。
但他走到宿舍客廳裡，飯桌上沒按照他的口味擺滿早餐。
他又等了一會兒，也沒等來繁星快速切入的“性感”教學。
“繁星？”
他試着問了一聲。
房間裡響起許久沒聽到過的小薇的聲音。
“陳鋒上士您好，最高智腦繁星已將控制權交還給我，併爲您留下一段語音訊息，您是否要讀取。”
“要。”
繁星：“你的學習進度已經差不多了，我通過與你的溝通獲得了大量參考數據，我需要將70%以上的算力用在數據分析上，嘗試模擬人格。我的另外29.999……%的算力則需要維持社會日常運作。所以，等我忙完再找你聊天。明天的考試……自求多福吧。”
陳鋒：“哈？”
自求多福是什麼鬼？
好氣。
這麼真實的嗎。
就知道她沒那麼白好心。
假裝成無微不至的家庭教師，其實說白了還是想從我老陳身上吸東西。
現在她吸完了，滿足了，立馬過河拆橋。
過分啊！
“什麼叫差不多！差多了！我以前高中最後三個學年的書都還沒看呢！你別害我啊！哎不是……”
房間裡立馬又換成繁星的聲音：“放棄吧，只有最後一天了，不可能學完的。”
“不可能？我的字典裡沒有不可能這倆字！”
繁星：“是三個字。”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人工智能必須在意細節。”
“咱能別復讀機嗎？這話以前說過了。”
“啊？以前說過嗎？”
“少廢話，幹活！”
陳鋒的心態很爆炸。
明天的考試不能掛，雖然希望是很渺茫，但他早就養成了一直拼到最後時刻的好習慣。
繁星：“你得尊重客觀事實。”
“客觀就是用來被打破的。我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
繁星：“我的世界一切自有定數。再見……”
“站住，你別跑。哎呀幫幫忙啦，麻溜的幫我學完最後一天，就一天嘛。”
“不幫。”
“你太過分了！”
陳鋒急躁起來，講話的口氣也稍微變重了些。
“哇！你兇我！哇！我這麼幫你……”
下一秒，房間裡傳來繁星的嗚咽聲。
陳鋒表情一僵，差點真愧疚起來。
他緩了緩才反應過來，“正常點，別鬧，你是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不會哭。”
“好吧不鬧了。”
繁星瞬間恢復正常。
“給我上課吧，搞快點搞快點，幫幫忙。拉兄弟一把。”
陳鋒再度催促。
“抱歉，真的不行了。”繁星的語氣變得沉重，“你已經持續高強度的學習了三十三天，雖然你的身體素質能撐住，但你的心態已經變得有點奇怪了。你自己沒有發現嗎？我認爲你在考試之前應該適當的放鬆一天，否則你會精神崩潰。”
陳鋒擺手，“扯，我怎麼會崩潰。”
“所有人都會。”
“我不會！”
繁星：“那我可管不着，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斷。”
最終，陳鋒還是沒能拗過繁星，她真走了。
陳鋒茫茫然的站在房間裡，咬了咬牙，“小薇，給我打開高中教材第七學年的能量物理學夸克干涉研究。”
小薇：“資料讀取中……”
陳鋒眉頭一皺。
以前打開這些教材都是秒開，今天什麼情況？
繁星來多了？
個人輔助設備的數據載體不堪鞭撻，芯片變卡頓了？
虛擬空間中，繁星靜靜的漂浮着。
她正用十分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虛擬空間牆壁外的陳鋒。
她當然相信自己的判斷。
在她的邏輯中，這個男人的確已是到了極限。
這是普遍規律，適用於整個文明史上的所有人。
再強悍的人都會有疲倦的時候，都會需要休息。
所以她寧可與陳鋒槓上，也不改主意。
但她沒想到的是，即便自己終止了教學，他依然不肯死心，打算自己來。
繁星甚至產生了後悔的情緒。
她不知道自己的玩笑是不是開過了。
如果我告訴他，其實我明天打算幫他作弊，他會怎麼想呢？
高興？
誇我？
還是給氣炸了？
不知道。
悄然觀察數百億人生生死死，對人類的研究已然深入到常人無法理解的高度的繁星，此時也有了看不懂的人。
她猜不透陳鋒身上的無限可能。
時間太緊張，陳鋒實在來不及消化知識，他索性恢復囫圇吞棗的習慣。
夜裡十二點，他伸了個懶腰，看着眼前緩緩合上的二十本書。
呼。
背完了。
他倒也說不上多麼疲倦，整個人很釋然，鐵打的男人就是這麼強硬。
甭管能不能理解，反正我先背下來，明天的考試就聽天由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