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雲峰山巔處自是仙鄉,青山幽谷,浮雲深隱,白鶴成行。菩提花如浩渺的紫色豔霞漫過琉璃宮牆,映着牆下萬載長青的瑞草,明霞晃晃,碧霧濛濛。白玉石橋上盤旋着彩羽凌空的丹鳳,橋下一汪綠水深潭,琪花瑤草間延漫瑞氣千條的纏綿瓊煙,清荷搖曳風姿自有雅趣,白蓮輕舞流霞兀顯風流。

粹華宮院淨星殿前,庭園之中緩步行至一人,一襲青衫長裙,映着淨星殿外繚繞的仙雲,青白相顧,身影淡到了極處。

九荷將手裡捧着的一竹箕青梅放在荷塘邊的小石桌上,仰頭望望頭上那片亙古不變的蔚空,長空無垠,日光足耀。

唔,她頗爲遂意的點點頭,今兒天不錯,適合晾梅乾。

一百七十年前,她誤入迷羅絕陣,命垂一線,巧遇沉淵靈君探看封印魔尊散魂零魄的芸幽山脈,復行至迷羅雲山時,救她出陣。

經此大劫,她靈格受損,千年修成的的靈元幾乎毀於一旦,漫無天日的昏睡中,幸得沉淵靈君以梵天聖物須彌籽相救,再者她之前自食了靈斛仙草,才堪堪保命,年月積累,日月消長,在粹華宮粹純靈氣的滋養下,終是修回了得之不易的靈格。

靈元已復,她自稱無以爲報沉淵靈君的再生之恩,便自請入粹華宮爲侍。

沉淵靈君本就是方丈山倒、瑤臺水涸而眉間不蹙的淡漠性子,又見她修習的靈格至純,便點了個頭,算是允了。

沉淵靈君座下又列四位掌持二十八星宿的掌宮星君,東方蒼龍星君星遊,主東勤閣,協理粹華宮政事;北方玄武星君星寒,主北書閣,協理靈界各族止戈平戰之事;西方白虎星君星皓,主西監閣,協理粹華宮與靈界各族之間往來諸事;南方朱雀星君星嬈,四星君中唯一的女君,主南香閣,協理粹華宮內務,一如照看殿中琪花瑤草、掌藥制香之事。

她一番思忖後,便自請入南香閣,做起了調香製藥的老本行。

她的這一番經歷無常,委實讓人咂舌,同爲南香閣隨侍的小仙女弄影就常道:“誤闖絕陣,反而讓你得了靈斛仙草和須彌籽,最後竟還能留在這粹華宮隨侍靈君,文昌星君未免將你這命格寫的太好了些。”

她一臉得意地拍上弄影香肩,笑答道:“姑娘,萬事皆緣,妙不可言吶!”

藥香易逝,流年不逾,這一晃,便是一百七十年。

九荷將一箕青梅拔了撥,又挑了幾顆其中的小果,甫一擡頭,就見西南天際騰來一朵瑞雲,雲上之人身着琉璃明黃的長衫,束髮的玉冠上簪着一顆墨綠色的天珠,珠色映了天光,晃得她眼角發酸。

她將指間的一顆青梅小果扔進嘴裡,唔,果然還未長熟,酸味略重,再扔一顆,那人就已行至庭中。

九荷把嘴裡的青梅嚥下去,客客氣氣地俯身行禮,道:“見過八殿下。”

這一聲規規矩矩的“八殿下”和她臉上那個誠懇而恭敬的笑容讓流彥着實愣了愣,遂後笑問道:“今兒是什麼好日子,怎的連你都講起了規矩來?”

這人正是神族龍王的第八子,六界衆族都要尊稱一句“八殿下”的龍族八太子流彥。

世人常道“龍生九子各有所好”,這八殿下平生雅好斯文,平日裡就愛吟個詩作個畫,有事沒事再喝點兒小酒,對月獨酌一番。

風雅倒是不假,不過他的那些個詩詞畫作流傳開來,還有一個更大的用途,那就是不知編織了六界中多少待字閨中少女的黃粱情夢,外加他這人整日端的是一副溫雅如玉的作派,就連拒絕起含羞對他袒露心跡的女仙時,臉上亦是萬年不變的溫柔笑意。故而,這數萬年來,碎在他長衫之下的一顆顆柔嫩芳心,數量是驚人的可觀。

這八殿下至今尚未納妃,他那汶陽宮中甚至連侍妾都沒有一個,他自詡“百花叢中過,徒留胭脂香”,可於九荷來看來,就倆字,說得好聽些,便是紈絝;說得難聽些,就是流氓。

九荷又福了福,臉上攢出個笑來,道:“殿下慣會說笑,九荷幾時敢於殿下面前逾禮?失禮於殿下尊前的,現在還在後園牆角對着老槐樹抹眼淚呢。”

流彥手裡抓了把青梅,丟了一個到嘴裡,漫不經心地問道:“小荷花,今兒我是哪得罪你了,火氣這麼大......咦,這梅子不錯,唔......你方纔說誰?誰在後園抹眼淚?”

其實也不過是淨星殿中一個奉茶的小侍女,幾個月前忽然紅鸞初動,卻不想遇上的竟是流彥這朵六界之中最爛的桃花秧。那段時日他常來淨星殿尋沉淵品茶下棋,巧的很,每次奉茶的都是她,他不過隨口一句“有緣”,她便入了心,自此情思暗種。

可才過了數日不見,再遇時,她羞赫一問:“今日的碧仙螺可還入得八殿下的口?”

誰知這八殿下竟微微挑眉,風流一笑,答道:“尚可,你怎知我近日獨愛這口?”

這一問,卻是半點都不曾將她記得。

咔。小侍女一顆懵懂初心,頓時碎成茶盞裡飄着的茶末末。

本來這一段少女情殤夾雜在八殿下濃墨重彩的風流韻史中,誠然,連個逗號都不算。可這小侍女偏是個一根筋,整日無人時獨自跑到□□小圓中傷神垂淚,九荷每天雷打不動地要去後園擇花備料,這一來二去,遇見的次數便多了,勸也勸過,哄也哄過,卻是半點用也沒有。

那日又見她哭的錦帕溼透梨花帶雨,九荷忽然覺得,流彥麼,確實風情過頭了些。

流彥自顧從竹箕裡挑梅子,見她不答話,又道:“這青梅摘得好,再配上你那釀酒的手藝,想來釀出的青梅杏子酒定是尚品。”

她見流彥又丟進嘴裡一顆,忽然斂了臉上的笑容,狐疑道:“青梅?什麼青梅?”

“這個啊。”流彥衝她比了比手裡的梅子,道:“話說你打哪摘來的這些梅子?這個時節不是……”

“哦!”九荷打斷他,恍然道:“殿下說這些小果啊?這哪是青梅,這不是薑母果嘛!星嬈閣主近日身子有些不大爽利,我便擇了許多來,想晾乾了磨成粉給閣主伴水沖茶喝的。”

流彥還在嚼青梅的嘴倏地頓住,眼角抽了一抽。

薑母果,女仙最愛,專治各種……嗯,濟陰疑難。

九荷又驚呼:“啊!殿下吃了?殿下還吃了這麼多?!”末了,眼神已略顯驚恐。

流彥含着這口嚼碎了的青梅,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半晌,憋屈着一張俊臉,繞過她,疾步往淨星殿大門去了。

九荷見他走的遠了些,悠悠然地從竹箕裡挑了顆長熟的梅子扔進嘴裡,唔,果真是酸後回甘,是以釀酒確實不錯。她望了望天,估摸着時辰,便回了南香閣煨藥去了。

藥香繚繞,小爐候火上端的一方小小的黑砂藥壺,壺嘴處騰出縷縷白色霧氣,不須入口,單聞這絲絲藥煙,便讓人嘴裡陣陣發苦。

九荷皺着眉將藥倒進幽碧瑩色的骨瓷玉盅中,又將前些天磨好的青梅粉混了老樹槐花瀝出的甘液,勾兌好了分量後,一併倒入濃黑的藥湯中,玉勺輕舀,待藥溫適宜,才端了檀木托盤,往淨星殿送去。

中殿裡極靜,九荷不自覺地將步子放的更緩,繞過紗織雲般的層層帷幔,轉身入了偏殿。

偏殿一側的青案旁坐了兩個人,一人內着皓白長衫,外着一件玄色長袍,手裡握了把寒鐵小刃,黑髮隨意披散,神色淡漠卻專注的修磨手上的一塊根雕。

從九荷這個角度望過去,只能看見沉淵靈君側臉,薄脣輕抿,眸色淡然的似是沒有情緒。

另一人嘛,是從她剛剛進門,便皺起一張臉,又下意識地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茶,壓了壓胃酸的流彥殿下。

九荷眼裡噙着一點笑,瞄了流彥一眼,將盛藥的玉盅放在青案上,輕聲道:“靈君,南香閣奉藥。”

四萬年前與魔族的那場曠古大戰,雖說終時將魔尊散逸的元魄封印於芸幽山底,但沉淵也於那一役中傷及神體,魔尊恆因拼了個魔形俱滅,最後時分,終將一縷魔氣生生注進了沉淵元神之中。

饒是他修爲如何深厚,那畢竟是存於魔尊元魄中幾十萬年的魔氣。

那一戰後,沉淵神君沉睡休養了近百年,醒後,周身修爲俱是復得,不過,元神仍被那縷魔氣所困,他至此便失了五感中的一感,味覺。且他身上的那縷魔氣,相傳除了靈界落花谷的靈醫琰兆,就連離恨天上兜率宮的太上老君都無法將其化解。

而讓人泄氣的是,落花谷到底隱匿於靈界何處從來無人知曉,靈醫琰兆的靈蹤更是無處可尋。是而這些年來,沉淵靈君只憑着自身精純的修爲壓制體內的那縷魔氣,再以神花仙草爲藥,慢慢復原味感。

那樣濃稠的湯藥,他隨手端起來,一飲而盡。九荷不免暗暗咂舌,還好靈君失的是味覺一感,否則定然要活生生苦暈。

沉淵將藥盅放下,隨口問道:“藥中所添何物?”

味覺雖失,嗅覺卻依舊銳敏。九荷暗暗讚了贊他靈光的鼻子,如實答道:“回君上,是以青梅粉勾了槐花汁入藥,不減藥性,味道卻能好些,不至於苦澀難嚥。”

流彥端着茶盞兀自一笑,搭話道:“你這傻荷花,難道不曉得苦不苦他都嘗不出來?”

九荷俯身收了藥碗托盤,輕聲答道:“聞起來總歸是好些的。”頓了頓,又皺眉自顧嘀咕了一句:“要不真的太苦了。”

流彥猛地想起須臾之前的情形,胃裡又是一陣翻涌,顫聲問道:“青梅粉?你剛剛不是說晾的是薑母果嗎?”遂又喝了口壓驚茶。

“哦。”九荷對他笑了一笑,嫣然道:“方纔誆了殿下,還請殿下雅涵。”

“噗”!流彥嘴裡那口沒咽利索的壓驚茶瞬時噴出老遠。

沉淵這才稍稍擡頭,看了她一眼。

那眸色依舊清淡,卻似乎,含了絲極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