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聽到這話就想打他,我爺卻反將我罵了一頓,說祖宗家法,長幼有序,哪有侄子打叔伯的道理。”
蒯長順一臉憋屈:
“我爺總是這樣,拿祖宗家法壓人,明明這事兒就是蒯五不對。再者說了,如果祖宗家法有用,蒯老五是他晚輩,怎麼敢指着他鼻子罵呢?”
他憤怒的低喊:
“這根本就不公平。”
“我爺說的規則就是用來管老實人的,蒯五這種混球便不受束縛,事後我爺還好聲好氣哄他,三叔家被偷的麻布,也是我爺拿家裡幾個叔伯孃織好的麻布去抵。”
蒯長順沒有意識到自己無意中說出的話中的份量,他回憶過往,只爲蒯老五的存在感到噁心。
趙福生若有所思,再問:
“你爺也不容易。”
“是啊。”蒯長順點頭,接着面露諷刺之色:
“可這又怪誰?大人以爲這個事情只是個例嗎?”
憤怒之下,蒯長順自問自答,大聲的道:
“不是!這件事情只是這些年大小事中的其中一件而已,還有很多事情發生。”
蒯五一生的轉折從他爹死而生。
自此之後,他整個人如同一灘爛泥,在家打媳婦、打孩子,在外醉酒。
“他一天沒個正形,啥事不做,方圓十里,誰家有個紅白喜事,他聽到風聲兒就要去,厚着臉皮找人家要酒喝,喝完就發酒瘋,最可惡的是對外打的是我爺的名聲。”
因蒯六叔的存在,其他村民雖說厭惡蒯五,但多少要給蒯良村幾分面子,可對於這個人則是厭惡至極,提起就搖頭。
“這整個五里店屯,就沒有不認識他的。”
蒯長順說起蒯五停不下嘴:
“他喝醉了就哭,跟封門村一個酒瘋子湊一起,罵老天爺、罵我們一家,詛咒我家斷子絕孫——”
“……”
武少春眼裡露出同情之色。
“你們遇上這樣的無賴,可算倒了黴。”他搖了搖頭,嘆道。
“誰又說不是?最可惡的,是我爺不準人打他。我家二十多口人,每年採白蘇、下河摸魚,人人都很勤奮,一年到頭攢了些錢,本來家中應該過得富裕,可我爺還要幫他家貼錢交稅,每到年關,便所剩無已。”
蒯長順不停的搖頭:
“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
趙福生本意只是想借他的口探悉蒯良村平靜外表下的真相,卻沒料到以蒯五爲突破口後,竟然真的從蒯長順口中得知了蒯六叔的難言之隱。
當年的一念之差,造成的不止是蒯五一家一生的悲劇,同時也是蒯六叔的悲劇。
偏偏他手握宗族大權,以至於這種悲劇蔓延至子孫。
興許村民、子女對待蒯六叔的情感與蒯長順相似,都是表面的尊重下夾雜着濃濃的怨恨。
這種怨恨與不滿遲早會化爲一柄巨刃,將蒯良村捅得分崩離析。
蒯六叔意識到了這種巨大的危機嗎?
趙福生心中暗自想着。
她抿了抿脣,問道:
“有沒有考慮過分家呢?”
其實這是一個好的解決辦法。
縱觀蒯六叔一生悲劇,源於他的責任心。
身爲一個宗族制村莊中的領頭者,他對於村中的村民十分愛護,彼此關切。
他的存在就如一個家庭中的長者,仁愛、包容、照顧卻又專制,將所有責任攬上身,卻又沒有足以能解決這些麻煩的本事,只好將責任外轉,導致所有人共同承擔禍事。
在大漢朝這樣的時代下,苛捐雜稅如同一座大山,壓在村民身上,本來宗族的存在是爲了庇護所有人,使每個人抱團取暖,共渡難關。
原意是好的。
可偏偏容錯率極低。
六叔娘一時心軟保媒,中間出了差錯,使得老兩口揹負了一座大山。
蒯舉明死後,蒯五若能化悲憤爲動力,興許也不會讓事情遭到這樣的地步。
可偏偏蒯五心理承受力極低,父親之死成爲了他逃避現實的藉口,以怒火掩飾自己的膽怯心虛,將所有的責任拋到了別人的頭上,以此減輕自己內心的自責。
在這樣的情況下,蒯六叔如果當斷則斷,將蒯五趕出族羣,這個宗族興許還能保持凝聚力,且發展能更進一步。
但人之所以稱爲人,是因爲人有七情六慾。
蒯六叔也是人,他會受責任、良知的譴責,身爲村中長老的權威身份此時成爲了他的束縛,讓他無法拋棄蒯五,做出違背村老身份的事。
“分家?”
蒯長順聽到這裡,怪叫了一聲。
他喊完之後,一掃先前的怒火,沉默了片刻,最終長嘆了口氣:
“我爹他們不同意。”
“爲什麼?”說話不多的範無救聽到這裡也有些奇怪了,問道:
“因爲孝順?”
蒯長順似是不知道如何回答,趙福生則是替他應道:
“因爲權力。”
“權力?”
範無救聽到這裡,有些吃驚。
一個窮鄉僻壤,又非世家豪門,哪來的權力?
他的心眼兒不如他哥哥範必死靈活,也不像張傳世那樣心中算盤極多,此時確實搞不清其中關節。
反倒是蒯長順聽到趙福生這樣一說之後有些不大自在,似是解釋一般,說道:
“我爺年紀大了,總有一天,他身上的擔子要交給我爹的——”
村老的權力更迭——哪怕這種權力是範無救看不上的東西,但在蒯良村,蒯六叔卻是說一不二的存在,是村民眼中的尊長者,地位不輸於城中的大人物們。
“越是地位低微,越在意尊卑次序。”趙福生嘆了一聲。
蒯六叔已經出現病狀,他一去世,村老的權力會遞交到他兒子手裡,因此幾個兒子會是他權力堅定的擁護者,堅決不允許其他人破壞的,哪怕這個想要分家的人是他們的妻子、兒子。
蒯長順目光閃躲,不敢直視趙福生的眼睛:
“我爹將來如果管村子,肯定不會是這樣子——”
趙福生笑了笑,沒有與他爭辯,而是道:
“既然分家也不行,那不如將蒯五驅趕出去。”
“這個問題不好說啊,畢竟都是親人……”提到關鍵性的解決方法,蒯長順將先前的憤怒收斂得一乾二淨,變得有些懦弱的樣子,搖了搖頭。
趙福生笑了笑,沒有再說這個問題。這些村民目光短淺,行事瞻前顧後,沒有魄力,可悲可嘆又可恨,困苦一部分來自於他們受環境所養成的天性。
大漢朝的制度養出了這些優柔寡斷卻又無法無天敢動私刑以致鬧出鬼禍的愚民。
“也許蒯五死了,問題便迎刃而解。”她淡淡笑着,說了一句。
蒯長順莫名鬆了口氣。
不知爲什麼,提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覺得趙福生的眼神讓他感到壓力很大,本能就想逃避,此時她主動轉移話題,蒯長順才覺得心中鬆快了些。
“是是是。”他也擠出笑容,附和了一聲,隨即又嘆:
“可是哪有那麼容易?俗話說,禍害遺千里,好人不長命……”
“誰是禍害?誰是好人?”
趙福生偏頭問他,他頓時語塞,不敢答應。
這一次,趙福生卻沒有容他逃避,而是問他:
“蒯五是壞人嗎?莊四娘子是好人嗎?”
“蒯老五自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四叔娘,不,莊四娘她、她不應該偷人——如果她不偷人,她、她是好人——她爲什麼要這樣做呢……給我們蒯良村臉上蒙羞了呀,我爺對她多好啊,她生孩子那會兒,我奶侍候了她好幾天,成天端茶送水,還燉了鹹魚湯,爲她補身體——”
趙福生聽他絮絮叨叨,突然意識到一個從自己進村之後,便被忽略的問題:
“孩子呢?”
她這話一問出口,正在說話的蒯長順突然一怔,他那張年輕的臉上露出一絲茫然之色,問:
“誰?”
“孩子啊!”趙福生再次喊出莊四娘子所生的孩子存在:
“你也提到的,莊四娘子所生的孩子。”
她說完之後,便見蒯長順神情怪異,彷彿在聽到‘孩子’這兩個字的這一刻,許多種不同的情感被割碎後,生拼硬湊的組合在了他的臉上,顯得有些瘮人。
他的眼中流露出慌亂、害怕,嘴角下垂,有些憂傷,好似想起了什麼傷心的往事。
可偏偏他的眉梢緊皺,又像是有些疑惑不解的事困擾着他的思緒……
怪!實在是太怪了!
“孩子?哪個孩子?”他反問。
趙福生聽到這裡,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她表情嚴肅,轉頭去看範無救:“二哥,早些時候莊老七在鎮司交待鬼案時,提起莊四娘子生過一個孩子,這孩子叫什麼名字來着?”
說完後,她看到範無救一臉茫然,不由鼓勵他:
“你記憶力好,你再想想,叫蒯什麼來着?”
“我、我記憶力好嗎?”範無救有些吃驚。
他平時不大動腦子。
反正一切有他哥在,他凡事只過個耳朵,不往心裡去,有事聽從範必死、趙福生的吩咐就行。
這會兒聽到趙福生的話,他心中壓力陡生,求助似的看向武少春,結結巴巴的問:
“少春,你說呢?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是吧?”
武少春也十分苦惱:
“是有個孩子。”他目光躲閃,有些愧疚的看向趙福生:
“但是大人,我記憶力不好,我記不得了。”
趙福生搖了搖頭:
“這不怪你。”
她敢肯定,蒯良村應該還隱藏了什麼情況,導致所有人竟然不約而同的遺忘了莊四娘子的女兒。
這個發現令趙福生有些興奮。
“長順,你記得你五叔孃的孩子嗎?”她問蒯長順。
蒯長順的神情怪異,聞言就道:
“記得的,是、是個女兒——”他說這話時,像是有些不確定,隨後又痛苦的揪住了自己的頭髮:
“可我不記得她叫什麼名字了。”
“想不起來就算了。”
趙福生看他狀態不對,連忙道:
“回頭到了蒯五家後,我問問他。”
蒯良村被鬼域籠罩,這裡的人記得莊四娘子有一個女兒,卻不記得她的名字。
這個小女孩兒彷彿被某種力量從這片鬼域裡抹去。
她是死是活?如今是還留在蒯良村中,還是已經離開了村子?
如果她不在村莊中,蒯良村出了鬼案後村子便已經戒嚴,村口甚至派了專人把守,這樣的情況下,莊四娘子的女兒年紀不大,在村民們都被困死在村中的情況下,她怎麼有能耐離開這座鬼村?
而她要是仍在村子裡,那麼村民們怎麼會發現不了她的存在呢?
趙福生總覺得莊四娘子的女兒興許是這樁鬼案中的一個重大線索,甚至有可能是一個突破口。
她鬼使神差的轉頭往身後看去——她目光所落之處,是與蒯六叔的房舍相鄰的蒯氏宗祠。
據蒯長順所說,鬼案爆發後,蒯氏族人無法進入宗祠。
有沒有可能,莊四娘子的女兒在宗祠裡?
她先去蒯五家看看,隨後得擺脫蒯氏人,進入宗祠一探究竟。
趙福生打定主意,又回頭笑眯眯的看蒯長順:
“對了長順,你說這莊四娘子真的與外鄉人有染嗎?”
蒯長順整個人失魂落魄,嘴裡還在念叨着莊四娘子女兒的名字,表情有些瘋魘,聽到趙福生問話時,他愣了一愣,好半晌後腦子才接收了她所說的話,有些遲鈍的點頭:
“是——是真的。”
“蒯滿財說,是蒯懷德舉報的?”
“唉。”蒯長順嘆了口氣,有些複雜的道:
“懷德——是,是他舉報的。”
趙福生就問:
“能不能跟我說說?”
蒯長順一臉爲難,不知該從何說起。
“大人想我說什麼?”他興致有些不高,趙福生提到莊四娘子的女兒後,他有些心神不寧。
“你爺說蒯懷德比蒯五低了兩輩。”
這件事情涉及了村中醜聞,如果一來就說莊四娘子與人有私,可能會引起蒯長順的排斥,她準備從細微處入手,不着痕跡的套話。
提起村中親戚關係,蒯長順不由鬆了口氣。
他點頭:
“懷德的爺爺與蒯老五是堂兄弟,但我四爺(蒯舉明)是老來得子,兩兄弟年紀相差很大,所以他們的後代子孫歲數差距也不小。”
“蒯五是不是找晚輩借錢,引起了蒯懷德的怨恨?”趙福生試探着問。
“那哪能呢?”蒯長順毫不猶豫的搖頭:“村裡人都很討厭他,但要說到怨恨報復,那也不至於——”
他說到後面,似是想起了什麼事,目光躲閃,有些不欲多提。
趙福生敏銳的將他的神色看在眼中,突然冷不妨問他:
“長順,蒯懷德多大歲數了?”
“他二十七了——”
蒯長順隨口答完,趙福生就道:
“聽起來比莊四娘子年紀還大些。”
她這狀似無意的一句話卻瞬間戳中了蒯長順的逆鱗,他幾乎是跳了起來,慌亂之下險些打翻了提在手中的油燈:“大人,蒯老五家快到了,你看看,那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