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數息功夫,並沒有什麼怪事發生。
大家心中一鬆。
一個婦人長長的喘了口氣,正欲說話,但就在這時,只聽‘噗嗤’一聲響。
這聲音本來不大,但入夜之後的上嘉河畔,整個蒯良村的人都在此處,衆人卻屏息凝神,安靜異常的時候,這一聲細響就被成倍的放大了。
衆目睽睽之下,許多人親眼看到莊氏的頭髮似是蛹動了一下。
“啊啊啊!!!”
這一下瞬間炸開了鍋。
“鬼啊!”
有人發出凌厲的慘叫,不少人慌忙舉着火把轉身就逃。
慌亂中,衆人擠推踩踏,如無頭蒼蠅似的逃。
後面不少沒有看到莊氏頭髮動了一下的人不明就裡,正探長了脖子往前看時,就聽到有人喊‘鬼’。
夜深人靜時分,衆人行的是私刑,莊氏之死並不光采,且死後似是死不瞑目。
從蒯老三幾人數次將她屍身推入河中再撈起的舉動,可見今夜的行刑並不是很順。
再聽到‘鬼’字出現,對於村民來說,那是相當恐懼的一個事。
許多人推着身後的人就想逃。
這個時候可不管看熱鬧了,也顧不上身邊的親眷、朋友。
頃刻之間,有些反應稍慢的人被推倒在地,還來不及慘叫,後面奔逃的人便一腳踩上來了。
大家亂成一團。
許多人甚至丟了火把跑。
而就在這時,離屍體最近的蒯老三也親眼目睹了莊氏頭髮裡咕蛹的那一下。
見到死人身上的動靜時,嚇得他險些失禁。
莊氏是他的弟媳,這個弟媳之死也有他的原因,事情發生時,他也有些恐懼。
可最大的恐懼不是遇鬼。
首先涌入他腦海的,是這件事情之後,村裡人恐怕要排擠他們家了。
今夜出了這樣大的事,若村民們真出了事,大家難免要怨怪他家。
看熱鬧時人人出力不稀奇,不過這熱鬧要是變成了災禍,情況就不一樣了。
一想到那樣的後果,蒯老三才是打從心裡的感到害怕。
這種害怕甚至壓過了對厲鬼的恐懼,令他死死的站在原處,一動不動的盯着屍體看。
正因爲他盯着屍體看,因此他最先發現了不對勁兒。
藉着周圍的火光,他發現莊氏的髮絲間似是有什麼在鑽動。
蒯老三一見這黑影,心裡一動,恐懼被他暫時壓下,他一個箭步上前,刨開莊氏頭髮,一條灰黑背白肚子的巴掌長小魚被網在頭髮之中。
莊氏在生時那把頭髮就很好,死後她的長髮亂飄,恐怕魚類以爲是水草,鑽進發絲裡,卻被死人的長髮困住。
“不要跑了,不是鬼,是魚、是魚!”
蒯老三有些興奮的喊:“不是什麼鬼,是有魚鑽進了莊氏的頭髮裡,剛剛是這鬼東西作祟,別跑了。”
六叔慌不擇路被人擠倒在地,暈頭轉向間,聽到有人又喊:“不是鬼、不是鬼。”
這話倒是聽進他耳中了。
蒯老三喊了數句後,慌亂的人羣總算平定下來。
“真不是鬼?”
有人疑惑問了一聲,蒯老三十分肯定:
“真不是鬼。”
他說完,上前一步再扒拉莊氏的頭髮,露出莊氏白裡泛青的死人面容。
她在生時頗爲秀氣,但人死之後可不好看,尤其是她是遭人強行溺水而死,死前含怨,那面容裡透出青氣,看得人渾身不自在。
“不是鬼就算了,早些將屍體處理了,我想回家了——”
“我也想回家了——”
“六叔呢?六叔出來主持公道吧。”
大家吵吵鬧鬧,逐漸失去了鎮定。
河邊開始起霧了。
霧氣深重,許多人經歷了兩次驚嚇,心情大起大落,身上、手心全是汗珠。
夜風一吹,迅速就將人體的溫度帶走。
蒯良村的人不想再在河邊繼續逗留了。
衆人開始尋找六叔,先前慌亂之下不少人顧不得六叔的存在,此時許多人被踩倒在地,受傷的、驚嚇的都在哭嚎,場面一度失控。
半晌後,纔有人喊:
“六叔在這裡。”
摔倒在地的六叔呻吟着被人扶起來,立即便有村民請他主持善後。
經歷了今夜這數遭變故,六叔也沒心情搞多餘的花樣了,正要說話,六叔娘便帶着孩子來到他身邊,小聲的勸:
“當家的,不如讓人入土爲安算了。”
“我這心口有些發慌,眼皮直跳,覺得要有大事發生,早些埋了算了。”
“埋不得!”
蒯老五突然大聲喊。
他先前躲得不見人影,遇事時也不敢出頭,這會兒一商量莊氏身後事,他立即就現身了。
“不準埋,這賤人敢偷人,給我蒯家抹黑,不能埋了她,哪有這麼好的事?”
六叔娘被他氣得牙癢癢的,沒好氣的就道:
“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我看這樣搞要出禍事的——”
先前不敢下水拉屍的蒯老五,此時面對六叔孃的話卻顯得異常固執,他將胸膛一挺,不以爲然的反駁:
“能出什麼大事?一個婦道人家,還真變鬼了?她要真變了鬼,我倒要問問她,有沒有臉呢——”
“你——”
六叔娘想要罵他,六叔卻心神俱疲,喊了一聲:
“好了,不要吵了。”
他抹了把臉,坐在地上思索了一下:
“莊氏偷人,這樣埋了她確實便宜了她——”
他話音未落,見老妻正要說話,不由警告似的瞪了她一眼:
“但是今夜大家折騰半天,確實也累了,不如每人回家搬些柴禾,將她屍體燒了。”
這樣一來,不管莊氏死後是不是個禍害,也一了百了。
大家一聽這話,俱都連連贊同。
不過也有女人心疼自家的柴:
“這明明是蒯老五家的事,怎麼又要我家出柴了?”
“就是——”
“算了,娘們見識,別說這麼多了,快些行事。”
“咦?起大霧了。”
“大霧有什麼稀奇的,少見多怪——”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各自歸家,完全沒有大禍臨頭之感。
唯獨六叔娘,女人非凡的第六感讓她預感到莊氏含怨而死,恐怕會給蒯良村帶來不好的事,她的眼皮一直疾跳,看了一眼抱在懷裡的孫子,心中默唸着:上天保佑。
村民們很快陸陸續續抱了柴禾回來。
人多力量大,不多時,便搭建了一個柴禾塔。萬事俱備,只欠將屍體扔入柴禾塔中了。
今夜莊氏之死發生了幾件怪事,大家不太敢去碰莊氏的屍體。
可是任由屍身這樣擺着也不是個辦法。
恐懼之下反倒催發出了衆人非凡的勇氣,蒯老三、蒯鵬舉、蒯白川及蒯常留等人齊心協力,將竹籠砍破,把莊氏的屍體從中拖出。
說來十分奇怪。
她才被溺死不久,可屍體卻異常僵硬,四肢蜷縮,幾個大男人合力想要將她屍身拉得舒展開來,卻硬是拉扯不動。
衆人使盡了渾身解數,可拉拽的卻不像是一個女人的肉身,反倒像是一塊人形的石頭。
她死前縮得很緊,雙手交叉抱胸,一雙長腿彎屈,彷彿想將自己裸露的身體擋住。
“六叔——”
蒯老三累得氣喘吁吁,喊了一聲。
“拉不動就算了,將她扔入火中,直接燒了。”
他的話令蒯老三幾人如釋重負,便都合力擡起莊氏的屍體——
“一、二、三——”
衆人喊着號子,“走!”
話音一落,屍體用力被拋出,‘砰’的扔進柴堆之中。
“點火!”
隨着六叔一聲令下,好些人手裡舉着的火把扔進柴堆裡面,隨着火把的丟入,火焰‘轟’的遇到柴禾便燃。
頃刻之間越燃越大,很快將莊氏的屍身包沒。
大家見此情景,心裡一鬆。
彷彿隨着火光一起,彷彿所有的罪惡、怨毒、恐懼都會隨着這把火付諸一炬。
沖天而起的熊熊火光彷彿驅散了這無邊的黑夜帶來的壓抑,將四周不知何時生起的濃霧也逼退了。
熱浪隨着火焰撲面而來,將今夜的陰寒也一併驅走。
“這下好了。”
所有人心裡生出這樣的念頭:“今夜事情告一段落。”
但就在這時,所有人的耳中同時都清晰的聽到了一聲細響。
‘滴答。’
這是一聲水珠落地的脆響。
彷彿是極靜的空山之中,一汪隱藏的泉眼有水珠滴落,聲音清脆極了。
不過這是河邊,有水聲再正常不過了。
蒯良村的人初始沒以爲意,衆人甚至圍着火堆在觀看。
可漸漸的,那滴水聲越來越密集:
‘滴答、滴答——’
且逐漸的急促。
而先前還熊熊燃燒的烈焰則是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莊氏本來被火焰包圍的屍體重新出現在衆人面前。
“這——這是怎麼回事?”
有人見火光一小,不由吃了一驚,問了一聲。
六叔倏地打了個寒顫,接着回過神來:
“興許是誰家的柴潮了?”
“不應該啊——”
“誰家抱來的潮柴啊,故意的吧?”有人不滿的嘀咕。
但就在這時,六叔娘手中牽着的小孩突然道:
“奶,我怎麼覺得五嬸子的身體好像有些紅?”
“小孩子家家的,你可別胡說——”
六叔娘本來就已經很是不安,又聽到小孩這樣一講,連忙就雙手合十,朝天拜了兩下: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大人們雖說看似百無禁忌,可畢竟殺死了人,今夜出現了詭異,大家表面看起來無所畏懼,實則人人心中有鬼,不敢去看莊氏的屍體。
反倒是小孩無知無畏,今夜的事對他們來說只是好玩又熱鬧,反倒盯着莊氏看,率先發現了不對頭。
六叔家的孫子話音一落之後,有人壯着膽子往莊氏看去,這一看之下,果然發現了詭異:
“不對,真的不對,莊氏的屍身真的變紅了!”
有了大人一喊,其他人頓時也強忍驚懼往莊氏的屍體看去——
只見柴堆之上,莊氏的屍身蜷縮着,燒了這樣大半天,先前火光這樣大,她卻連頭髮絲兒都好似沒有燒掉半根。
那吸飽了水的長髮纏絞着包裹住她的身軀,‘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水。
先前衆人聽到滴水聲,想必就是她頭髮滴落水時傳出來的。
而最恐怖的是她的屍體。
在她臨死之前,蒯良村的人爲了懲罰她,特意將她衣裳剝光,讓她死前出醜於人前,所以這會兒她死後,衆人可以清晰的看到她蒼白的皮膚。
火焰煅燒後,她身體呈現出一種通紅如血的顏色,整個人已經不再像是屍身,反倒像是一塊長時間置身於火中,被燒得通紅的人形烙鐵。
這樣大的火,沒有把她屍體燒壞,卻燒得通紅,且她的頭髮還在滴水——
就是再蠢笨如豬的人,到了這會兒也意識到鬧鬼了。
驚恐交加的氣氛瞬間籠罩了蒯良村的河畔。
人人都大眼圓睜,不敢出聲。
‘嘶啦——’
而就在這時,一種怪異的粘黏聲開始響起,彷彿有人赤足在泥濘中艱難的行走。
衆人因爲極度的恐懼,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僵硬,彷彿喪失了所有的思考、行動能力。
火焰仍在燃燒,可已經逐漸在壓小。
黑霧不知何時籠罩了整個河面上方,甚至將山坳內的村莊一併籠罩入其中。
‘呯呯呯——’六叔的心跳如鼓捶,正忐忑間,突然只聽‘砰’的一聲脆響。
彷彿有什麼東西爆炸了。
火焰堆上,莊氏的屍體在火焰下,如融化的鐵水,化爲濃稠至極的血液,一點一點流涌入柴堆之中,在衆人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柴堆的火瞬間熄滅,許多人手裡舉着的火把頃刻之間也被濃重的厲鬼煞氣撲熄。
衆人眼前一黑,置身於黑暗之中。
這種足以將人嚇得魂飛膽散的恐懼之下,反倒褫奪了發聲、逃走的能力。
人人如木偶人一般僵立原地。
良久之後,一道尖細悠長的顫音在黑夜之中尖銳的響起,如同一道特殊的警報鳴:“鬼啊!”
“鬼啊——”
“鬼——”
“啊啊啊啊——”
慘叫聲化爲長長的迴音,在河面之上來回的響蕩。
彷彿有人在河面幽怨的長嘆,聲音經久不息。
獨屬於蒯良村的漫長黑夜此時終於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