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真的怕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
我已經錯過了他兩年多的成長了,不想再錯過他的未來。
不想讓他跟我一樣,未來的一輩子都要因爲童年母愛的缺失而留下遺憾。
但我的話,讓江奕的身體驀然僵硬。
空氣好像凝滯了,我們所有的動作都在我說完那句話的那一刻定住。
他擔心畏懼的事情,還是從我的口中說出來了。
我也怕此次回去,所有的事情都會再一次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甚至我可能連對他的承諾都兌現不了。
但是我無法直視那雙眼睛噴發出來的仇恨。
他還那麼小,可是他對我的仇視卻那麼真實深刻。
我要怎麼原諒自己,倘若我不回去,拋棄他的罪惡感將會像夢魘一樣糾纏着我永世不得安寧。
“小初,”低啞顫抖的聲音從頭頂傳過來,“我們結婚快兩年了,我爲你做的,或許在你的眼裡什麼都算不上,但我卻是用了畢生全部的愛來疼惜你們,我不求你能給我回報,我想要的不過是你能在我身邊,能讓我看着你笑……可是,這一切終究要被那個男人打破了,是嗎?”
他的聲音很輕,很低,明明是低訴,但我卻覺得像是對我的控訴。
他爲了實現我對親情的渴望,犧牲自己幾十年的生命給我的哥哥捐腎。
他用兩年的時間給我溫暖,照顧我、呵護我、疼惜我,甚至連果果都得到了他超過常人千百倍的寵愛。
可是我……
我擡頭看向他,看見他眼底我的臉比這屋子散出的白光還要慘淡。
他擁着我的手臂,青筋凸起。
我知道他在極力剋制胸腔的怒意和不安。
怒是因爲江嬴突然的出現擾亂了我的身心。
不安是我態度情感的轉變讓他亂了方寸。
“江奕,我可以對任何人狠心絕情,但是我做不到最自己的親身骨肉不管不顧,他和果果一樣都是我的孩子,他的身上也躺着我的血,我很小的時候就沒了母親,所以我知道沒有母親的孩子內心裡的彷徨,我想回雲城,只是想看看他,只是想盡我所能,給他溫暖,與江嬴無關,與他突然出現無關……”
我越是極力擺清與江嬴的關係,對他來說越是欲蓋彌彰。
他不語,沉默俯視我,眉眼沉靜如水。
良久,他纔開口,“小初,你知道的,我別無所求,唯一希望的就是你能開心,所以無論你對我提出什麼要求,我都不會拒絕你,哪怕你現在要了我的命,我也會毫不猶豫的給你。”
我內心裡所有的不安在這一刻猛然停息,我呆滯失神地看着他,甚至有些不可置信。
“果果的戶籍在美國,她要回去會比較麻煩,但你不用擔心,我會處理好。”
我萎靡不振慌亂無比的心,瞬間因爲他的話像得到甘霖澆灌一般,來了希望。
我環住他的腰,將臉埋進他的胸膛,“江奕,謝謝你,謝謝你爲我做的一切。”
他的脣抵在我的發頂,呼出的熱氣噴灑進我的毛孔,燙了我的心窩。
我想,我這輩子註定不能圓滿,註定要辜負很多人。
江奕是我最不忍心的那個,他每一個痛惜、擔憂、不安的眼神都像一根根尖刺刺着我的心臟,讓我困頓,讓我愧疚。
但江嬴是我穿腸的毒藥,一旦毒發,要想不亡,只能靠他給解藥。
我把所有的愛與痛都給了他,卻只給了江奕一具陪伴着他的皮囊。
而日後,我恐怕連這皮囊都要分一些出來給別人,更別說實現‘不會離開他的’的諾言了。
江奕的手續辦的還算快,在春天最溫暖的時候完全辦好。
兩年多了,我重新回到了雲城這片故土,帶着我的女兒果果,陪同的還有我的丈夫江奕。
爺爺不在了,但江宅還是一如既往地氣派,莊嚴。
容安靖知道我們回來,把家裡重新修葺了一番,花園裡到處花團錦簇的。中午還特意讓傭人們準備了豐盛的飯菜。
快開餐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發動機的聲音。
很快,三個人走了進來。
是江嬴和我的兒子,當然還有一個我最不想看見的女人,姬允兒。
我不知道這些年他們的關係發展到哪種程度,更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結婚。
但看到他們此刻親暱地挽在一起的畫面,還是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
不敢看江嬴,卻偏偏能感覺到他周身散發的冰冷的氣息。
我的目光自他們進來就一直追隨着南南移動,剛好他擡頭也看見我了,在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我分明地看見他眼眸中閃過一絲欣喜,然後小小的脣瓣微微開啓,似乎是在喚“媽媽。”
心口一滯,連心臟都漏跳了一拍。
但很快,他就移開了目光,轉而臉上的表情和他父親一樣冷漠、嚴肅。
我忍不住紅了眼眶,喉頭酸澀。
我多想伸手攬他入懷,將他幼小的身體緊緊抱住。多想對他說,“媽媽想你,媽媽愛你。”
我舌尖抖了抖,剛想開口喚他,肩膀就被身邊的男人攬住,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着實有些失態了。
果果從江奕的懷裡下來爬到我的腿上,抱着我的脖子撒嬌道,“媽咪……媽咪……”我伸手抱住她,眼睛的餘光看見南南,發現他冷漠的眸光正赤裸裸地盯着果果,那眼神是羨慕、也是嫉妒,甚至還多了一絲我在夢中見到的那種仇視。
心口突然收緊,忙收回目光,將果果遞給江奕,“你先看着果果,我去廚房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吃飯的時候南南很安靜,姬允兒不停地給他夾菜,他也沒拒絕,但還是吃的很少。
很快他就擱下筷子,對我們說,“爺爺奶奶、父親,我吃完了。”
話落,他便轉身離席。
瞬間沒了吃飯的心思,目光也隨着那個小小的身影移開。
果果見南南離開,也不再吃了,跳下兒童椅追在南南身後,軟軟糯糯地喚着,“哥哥……哥哥……”
到底還是血脈至親,我想這兩個孩子若是能親近些也不失爲一件好事。
飯後,一羣人圍着容安靖江建辰在客廳聊天,但我的目光一直追隨着落地窗外兩個小孩的身上。
很明顯南南並不待見果果,但並是那種天生磁場不同的排斥。我能感覺得出,南南其實也是喜歡果果的,但他卻因爲我的關係嫉妒她。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走到游泳池旁邊,突然,南南手一伸直接把果果推到了身後游泳池裡。
身體的本能快過思維,我飛似的衝了過去,不過已經有個人快我一步跳下了游泳池將果果撈了起來。
我已經傻眼了,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江嬴手裡被冷水凍得瑟瑟發抖的果果,心裡抽搐的厲害。
容安靖看了一眼站在泳池邊上的南南,並未言語,拿着浴巾直接將果果包住進了別墅。
江嬴站在我的面前,渾身溼透,但他沒有留給我任何言語甚至是眼神,直接繞過我走向南南,厲聲吼道,“說,你爲什麼要推她!”
南南大底也是嚇壞了,繃着身體站在原地,但小臉上卻沒有一絲愧疚,他擡頭看着我,好像還委屈極了,“是她,是她搶走了我的媽媽!憑什麼媽媽只要她,不要我?我討厭她,我不想看到她!”
春風颯爽,可南南的話卻將這風凝結成了冰渣子扎入我的骨血裡,身體不受控制地踉蹌着往後退了幾步,嘴裡低喃着,“南南……”
緩過勁後,我緩緩地向他走去,靠近的過程,我分明地看見他烏黑的眼睛裡帶着渴望。
耳邊一下子響起兩年前,離開東海時見到他的最後一面,他對我叫出的第一聲“媽媽”。
這麼一兩年,雖然也有一個孩子叫着我這個稱呼,但午夜夢迴,耳邊迴盪的卻是那聲最真摯的不捨的聲音。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他,明明幾米的距離卻被我走出了一個世紀的遙遠,眼看我歷盡心酸,馬上就要靠近抱住他的時候,卻被突如其來的姬允兒一把推開,她蹲下去將南南抱在懷裡,輕輕地拍着他的背,安撫他,“南南沒事的,別怕啊,阿姨帶你回家。”
良久,她回頭看向我,眼神裡的厭惡藏都藏不住,“既然你已經拋棄了他,就不要再出現在他的面前讓他難受!”
最後她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壓根就不該回來!”
我身體僵硬,碎石接連砸落,將我胸腔擠壓得密不透風,難道我這趟回來,真的是錯的?
沒等我回過神來,她已經抱着南南上了江嬴的車。
江嬴跟在後面,從始至終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
我看的出來,姬允兒是真心愛江嬴的,也是真心疼愛南南的。
可,一想到我愛的男人、我愧疚的兒子和另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他們相親相愛,甚至還做着更親密的事情。
我的心,就撓心撓肝的難受。
但,我已經沒有資格了。
不是麼?
我原本是擁有霸佔他們的權利,是我親手將他們推給的另一個女人。
除了我自己,我能怪誰?
我一個人傻傻地站在游泳池邊,看着他們車子消失的方向,心裡的痛實在難自抑。
我再回到房間,容安靖已經給果果換好了衣服,家庭醫生正在給她做檢查。
“好在救的及時只是嗆了水,受了點驚嚇,其他沒什麼大礙,多喝點熱水注意保暖就好了。”
送走醫生,我坐到牀邊撫摸着果果的臉,她小小的臉慘白慘白的,我的心像被割了肉的疼,“果果,還難受嗎?”
她搖搖頭,朝我乖巧地笑道“媽咪……我不難受……媽咪不哭……”
呵……
我的女兒才兩歲,就如此懂事了。
等果果睡着,我回到臥室,發現裡面一片漆黑。
“江奕?”
沒有人迴應。
我打開燈,往陽臺的方向走,才發現陽臺的角落有一個人影。
他只穿了一件薄款的家居服,立在暗夜裡,孤冷、落寞。
心臟猛地抽搐了一下,大概我今天的表現太過明顯,刺痛了他吧。
我感激他爲我做的一切,也懂他的不安,可是那是我的骨肉,怎是輕而易舉就能從我心上抹去的東西?
緩緩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他的腰,臉頰貼在他的背上,碰到他的時候,他溫熱的脊背瞬間僵硬。
“這麼晚了,不睡嗎?”
他沒有言語,半響纔回過身來,拉着我的手回了臥室,“睡。”
這一晚,我們各懷心事,各自佔據着牀的一邊,連擁抱都沒有。
第二天一早,我們帶着果果跟容安靖江建辰打了招呼,便回了海邊別墅。
果果在美國沒怎麼見過大海,所以對這片沙灘海域特別好奇,江奕好像有事要忙,便由我獨自帶着果果去海邊玩。
好在陽光燦爛,即使有海風吹過也並不算寒涼。
我陪果果在沙灘上正玩得開心,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
打開,是個陌生的號碼。
短信的內容只有幾張南南的照片。
有幼兒園裡的,有在遊樂場的,也有在東海的。
但每一張照片上的他,好像都沒有笑臉。
我依稀記得,南南出生的第二天便會對着江嬴笑了,我帶着他的七八個月的時間裡,他也依然是活潑好動的,我不過兩年多的時間沒見,他的性子就成了這樣。
到底是江嬴冷落了他,還是他缺了母愛所致。
心口莫名地抽痛,夢境裡那對仇視的眼睛再次跳躍着在我的眼前晃動。
我信佛,所以相信前世輪迴,因果報應。
再也按耐不住,顫抖着雙手撥出了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那邊的人好像知道我會打電話過去一般,電話剛打通對方就接了。
但接通後那邊並沒有立馬出聲。
氣氛沉寂了一會,我纔開口,“江嬴,是我。”
電話那頭依然沒有出聲。
但我知道那邊的人是他,無疑。
心裡想着照片上那個滿是悲傷的小臉,和夢中那對時而楚楚可憐時而仇視的小眼睛,喉嚨不由的酸澀,出聲都是哽咽的,“江嬴,你能讓我見見南南嗎?”
“好。”
他竟然答應了。
明明該欣喜的事情,我卻覺得無比的沉重。
大概是害怕面對他那雙靈動的小眼睛吧。
電話被掛斷後,很快進來一條短信。
是一個酒店的地址。
心口一滯,他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是怕姬允兒誤會,所以連東海都不讓我去了麼?
呵呵……
也對,他們已經在一起兩年多了,而我早已成爲他的過去,他能鬆口讓我見見兒子,我就該感恩戴德的,又怎能計較見面的地方這種小事。
我把果果帶回別墅,讓張阿姨替我看着,臨走特意交待,如果江奕回來我還沒回家,就說我約了朋友。
江嬴發給我的地址是江氏旗下的一家國際酒店,地方很好找。
我把車停好,直接按了電梯上二十八樓。
心裡忐忑緊張,預演着待會見到南南該說些什麼,是先把他抱到懷裡親一親,還是先跟他說對不起,還是……
“滋……滋……”
口袋裡手機振動的聲音把我嚇得全身哆嗦了一下。
拿出來一看,是江奕。
心口驀然收緊,屏住呼吸,平復心情,故作鎮定地接通電話,“江奕。”
“你在哪?”
開口就問我在哪,難道他已經回去了?
心跳砰砰,像是出來偷情怕被抓一樣緊張。
沉靜了數秒,極力穩住心神,“剛把果果哄睡着,現在在收拾行李。”
我在心裡賭,他沒有回去。
果然他下一句話讓我鬆了一口氣,“嗯,你別太辛苦,有些事情交給張阿姨做就好。”
“嗯,我知道。你忙完早點回來。”
掛了電話,感覺後背都起了一層薄汗。
剛好電梯到了,深呼吸,調整情緒,到了江嬴發給我的房間,敲門。
很快門從裡面打開。
但屋內漆黑一片。
我瞬間意識到情況不對,倉皇地想往後退,但人卻被一股大力一扯,緊接着門砰地一聲關上。
然後我被來人直接抵在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