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我連自己的命運都改變不了。更何況是金花的命運。
在命運的殘酷齒輪之下。村子裡的人,特別是女人和孩子。都被悲慘的碾壓着,只能聽天由命。
兩天後,金花就“出嫁”了。
所謂的出嫁,只不過是從這座山走到那座山,從這個家。到另一個陌生的家裡,一樣都是任由他人打罵的日子。
綿長的黃土小路上。烈日炎炎的暴曬在頭頂上,燒得我覺得頭髮都快燒起來了。小路在我眼裡不停的扭曲着,金花的背影越走越遠。
那個時候我還太小,還不懂分離,只覺得沒了金花這個朋友。心裡難受……非常的難受,比被李瘸子打的時候還痛,雙眼熱熱漲漲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我一轉身,撒腿就往村子後面跑。腳下跟生了風一樣,停都停不下來,就算露在破-鞋外面的腳趾提到了石頭很痛。我還是沒停下來。
穿過了村子。跑過了小路,我終於到了後山的小溪流邊,滿頭大汗,臉色卻發白,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氣。
已經好些天沒有下雨了,小溪流的水變得很少很少,在淚眼朦朧中,我彷彿看到自己和金花在溪水裡嬉戲打鬧的模樣。
我的雙腿顫抖着,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那個時候也沒什麼髒不髒的,村子裡的孩子都這樣,一屁股就坐在了小溪邊上。
周圍終於沒有人了,我放肆的嚎啕大哭着,眼淚掉的更兇了,豆大的淚滴撲簌簌的往下落。
抹了一把臉,手上溼漉漉的都是淚水和汗水,卻不知道手背上的污漬都全部都蹭在了臉上。
“你在哭什麼?”
一道聲音突然地從我身後傳來,我像是收到驚嚇的貓一樣,突然地弓起了後背,驚恐的往後看去。
我看到的是阿磊俊秀的臉龐,在陽光下閃着光,將我一下子就愣住了。
阿磊在很多年後告訴我,那個時候的我就像是一個小黑貓,渾身都是黑不溜秋的,但是那雙含着淚水的眼睛,圓滾滾,黑亮亮的,就跟漩渦一樣,很容易把人吸進去。
我怔楞着,雙眼一眨也不眨的看着阿磊,他的眉心帶着一點小小的褶皺,身上穿着的還是我熟悉的那件白襯衫,正伸着手往自己口袋裡掏着什麼東西。
然後他一擡頭,將手伸到我面前,“這個給你。”
說着,他的掌心慢慢在我面前攤開,放着一個我沒看見過的東西。
白色的紙張上印着黑色和紅色的圖案,包裹着一個圓柱體的東西。
“這是什麼?”第一次跟阿磊說話,我很緊張,咬字也特別用力,刻意掩藏着話語中的口音。就算年少,女人的天性已經讓我在喜歡的人面前保持形象了。
阿磊揚了揚濃黑的眉,他好似有些驚訝爲什麼我連這個都不知道。
我的臉更紅了,而且不是因爲太陽曬得。
“這是糖。”阿磊說。
我咕嚕咕嚕的轉着眼珠子,盯着阿磊手上的糖看,我就吃過幾次糖,記憶中的糖果都是過着五顏六色的糖紙,那幾張糖紙還被收在牀底下,沒捨得丟。
“糖果也有長這樣的嗎?”我好奇的問道,白色的糖果,好神奇。
阿磊見我目光垂涎,但是並沒有伸手去拿,他笑了笑,低下頭,手指轉動的拆開糖紙。
我目光緊緊地盯着,看到從白色糖紙中拿出的糖果也是白色的。
“糖果也有事白色的嗎?一樣也是甜……”的嗎?
我的話還沒說完,阿磊的手指捏着糖果就塞進了我的嘴裡。
他說,“這是奶糖,當然是甜的,大白兔奶糖。”
一股濃郁的甜味一下子就在我舌尖上瀰漫開來,那種甜,跟我以前吃過的劣質糖果都不一樣。
我用牙齒咬住了糖果的前半截,後半截露在外面,還不捨得全部都塞到嘴裡,就在嘴巴里用舌頭一點一點的舔着,那模樣別提多滑稽了。
噗嗤。
我聽到阿磊的噗笑,馬上擡起頭來,隱隱還看到阿磊臉上殘留的笑容,不過他很快就收了起來,變成平常少年老成的樣子了。
阿磊的手抵在糖果後面,對着我說,“吃進去。”
我乖乖的鬆開了牙齒,他的手指一用力,糖果就全部都進了我的嘴巴里,變的更甜了。
而且阿磊的手指,好像從我的嘴脣上,輕輕地刷過了一下。
阿磊雙手往褲子口袋裡一插,對着我說,“吃了糖就不要哭了,早點回家去吧。”
他說完轉身正要走,我想喊住他,可是嘴裡含着糖,急的連話都說不出來,手腳並用的連忙站起來,伸手出去抓住了阿磊。
“謝、謝謝你。”我磕磕碰碰的說出了這三個字,“上次的事情,謝謝你。”
上次李瘸子將我壓在玉米地裡,我雖然不知道接下來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但是肯定不是什麼好事,要不是阿磊的出現嚇走了李瘸子,我後面的命運不知道會變成怎麼樣。
突然站起來的太猛,我有些暈,眼神晃了了一下,再看向阿磊的時候,看到他的目光慢慢地從我的臉上移動到我的手上——
剛纔我心急之下伸手出去,就抓在阿磊襯衫的手肘上,白色的布料上印着黑漆漆的手指印,就想那些男人印在我母親身上的一樣,那麼的刺目。
“對不起,對不起,”我一臉驚恐的鬆開手,連連道歉,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害怕極了,連頭也不敢擡起來,怕在阿磊好看的臉上看到跟村裡人看我是一樣的眼神,那麼的不屑和鄙夷,覺得我就是個髒東西。
“你往這邊來,我給你洗洗,洗洗就乾淨了。”我想拉着阿磊往溪邊走,可是伸出去的手剛要碰到他,就停了下來。
我來來回回哆嗦着腳步,心不在焉,也沒注意腳下,腳底踩到了一塊小石頭,整個人都滑了出去。
隨着“噗通”一聲,我掉進了小溪流裡,一屁股坐在了淺淺的水流裡,飛濺起來的水花將上衣也弄了個半溼,就跟一隻可憐的落湯雞一樣。
“哈哈哈哈哈。”
一陣爽朗的笑聲從岸上傳來,我抹乾淨眼睛上的水一睜眼,看到的就是阿磊乾淨的笑容,就跟我身下的溪水一樣清澈。
他的笑容就像是正午的陽光一樣,直直的射在我的心坎上,我在一時間都看呆了。
阿磊一面笑着,一面解開襯衫的扣子,露出穿在裡面的白色背心,他將襯衫放在岸邊的草叢上。
“起來把自己收拾一下,穿上這件衣服再回去。”
阿磊說完話,如黑曜石般閃耀的眸子帶着笑意從我的臉上掠過,然後邁着大步離開。
我坐在溪流裡,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了,也沒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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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炎熱的下午,我從小溪流起來後,也沒有去碰阿磊的衣服,等到太陽將我溼漉漉的衣服曬的半乾,然後將手一遍一遍的洗,洗的手指都皺起來了,纔敢去碰那件白襯衫。
我蹲在小溪邊,不停的搓洗着被弄髒的襯衫袖子,等到黑色的污漬完全不見了,然後走了很遠,找了一個乾淨的樹枝將衣服晾着。
我在村裡人結束工作前回家,通常這個時候母親會準備一點吃的,讓我先吃,然後我再去躲起來。
但是這一天我回家,發現屋子裡沒人,我在村子裡賺了一圈又一圈,也沒發現母親,母親是一個不喜歡出門的人,通常不是在屋子裡,就是在屋子周圍,怎麼會突然不見了呢?
我急得不行,村長的老婆正從我身邊走過。
我忙抓住她問道,“阿嬸,你看到我媽了?”
村長的老婆瞅了我好幾眼,這才認出了我,“哦~原來是李瘸子家的啊,呵呵。”現在想來,她當時的語氣別提多嘲諷了。
“你那個婊-子媽啊?你還找她幹什麼,說不定在哪家被男人幹着呢,可快活了,都不想回家了。”
村長的老婆又呵呵笑了兩聲,扭着發福的屁股走遠了。
這一天,直到晚上天黑我都沒看到母親回家,再加上金花也不在了,金花媽不讓我再住在他們家的狗窩裡,我帶着那條髒兮兮的小被子縮在自己家的屋檐後。
李瘸子回來的很晚,一進門我就聽到了他的摔門聲,然後是他砸東西的聲音,還有扯着喉嚨的叫罵聲。
“臭婊-子,在家被人艹還不夠,竟然還送上門去找人艹!狗孃養的,要是回來老子不弄死你!”
我聽着他罵罵咧咧的聲音直到後半夜才睡過去。
第二天,我先去後山看了看衣服,還乾乾淨淨、完完整整的晾着,這才放下了心
我知道那個考古隊的人都會在村長家睡午覺,阿磊也會在,他就住在最裡面的那個房間裡。
所以等過了午飯時間,我就像捧着一個寶貝一樣的捧着襯衫,想送回去給阿磊。
偷偷摸摸的走進村長家,我敲了好幾次房門,可是都沒聽到阿磊的聲音,難道他不在嗎?
原本興奮的心情一下子就低落了,我失望的離開,路過其中一個房間的時候,聽到有痛苦的呻-吟聲從裡面傳出來。
這聲音是我熟悉的,是母親!
對於母親一夜未歸的擔心,我忘記了母親的警告,打開了那一道禁忌之門。
透過一個小小的門縫,我看到房間裡坐着一個頭發有些花白的老人,之前我見過他,他就是考古隊的領隊,別人都畢恭畢敬的叫他“沈教授”。
而此刻,他分開的雙腿間跪着一個渾身赤赤-裸的女人,女人背對着我,白皙的背部上纏着一圈又一圈的紅繩子,繩子很細,都嵌入了女人的皮肉中。
女人的頭一動一動的,不知道在幹什麼。
難道這個女人是我的母親?
我正遲疑的時候,身後的衣領被人拎了起來,把我往後抓着。
“啊——”我掙扎地叫出了聲,那個人卻快速的捂住了我的嘴。
房間裡的孫教授和女人還是聽到了聲音,雙雙轉過頭來。
我被身後的人抱着離開,但是仍然看到了女人轉過來的側臉。
她,就是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