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熟悉鄭旦的脾性, 知道她恐怕是代其他人格受過,那一夜託夢給獄卒的, 應當是西施。
就像他自己說的, 他並不覺得西施這麼做有什麼可以指摘的。在很多時候, 讓自己存活下去, 或是讓自己活得更好一點,是人的本能。危機來臨時,相信很多人都會選擇運用自己的優勢, 想辦法讓自己擺脫困境。
而且石詠相信, 西施所代表的,只是人性中的一部分, 她不應割裂出來, 更應該與鄭旦組合起來一起看。有時候人性就是複雜的,有一部分是軟弱的, 另一部分則可能格外頑強。更多時候, 類似西施所做的反應, 可能只是人們心中一閃而過的念頭,腦海裡的一個聲音而已。
不說別的,單隻說西子這個歷史人物, 她身負復國使命, 入吳宮邀寵,勢必處處兇險,步步驚心,若是人物的個性如“鄭旦”一般剛硬耿直, 而不能隨機應變,或是不能忍受屈辱、放下身段,她在吳宮裡早就被吃得連骨頭也不剩了。
然而話說回來,若是少了鄭旦的個性,入了吳宮之後,便終日只想着及時保命,處處以自己爲先,拋卻身上所揹負的使命,也忘卻心中的理想,那麼歷史上恐怕也就沒有後來勾踐滅吳的故事了。
只有將“鄭旦”與“西施”這兩個人格合併起來看,這才組成了一個完整的西子,有血有肉,真實可信。
石詠這時已經將將來到西華門前了,他連忙小聲說:“鄭旦姐,我真的,全沒有責怪誰的意思。這件事是我自己做得不妥當,連帶旁人跟着受累,我纔是……該過意不去的那一個。鄭旦姐千萬別放在心上。”
石詠可是他們研究院裡脾氣最好的男生,遇事勇於做自我批評。
“這事兒,今日待我下衙了之後,咱們再說吧!”石詠實在沒法兒在進了西華門之後還這麼“自言自語”。
鄭旦“唉”的一聲,只得應了。
石詠繼續往西華門內走,心中卻閃過一個念頭:趨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可是一旦事情落到自己頭上,他卻還是盼着有個人能夠站在自己身邊,陪自己一起扛過去。
石詠一進畫工處,同僚們全都擡起頭,向石詠行注目禮。石詠低頭四下望望,沒覺得衣衫冠帶哪裡出錯啊,又伸手去摸臉,也覺得沒有異樣。
這時候唐英上前,伸手拍了拍石詠的肩膀,說:“茂行,大家這是都聽說了你得了那隻藤箱的故事,都盼着能一飽眼福呢!”
原來順天府那樁案子,早已在京城裡傳開了。旁人對石詠得了趙老爺子一箱子畫兒的事褒貶不一,有些人盛讚石詠憐老惜弱,偶然遇上的路人,竟也能毫無保留地傾盡所有,幫扶老人,所以趙老爺子送他一箱子書畫,是他應得的;也有些人說得挺酸,覺得石詠心機深沉,所作所爲就是爲了謀老爺子的書畫。若是他真的全然無私,爲什麼不把那一箱子書畫都還給老爺子呢?就算老爺子不收,老爺子還有親族子女,他們可以代老爺子收下啊。
輿論紛紛,石詠也有所耳聞。
然而畫工處這裡卻不一樣,沒人關心順天府的案子,所有人都殷殷期盼:“茂行,什麼時候將那一箱書畫帶來,讓大家都開開眼!”
石詠摸着後腦憨笑,點頭道:“好啊!”他心想,果然是搞藝術的,大家想得都差不多。
畫工們便轟然叫了一聲好,一起期待了一陣,隨後便自己去忙活。
這時候造辦處的郎中賀元思過來,拉着石詠噓寒問暖一陣。這位賀郎中臉上堆着笑,暗地裡卻直嘀咕。
這一次石詠在順天府纏上了官非,賀郎中原本想要看笑話的,可是八貝勒胤禩卻將他叫了去,仔細問過石詠的事,包括人品如何,平日裡如何行事等等。賀郎中聽着胤禩口中多少有招攬納賢之意,忍不住有點兒嫉妒,心裡發酸,覺得這小子運氣實在是太好,在人前各種露臉,各種引人矚目。
豈料石詠露臉的事情還在後頭。
石詠剛送走賀郎中,想坐下來整理一下手中差事的時候,十六阿哥胤祿板着臉,揹着手,來到畫工處門口,不客氣地說:“石詠,出來!”
石詠趕緊來見胤祿,他還記得當初這一位的吩咐,說讓他在順天府折騰折騰,好讓十六阿哥有好戲好看的。只不知道,這次十六阿哥看戲看得可滿意。
“見過十六爺!”石詠行了一禮,胤祿卻湊近他,輕輕說:“你有點兒準備,隨爺去見駕!”
“見駕?”石詠吃了一驚。
康熙要見他?
“皇上又有自鳴鐘壞了要修?”石詠好奇得很,心想修自鳴鐘,這不是他的強項啊!
“爺怎麼知道?”胤祿摒不住,笑罵了一句,心裡卻知道這件事兒對石詠來說未必會是好事兒。
他當下將石詠從畫工處所在的慈寧宮側茶房裡帶出來,轉一個彎,卻沒往乾清宮去,而是去了慈寧宮。
胤祿向候在門口的內侍總管魏珠使了個眼色,說:“魏公公,我造辦處屬下的委署主事石詠已經帶到。”他又低聲補了一句,“請公公照應一二,若有什麼,請儘量遞個消息。”
一隻小小的荷包,已經無聲無息地遞到了魏珠袖子裡。
石詠則聽見慈寧宮中隱隱傳出女眷說話的聲音,他當即目不斜視,微微垂首,立在胤祿身後,臉上卻沒有什麼緊張的神情。胤祿一回頭,見到這傻小子這副模樣,心裡忍不住想要罵上一句:君前奏對,你這小子難道不怕麼?
石詠則完全沒有意識到此去面聖,會有什麼兇險。此刻身在慈寧宮前,石詠感覺就像是他以前所在研究院的院長突然找他來問話一樣,他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研究員,可也並不怵這個:領導問話,就有什麼說什麼唄!
於是十六阿哥目送石詠被魏珠帶進慈寧宮,帶去了一間偏殿。胤祿知道,宮中女眷到慈寧宮中,陪着太后說笑,一向都是在慈寧宮正殿。而偏殿這邊有一間書房,則是康熙皇帝過來探視太后之時,用來稍歇的地方。
魏珠帶着石詠進了偏殿一側暖閣改成的書房,低聲提點:“行禮!”
石詠一怔,趕緊行了大禮,口稱“萬歲”。若是沒有魏珠提醒,他鐵定是想不到這個的。
康熙皇帝此時坐在炕沿兒,面前的炕桌上擺着兩本,一本是江寧織造送上來的《織品名錄》,江寧織造頭一回給京中進上這樣的名錄,將冊子做得端的是花團錦簇。而旁邊一本,也是裝幀精美,與江寧織造的名錄相比不遑多讓。
康熙見石詠進來,竟然難得的心情還算不錯。
那天他曾經微服前往順天府,旁聽了那一樁“叩閽”案,曾經親耳聽見眼前的這名小吏不計回報地出面幫扶一位素不相識的老人。
“看起來不像是個沽名釣譽之徒。”康熙見的人多了,見了石詠眼神清澈,心裡暗暗這樣想。他即位以來,一向弘揚孝道,膝下那麼多兒子們,在“孝”這一個字上都是不敢含糊的。只是經過上次的事兒,康熙卻越發覺得膩味,他弄不清這些兒子們的“孝順”,究竟只是迎合上意,還是真的從心眼裡愛戴他這個皇阿瑪。
只不過,眼下一碼歸一碼,康熙傳石詠來,卻是要給他找麻煩的。
“將這個拿下去給他看!”康熙叫過魏珠。
魏珠應了,將皇帝所指的那本江寧織造送來的《織品名錄》雙手取了,遞到石詠面前。
石詠此刻正在暗中腹誹,康熙竟然沒叫起,他一直到現在都還跪在地上。可是魏珠一旦將那本又大又厚的冊子放到他面前,石詠立即忘了這茬兒,全部注意力都轉到這本《名錄》上。
“咦,江南陸大人,竟然……也做出來了?”石詠的聲音裡有點兒驚喜。
康熙眉毛直挑,心想:什麼叫“也”做出來了?內務府轄下供應皇家之物,難道不該是天下獨此一份,民間不得輕易效仿麼?
須知皇家用度,自有定例與法度,而且等級森嚴。供應皇家之物,分爲“制式”與“非制式”,制式之物有嚴格的規定,皇帝用什麼,親王用什麼……一點兒都不能錯。非制式之物在民間的確可以通用,可是內務府中向有成例,頭一次貢入宮中的新奇物事,在得到宮中的許可之前,不得隨意在民間先行使用。
織金所的名錄與江寧織造的名錄同一時間面世,這就有點兒犯忌諱了。
石詠若是此刻能聽見康熙的心聲,只怕會直接評價兩個字:“狹隘!”
可是他此刻聽不見,因此當康熙問起的時候,石詠便帶着歡欣回答道:“二月裡卑職造訪江寧織造的時候,曾向陸文貴陸大人提過一句,做一本這樣的‘織物名錄’,方便管理花色,也方便統計點算,當時陸大人未置可否,卑職還以爲陸大人對這個提議不敢興趣。沒想到,陸大人真的做出來了。”
他一面翻動那本冊子,一面嘖嘖地讚歎:“做得好生精細……”
“每件織品的信息登記得也很完整!”
“裝幀很精美,翻閱很便利!”
康熙坐在炕沿上,已經到口邊的話也都氣得縮回去了:原本想着是要將這小子喚來訓斥一頓的,怎麼對方竟然開開心心地看了起來,而且還各種好評。他以爲他是誰啊?
康熙黑了臉,魏珠看在眼裡,神色不變,心裡暗暗替石詠捏了把汗。
“那織金所的這個冊子,也是你想出來的嘍?”康熙隨手提起織金所的名錄,本想親手擲到石詠面前,無奈那厚厚一本太重了,只能交給魏珠,讓他再次放置在石詠面前。
石詠點點頭,應道:“是,是卑職想出來的。”
“你可知,內務府供應皇家之物,先在民間出現了,這是多犯忌諱的事兒。”康熙看石詠實在不上道兒,只能自己黑着臉點醒他一回。
石詠吃了一驚,這才明白爲什麼對面炕上這位老人,透着一副惱怒至極的樣子,竟然是爲了這個。
他本來可以辯解,他將這個點子告訴陸文貴的時候,根本沒想到對方真的會採納他的主意。可是話一到口邊,石詠卻改了主意,他老老實實地說:“卑職不知,是卑職錯了!”
先老老實實自我批評吧!
康熙見他絲毫不爲自己辯解,直承己過,心裡稍微舒坦了一點。
“這做‘名錄’的主意,你是怎麼想出來的?”康熙隨口問起,“太后很喜歡。”
“回皇上話,”石詠斟酌着往下說,“當日卑職在江寧織造,與陸文貴大人、賀元思大人一道檢驗萬壽節的貢物,光一匹一匹的樣料就擺了滿滿一屋子。每檢驗一種樣料,要在樣料和庫房那裡跑兩個來回。卑職就想起,卑職就想起了……”
他當然不能說這是從後世的博物館裡學來的古代織物登記與保管流程,只能硬着頭皮瞎編。
“……想起了卑職的寡母平日喜歡收集繡花樣子,都夾在一本書裡,就算不做繡活,翻翻這些書裡的樣子,也覺得賞心悅目。卑職就想,爲何不幹錯做一本冊子,能將所有的衣料匯納其中,既便利,又美觀,只要翻一翻,就可以看到江寧織造所產的所有面料,也可以存檔留底,豈不好?卑職便生了這個念頭,向陸文貴大人一提……”
“回京之後,你私下與人合夥做生意,就乾脆命人按自己所想,將東西做出來,在市面上發售,是也不是?”康熙冷哼了一聲,怒氣頗重。
豈知這回石詠不做自我批評了,卻揚起臉搖頭道:“不,不是這樣……”
“這不是卑職的生意,只是卑職要當差,無暇陪伴家中寡母,生怕母親日長無聊,再加上母親平素喜歡這些女紅衣料,卑職想爲母親解悶,纔想請母親去相熟的布莊指點一二……”
康熙聽了一怔:怕母親無聊?
遠處慈寧宮那裡有說笑聲傳來,然而康熙卻清楚得很,慈寧宮太后,本是草原上長大的科爾沁貴女,十六歲嫁入京中,卻年少守寡,如今已是守了幾十年……這世上,怕沒有別這樣的深宮更無聊的地方了。
“……在布莊那邊,卑職又捨不得母親總是去搬動那些沉重的布料,這纔想了這個法子,做了名錄出來,母親也可輕省些。後來見主顧們也喜歡,便索性多做些分送給主顧們。”
康熙早已遣人查過“織金所”的底細,自然知道石家在織金所沒有乾股,只有石大娘能分得一分紅利,而且那名錄是織金所免費附送的。因此硬要說石詠靠這個牟利,可能也有點兒牽強。
康熙聽見正殿那邊隱隱的,正是太后笑了幾聲,他心裡也覺得欣慰。他自然知道太后更喜歡織金所所制的名錄,覺得那上面的布料紋樣格外鮮活,比貢品織物少了好些規制與約束。其實他此前想將石詠叫來好生訓斥一頓,多少也有這個原因在裡面:一代帝王,在嫡母面前,也多多少少生了些嫉妒邀寵之心,太后竟然更喜歡宮外的東西,而不是內務府貢上來的,他這個當兒子的,這個坎兒有點兒過不去……
一旦想通了這一點,康熙的心情便舒暢了:既然這小子是哄母親的一把好手,那麼就也讓他來哄朕的母親開心唄!
可是表面上他卻依舊板着臉,緊緊地盯着石詠:“對家中寡母盡心盡力,關懷備至,固然是個誠孝之人,可是,誰告訴你,你在朕的造辦處裡當差,就能懈怠了?”
石詠一聽,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他怎麼就懈怠造辦處的差事了?
“是卑職錯了!”石詠趕緊又自我批評:可能是他前陣子忙於官司,的確將造辦處的活計給耽擱了。
“太后萬壽就在眼前,朕早先吩咐了胤祿,要你們造辦處呈一件別出心裁的壽禮獻給太后。胤祿說交代給了你!”
康熙竟然也有這樣一項,說謊話不打腹稿的天賦,而且見到石詠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樣,他心裡覺出一份莫名的快意。
“你若不想就此丟了造辦處的差事,就趕緊去準備!太后萬壽那日,若是沒有像樣的東西拿出手……哼!到時不止是你,連十六阿哥也……”
康熙不用多說什麼,他那份帝王威儀,和冷哼時透出的凌厲氣勢,就足夠震懾石詠了。
於是,少時石詠抹着額頭上的汗,由魏珠領着,出了慈寧宮,正見到胤祿團團轉地在慈寧宮外候着,見到石詠出來,胤祿快步上前,卻故意掩去了焦慮之色,笑謔着問道:“挨皇阿瑪罵的滋味怎麼樣?”
石詠無奈地向十六阿哥擡擡嘴角,心裡暗想:還能怎麼樣,當然是酸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