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對待書畫, 石詠是認真的。

對方說了,十兩銀子一幅, 他二話不說, 就當真去懷裡摸銀子。他原本準備淘換一兩件揚州漆器的, 可若是能得一幅板橋的字畫, 哪裡還用得着漆器?

鄭燮的同窗們原本也是說笑,十兩銀子又不是什麼小錢。可石詠聽了,竟真的同意了, 不少人心中都想:這怕不是個呆子?

石詠將懷裡的銀子掏出來, 放在手心裡,擡起頭, 在人羣中尋找鄭燮, 卻被人在肩頭拍了一記,正是鄭燮。他一臉肅然, 向方纔說話的人埋怨道:“俊才, 別開這等玩笑!”

說着, 鄭燮回過頭來,對石詠說:“兄臺莫要聽我這朋友胡說,區區拙作, 能入兄臺之眼, 已是欣慰……”

他有半句話憋在心裡,憋了半天終於說出口:“可難道閣下真覺得,拙作竟能值,竟能值……”

他是個讀書人, 銀錢俗物,有些說不出口,可是震驚之情,溢於言表——他平素也頗爲自己的一手畫技而驕傲,可那只是在同窗學子之間交流。眼下突然冒出個陌生的年輕人,認爲自己的畫作,隨便一幅,便能值十兩銀子。鄭燮難免暗自激動。

石詠卻隨意地點點頭,開口說:“當然值,太值了!”

他伸手隨意指着一幅墨竹,說:“此幅墨竹,神似坡公,多不亂,少不疏,勁瘦挺拔,與時下常見的蘭竹之作,大爲不同。閣下看似是繪眼中之竹,實在是繪心中之竹。”

旁人聽石詠竟然說出道道來了,多露出些驚奇。

然而最爲驚訝的,莫過於鄭燮本人。所謂“眼中之竹”、“心中之竹”的道理,他下筆的時候,也隱隱約約地也想到過,可是突然一下被石詠這麼直白地說了出來,鄭燮心裡也突然好似敞亮了,明白了些什麼,也更盼着石詠能接着說下去。

可是石詠卻隨即轉到了鄭燮牆上那一聯上:“閣下的字,更是不拘一格,不落窠臼。隸體‘八分書’,隸意濃厚,拙樸擴悍,被閣下融入行草,卻又蘊含了自由靈動之態,簡直妙絕。”

石詠說着,兀自揹着手,望着牆上一聯出神,全沒注意到旁人早已經聽得呆了。

良久,那名以“俊才”爲字的書生才尷尬地笑了笑:“這位小兄弟……兄臺,看來還真是個書畫的行家……我等眼拙,真是失敬了。”

他們此前不過是見石詠年輕,所以才肆無忌憚,隨便開開玩笑。可一旦石詠真的說出些名堂,他們反而都露怯了。

什麼隸體“八分書”,他們都沒怎麼聽說過。石詠說出來,還有人不信,可只消見到鄭燮一臉嚴肅的表情,便知這名看似平凡的少年全說中了——

這麼說,同窗鄭燮的書畫,還真值十兩銀子一幅?

當下就有人齊齊伸手,趕緊將自己事先挑中的書畫收起來,好生藏在袖子裡。

“這個……”鄭燮愣了半天,見石詠兀自在盯着牆上一聯,如癡如醉地欣賞着,便低聲問:“敢問兄臺在這揚州城中,居於何處?另有幾幅拙作,我想請兄臺點評一二。”

他這時拿出來的,多是應酬唱和之作,自然還另藏有幾幅自己極爲得意的。這會兒,鄭燮竟心裡癢癢的,非常想要拿出來給石詠看看,看他是個什麼意見,會不會也和自己想得一樣……

“閣下客氣了,我叫石詠,路過揚州,只逗留一兩日。若是閣下有功夫明日前來,那……那可就太好了!”

石詠也是興奮得不行。若是有這機會,能與大名鼎鼎的鄭板橋切磋一番書畫,觀賞他那些“壓箱底”的精品,那簡直……太棒了!

他伸手撓撓頭,問:“這……不影響閣下備考吧!”

鄭燮搖搖頭笑道:“若是這點兒功夫也需計較,那鄭某花時間在這書畫小道上,豈不是更大的罪過?”

石詠一想也是,再者美術史課本記得清清楚楚,鄭燮二十歲取中生員,他這隻蝴蝶翅膀即便再扇,也絕難扇出這麼大的變化。當下他將林家別院的地址留了,約好與鄭燮第二天上午相見。

豈料當晚,賀元思過來告知,他們的行程有些變化:原本打算隔一天渡江南下,先去江寧織造的,臨時改爲先順流而下,前往蘇州,造訪蘇州織造史家。從蘇州回來再往江寧過去。算來時間緊迫,爲趕在三月十八之前回京,賀元思已經決定跳過杭州織造這一站,屆時直接從江寧北上,途徑揚州回京。

這一變化令石詠心煩意亂。原本第二天早上鄭燮要造訪的,結果他們一行得趕緊上路了;原本他打算藉機會到杭州去尋訪一下與二嬸有關的舊事,結果杭州織造竟被跳過,就此不去了。

石詠鬱悶至極,有心想向賀元思吐一吐槽。賀元思卻也始終愁眉不展,大約這件事也並非他的本願,該是上頭有人發了話,賀元思才“不得不”如此罷了。

得知賀石兩人即將動身,林如海親自從林府過來,爲他二人踐行。

“早先聽聞大人抱恙,可是好些了?”賀元思見林如海一切如常,頗有些吃驚:這位林大人今日不是告病了麼?

林如海頗有些不好意思:“都因爲小女不放心的緣故……”

昨夜黛玉做主,請了廖大夫來給林如海診脈,竟診出是個症候,說是需要慢慢調理,方能免除後患。林如海依舊沒怎麼當回事,豈知今天早上一起,就聽說林府大管家已經到衙門去告了假,並且請了揚州好些知名的大夫來給自己“會診”。

林如海知道女兒是一片純孝,擔心自己的身子。她千里奔波,剛回到家中,就又要爲老父的身子骨擔憂。林如海自然不忍拂了愛女之意,只得安心候着,讓大夫們給自己診脈。

哪知道診病之後,這些大夫們衆口一詞,說是林如海早年肺經曾經受損,必須好生調理醫治,若是就這麼拖下去,遲早有一天要釀成大病。

林如海吃驚不已,記起早年迎娶賈敏未久,確實曾經得過一次風寒,纏綿半年左右,漸漸地自己好了。如今他才明白,當年舊疾其實根本未曾徹底痊癒,而是埋下了病根。

想起髮妻,林如海一時又念及獨女年幼,若是他再有什麼好歹,那黛玉便徹底成了孤苦無依、無人照拂的孤女。想到這裡,林如海出了一身冷汗,少不了將大夫所言一一記在心上,並親口允了黛玉,定當按醫囑保養,再不敢掉以輕心了。

此時此刻,林如海望着石詠:這一切改變,竟都是因這年輕小吏的一句話,纔會發生。此刻他望着石詠,心裡暗暗感激之餘,也覺得頗有些古怪。

可是石詠卻像完全不在意這事一樣,沒有半點異狀。林如海盯着他看了半天,也着實沒看出什麼端倪。

第二天,林家別院門前,石詠與賀元思別過林如海,準備循來時路往東關碼頭過去。

石詠一直盼着鄭燮能出現,至少可以向對方解釋一句,道個別。這邊賀元思已經大模大樣地上了轎,石詠還遲遲不肯上馬。

“石大人,石大人!”正在這時,林家別院門房遠遠地衝石詠伸手打招呼。

石詠循聲望去,見到一旁傻站着面如土色的鄭燮。

這鄭燮一路循着找過來,問了人才曉得是兩淮巡鹽御史的別院,又問起石詠,林家門房馬上就招呼了一聲“石大人”。

鄭燮壓根兒沒想到,昨日賞識他書畫的年輕人,竟然有官職在身,而且受到兩淮鹽政的禮遇。想到對方如此年輕,鄭燮徹底被唬住了,愣着說不出話來,直到石詠趕到跟前,纔想起要行禮:“那個……學生鄭燮見過……石大人!”

石詠趕緊搖手:“我不是什麼大人,就是在京裡當差而已。”

他只不過是僥倖找到了一份工作而已,又不是正經科舉出仕的,真當不起鄭燮自居“學生”。

“真對不住,昨兒下午還不知道今天要走的,竟是沒工夫品評鄭兄的大作了。”石詠一邊說,一邊滿臉的惋惜。

鄭燮自然看得出石詠這話說的真心,一咬牙,從袖子裡取出一卷事先卷好的字畫,遞到石詠手中:“難得世上有兄臺這樣的人,賞識鄭某的字畫,鄭某又豈敢藏私?”

“這三幅,算是鄭某得意的三幅墨竹,有兩幅題了詩句在上面,原本今天帶來,是想聽一聽兄臺的點評的。如今兄臺既有公務在身,鄭某便將這三幅贈與兄臺。若日後有緣再遇,鄭某還望兄臺能多多指點!”

鄭燮說的是心裡話。

昨日在飯鋪裡,石詠只說了那麼幾句,鄭燮就覺得石詠的每個字都敲在自己心坎兒上。雖然石詠說得都是好話,可是他言語神態裡卻好似還有一些意猶未盡,似乎鄭燮的畫作與書法都還有改進的空間,偏生石詠只是點到爲止,誇了一通之後,就閉口不再多說了。

鄭燮卻不是那等只聽得進好話的人。他滿心都是一個念頭,覺得石詠能夠指點迷津,讓他在書畫一途上能更進一步,所以今日早早地趕過來,正好碰上石詠隨賀元思啓程。

在石詠這邊,他昨日看待鄭燮的字畫和牆上那一聯,確實能看出鄭燮的功力還未到,這些與他後來技藝爐火純青時的作品相較,確實有些不足。可這些石詠當然不會說,畢竟對方只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石詠對這位未來的大書畫家,不吝溢美之詞,只盼着對方能信心滿滿,就這樣畫下去。

如今,當鄭燮真的將三幅得意之作遞到石詠手中的時候,石詠嚇了一跳,連連推辭,只說不敢當。但是鄭燮卻堅持不肯,一定要贈與石詠,只說:“字可以再寫,畫可以再畫,只是錯過了兄臺,便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見,鄭某心中唯有‘可惜’二字而已。”

石詠聽他這樣說,不好再堅辭,只能收下。他隨即又開口:“鄭兄且放心應試,我這人沒什麼特長,看人卻是準的。鄭兄今年這童生試,必定取中!”

鄭燮聽他這樣說,趕緊謝了石詠吉言,石詠重複了兩遍“必中”,突然想起來,“先生若是有機會進京,一定不要忘了來我家中坐坐。”接着便將他在椿樹衚衕的地址告訴了鄭燮。

那邊賀元思的長隨已經過來催促,石詠不得不上馬了,他望着鄭燮,殷殷拜別,不忘了低聲說一句:“鄭兄必將名揚天下的,只盼千萬勿忘初心纔好!”

鄭燮聽了一怔,待要再問的時候,石詠已經翻身上馬,向鄭燮揚手,“再見了!”

他也盼着自己能多給這位板橋先生多一些勉勵,可是他除了知道鄭燮今年必能取中秀才之外,也知道他將會半生潦倒,半生不順,真困窘時,只能以賣畫爲生,將他心愛的畫作明碼標價,大幅幾錢,中幅幾錢,條幅對聯幾錢,扇子斗方幾錢……

可也正是這樣的經歷,才塑造了鄭板橋這麼一個堅貞正直、高雅豪邁的人,堪比他筆下蒼勁有力的墨竹。

所以石詠纔會感慨萬千,以至於當着鄭燮的面,說出了“勿忘初心”這四個字。

作別鄭燮,石詠帶着他那三幅書畫來到東關碼頭登船。在船上,石詠鋪開那三幅畫,正在沉思之際,賀元思進來,瞅見這三幅墨寶,以爲是石詠畫的,開口就誇。待石詠解釋了是偶遇的一名童生所做,賀元思便失了興致,說:“還是那些設色的花鳥更好看些吧!”

說畢賀元思就出艙走了。只留石詠一個在後艙,心中想:設色花鳥,固然花團錦簇,只可惜,與這水墨蘭竹,境界不可同日而語。

賀元思這時若是開口向石詠討要這畫,石詠恐怕不得不割愛,分賀元思一幅。這下倒好,石詠光明正大地一人獨吞了,當下小心地將鄭燮的畫收起,和他沿路畫的“插畫”們,都都放在一處。

從揚州出發,過瓜洲渡,沿江順流而下到蘇州,不過兩三天的功夫。

這兩天裡,石詠一人在艙房裡趕着將他在揚州的見聞都畫下來,心無旁騖,頗不寂寞。

而那位賀郎中卻始終長吁短嘆,不知在鬱悶什麼。

快到蘇州之前,賀元思將石詠請到前艙去,要與他商議一下“公務”。

說實話,石詠也納悶得緊。早先十六阿哥胤祿告訴過他,這次南下,不過是讓他代自己去看看江南風物,回去之後一一向他稟報就行。可是這次下江南造訪三大織造,監辦萬壽節的貢品,畢竟是一趟“公差”——這監辦貢品,到底有什麼可“監辦”的呢?

“坐!”賀元思請石詠在前艙坐下,命隨侍的小廝奉上清茶。待小廝退下,賀元思便關上了艙門,神秘兮兮地向石詠開口詢問:

“對這趟差事有什麼看法?”

石詠睜大了眼,衝上司一拱手:“正要向大人請教!”

賀元思丟過來的球,又被石詠踢了回去。

“略過杭州織造一事,你……沒什麼意見吧!”賀元思看似溫煦地問。

——怎麼沒意見?意見可大了!

石詠在心裡暗暗腹誹,臉上分毫不敢露,只能點頭:“卑職聽大人吩咐便是。”

“本官的考慮,也是爲了緊着重要的事情先辦了。”賀元思見石詠恭順,不免也順了口氣,挺了挺胸。“至於這次杭州織造的貢物,他們必定不敢怠慢,是一早就準備妥當了的。”

石詠點點頭,卻知貓膩就在這裡。

他們此行,名義上是監辦貢物。可是眼下已經進了二月,三月十八就是萬壽節,該準備的若是還沒準備好,可就來不及送上京了。他們這時候才下江南“監辦”,抵個什麼用?

待到賀元思的話說出來,石詠多少心中有數,知道這次南下,應該只是走個過場,只要地方上處理事情不出大紕漏,這就行了。

只聽賀元思繼續說:“江南三大織造,你知道是做什麼的麼?”

石詠伸手撓撓頭,問:“難道不是專門造辦御用織品的地方麼?”

江南三大織造,顧名思義,地處江南,專門製造宮廷御用和官用各類紡織品。上至皇帝身上的龍袍,下到官員身上的補子,都是江南織造局的能工巧匠們用織機一點點織出來的。

除了織造局的本職之外,石詠倒是還曾聽說過,這負責監管三大織造的主官,曹、李、孫三家……不不不,換到這個時空則變成了賈、史、王三家,名曰織造,實際上是皇帝的親信和耳目。三家都曾不間斷地向宮中呈遞密摺,奏報江南地方上的各種信息,其中極大部分是關於雨水、收成、米價、疫病、民情、官吏的名聲等等1;據傳三大織造還曾受命籠絡江南的文人士子。因此這織造之職,看似不顯,但卻是真正的帝王心腹。

這也解釋了爲什麼賈府與史家都有顯赫爵位在身,這爵位,和他們兩家內務府包衣的身份,其實略有些不般配。只是賈家已經擡旗,便沒什麼了;史家沒有擡旗,就顯得比較尷尬。

石詠在賀元思面前,卻什麼也不敢露出來,只撿那最淺顯的答了。

“你不知道,任蘇州織造的史侯,那可是真正得聖眷的,一門兩侯!”

賀元思見石詠“什麼都不懂”,當即放下身段,向他細細解釋。

“史家老太君當年是皇上保姆,先保齡侯實是聖上的奶兄弟。如今聖上身邊,最得寵的王嬪娘娘,則是老侯爺的舅表妹。2”

“皇上是個最念舊情的,所以老侯爺過世之後,二老爺史鼐未降等襲了保齡侯之位,三老爺史鼎則得了個忠靖侯的爵位。如今二老爺任着蘇州織造,三老爺掌管江南通政司,都是‘要緊’的職位!”

賀元思拐彎抹角地向石詠灌輸,三大織造,絕沒有他所知的那麼簡單。

石詠裝傻,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史家大老爺呢?怎麼沒襲爵?”

賀元思閒閒地嘆了一口氣:“大老爺七年之前已經過世了。”

石詠當即連連點頭,做出一副明白了的樣子。

到了史家這邊,設定也與原著保持一致。史家大老爺,也就是那位史湘雲小姐的父親,早早地就過世了。史家由老二老三襲了爵。

可是說了這麼多,與他們前來此處,監辦貢物的差事有什麼關係麼?

賀元思接着說:“其實老侯爺過世之時,兩位老爺襲爵之事,八爺曾在京中斡旋,出了很大的力。甚至你我這趟差事,出京之前,八爺也是打了招呼的:差事若是做得好,你我辛苦之餘,少不了能得點兒好處。”

石詠聽了,心中雪亮。

南下行程突變,顯然和背後“打過招呼”的“八爺”脫不了干係。說不定賀元思跳過杭州不去,也是和杭州織造王子騰始終不肯站隊有關。

說到後來,這賀元思話裡話外,都是在誇八爺好,八爺待人寬厚,當得起一個“賢”字。

石詠暗自尋思,賀元思這話的意思,到底是打算拉攏自己,幫着“八爺”在江南做點兒事兒;還是要他對這賀郎中在江南的所作所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然而甭管這位“八爺”,在賀郎中口中有多麼“賢”,要石詠去站隊,給他一百個膽子也是不會敢的。

因此,待到賀元思費了好一番說辭,口乾舌燥地說完,擡手飲茶的時候,石詠依舊像是百思不得其解,十分鄭重其事地向賀元思開口:

“請問賀大人……”

“八爺是誰?”

賀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