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消息, 聽說好友石詠也在,那李衛就顛兒顛兒地過來, 還帶着幾個衙役, 將織造局團團圍住, 從松江與太倉遠道而來的工匠們一起被堵在了織造局裡。織造局裡同時還保留了他們的罪證:一部被砸壞了的“甄霓”織機。
被逮着了個正着, 松江與太倉的工匠們卻沒有半點的悔過之意。被人堵在織造院裡,反而氣咻咻地叫囂個不休:“到底哪個妖婦叫做‘甄霓’?趕緊出來一見!”
此刻李衛帶來的人都趕到了,兩頭一堵, 殺威棒一亮, 一聲“威武”喝起,前來鬧市的工匠們登時慫了, 噼裡啪啦地往地面上跪, 口口聲聲地道:“大人那!草民們冤枉那!”
新任浙江巡撫李衛官架子十足,踱着方步邁進織造局的機房, 身後跟着王子騰與石詠, 甄霓她們這一批女匠人也在。
“進織造局打砸織機, 被人逮了個現行,還有臉說冤枉?”李衛一點兒臉子都不給,直接命手下的衙役過來, 要將這些從松江、太倉等地遠道而來的匠人直接帶回巡撫衙門, 枷一頓打發了了事。
“啓稟大人,草民們真的冤枉,草民們也並非全不曉事,織造局裡標上記號的織機我們碰都沒碰, 我們打砸的,真是那些妖婦搗騰出來,害人的織機那!”領頭鬧事的一名工匠名叫鄭大,膽子也真大,衝着李衛大聲嚷嚷。
李衛一下子來了興致,笑道:“害人的織機?這本官倒孤陋寡聞了,這織機不就是用來織布的,怎麼就還就能害人了?”
這時候立在石詠身後的甄霓往前踏上了一步,大大方方地對李衛說:“巡撫大人,這件事,由民女代爲向您解釋吧!”
甄霓是一介姑娘打扮,明眸皓齒,青春氣息洋溢,叫那幾名前來鬧事的工匠見了,也忍不住一呆。豈料甄霓自報家門:“大人,民女就是甄霓。”
旁人聽見了,一起大聲鼓譟起來,什麼賤人妖女之類都罵出了口。
石詠見這羣工匠實在是不上道兒,當即皺着眉,道:“各位,你們都有母親妻女,都留點口德吧。再者這織機到底是女人先製出來的,還是男人制出來的,又有什麼區別?最後還不是以織出來的布匹說話?”
他好歹穿着官袍,說出來的話有幾分力道,鄭大等人便止住了不再叫囂亂罵。
甄霓卻毫不介意那些詆譭,甚至連看都不看那些工匠一眼,自顧自向李衛與石詠等人解釋:“好教大人得知,是民女與這些同伴們一起研製出了這些新的織機……”
石詠在一旁聽甄霓聲音清脆,娓娓道來,這才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原來甄霓她們發明的紡織機對於幾處織造的織錦、緙絲之類的高級絲織品沒有太大的影響,影響最大的,反而是松江、太倉一帶專事棉紡織,生產布匹的尋常工匠。在杭州這裡新織機尚未推廣開,但這些新織機的樣式已經流傳到那些傳統的棉紡織中心,並在那裡開始被人使用。
一副新織機可以同時紡十六錠棉紗,而黃道婆當年發明的織機,一次則可以同時紡三錠棉紗,這兩種織機的效率不可同日而語。由於市面上有人開始使用新織機,導致棉紗的價格先跌了下來。而松江有不少紡織大戶,只要有線就能紡織,便大肆收購棉紗,導致棉布的價格也開始穩中趨降。
這樣價格“雙降”的格局,立即擠佔了小織戶的利潤空間。因此這些織戶心生怨氣,而且將氣撒在了這出現的新織機上。但是松江一帶使用新織機的織戶只將責任推到杭州織造局頭上,說這織機就叫做“甄霓紡織機”,是織造局一個叫甄霓的姑娘先製出來的,若沒有她製出這樣的機器,他們也不會隨意使用。
一方怒氣沖天,一方又推卸責任,再加上一點點地域之見,足以讓松江、太倉一帶的織戶將近來的“噩運”怪到了浙江這裡。於是乎纔有了這些工匠們遠道而來,攻擊織造局,但卻只是將尚未被織造局大範圍使用的“甄霓紡織機”給砸毀了。
石詠一面聽,一面想:織機砸毀了,只要人還在,就能再造。但若是天下的工匠們都如此狹隘,這技術就沒法兒進步了。
所以當甄霓把話一一說清,然後帶着忿忿不平的目光,望着對面前來鬧事的工匠的時候,石詠往前踏上了一步,問:“你們,說說看,這織機究竟有什麼壞處,讓你們對一件物事如此深惡痛絕?”
養移體,居移氣,石詠看着年紀雖輕,但是此刻身上穿着官袍,自有一種凜然威儀。他說出的話,工匠們不敢違拗,左右看看。登時有個工匠大着膽子開口:“這織機紡出來的棉紗,比尋常織布機所用的棉紗要細一點點,織出來的布因此要稀疏一點,顯得輕薄,不夠厚密,做夏布固然可以,但若是要做成色好的冬布,就不能夠了。”
石詠聽了他說的話,點點頭,道:“說得在理!”說着轉頭望着甄霓等人,“若是織機確實有這個缺陷,你們當琢磨對策,想想應當怎麼解決纔是。”
甄霓等人相互望望,立即明白了,石詠是要她們解決織機目前存在的問題,而不是就此將織機一概否定。
對面工匠卻同樣以爲石詠是幫着他們說話的,當下鄭大高聲道:“是這個理兒呀大人,她們做出來的織機,令市面上紗價下跌,布價也下跌,我們這些小民們眼看連餬口都難了,這難道不是害人是什麼?”
豈料石詠聽了這話,臉一板,說:“本官這下可明白了,感情你們純是因爲你們自己的產量低,織出來的布又買不上好價錢,所以才說這新織機是害人的東西。你們說這話的時候,要臉不要?”
“讓本官來告訴你們一件事。本官早先剛剛處理了一樁洋人與織造局的糾紛。涉事的洋人,見了甄霓紡織機的先進,偷偷繪製了新織機的樣子,想要帶回本國去,結果被織造局的工匠們攔住了。”
石詠這時候提高了聲音,道:“你們看看洋人,洋人見到了這樣的工具,頭一個想到的是什麼?是學習!而你們呢?你們想到的竟然只是打砸毀壞,說實話,我若是海外來的洋人,見了你們這一副做派,我就只有竊喜的份兒!”
“工匠們,我也知道你們生活不易,餬口不易,可是這樣提高效率的工具,你們不使用,遲早旁人會使用。你們今日砸了新織機,抱着舊織機過活,可是你們不進步,旁人會進步。待到將來洋人帶着大量便宜至極的棉布傾銷過來的時候,你們拿什麼與洋人抗衡,就用你們的舊織機嗎?”
他這一番話喊出來,對面的工匠都變了臉色,相互看看,不知該說什麼纔好。反倒是立在石詠身後的甄霓等女匠人,聽見這話,便相互握住了雙手,暗自給自己打氣。
石詠的心思很簡單,眼下各國都處在工業革命前夕的黑夜裡,距離黎明只有一步之遙。生產效率的提高是遲早的事兒,既然競爭遲早要到來,那麼早來不如遲來。
“好,你們在反反覆覆地埋怨棉紗的價格下跌,棉布的價格下跌。可是我想問問你們,你們都別把自己當成是布匠織工,你們只把自己當成是尋常百姓——這布價便宜了,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呀!”
石詠這一聲,將一衆工匠全都問愣了,傻站在那裡,一個字都說不出。半天,突然有個人期期艾艾地說:“自……自然是好事——”
鄭大帶着頭掉過臉去看說話的那人,那人雖然心裡發毛,語聲顫抖,可到底還是大着膽子說:“我有一個家貧的鄰居,平素買不起布匹,做不了衣衫,一家人出門沒幾件衣裳是不露腚的,所以只能輪流出門。”
“對,他說得很對!”石詠朝那說話的人微微頷首,以示鼓勵:“是這個理兒。你們松江‘天下布倉’,出產的布都是好布,可是說到底,這世上還有那麼多人根本就買不起布,穿不起衣。我看各位穿得都挺體面,你們能從松江到這杭州來,想必都不是手上缺銀子的主兒,那麼,你們誰有這個立場,能對本官說上一句——‘布價便宜了不是一件好事?’”
石詠說畢,織造局裡雅雀無聲,沒有一個人能接下這句話。只有李衛這個老狐狸,一面聽,一面在石詠身後偷偷笑了出來。
“當然了,本官也承認,你們以舊織機織出來的布匹,細密厚實,質量過硬。本官想說的是,只要你們產的布真是好布,買主不會眼瞎,在價格上一定會與其他的布有差別。這個你們大可以放心。”石詠的話又軟乎了些,鄭大帶同追隨他的工匠們便一起鬆了一口大氣。
“可是,等到新織機也能織出與舊織機一樣質量的布匹那時候,你們又該怎麼辦呢?”
石詠冷不丁追問了一句,對面工匠的笑容登時在臉上又凝住,領頭的鄭大則張大了口根本合不上,幾十號人,驚疑不定,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也有些人往甄霓那裡看過去,甄霓她們那些女匠人則齊齊地挺直了脊背,表情堅毅,似乎在說,她們一定能夠繼續改良新織機。鄭大等人立即又緊張起來。
看起來,這傳統技術,不改良不提升,是決計不行了。
“當然了,等到各位都能以更高的效率,又快又好地製出更多的棉布。我們官府自然也不能坐視。”石詠話鋒一轉,卻又轉了回來,“本官奉旨南下,這次是專門爲了考察寧波的海關與海貿港口的。將來各位的出產,在滿足了國內各處的需求之後,我們也會幫助諸位通過海貿,將產品行銷海外。不會令諸位的貨品在域內競爭導致一味價跌。各位,你們明白了嗎?”
鄭大等人彼此望望,片刻後一起跪下來向石詠行禮:“青天大老爺,您這可是幫了我們的大忙了!”
李衛在石詠背後,早就暗暗笑得肚子生疼。他眼見着石詠又是拉又是打,打一回又拉一回,反覆幾次之後,鄭大等人早已懵圈,旁的一概都想不起,只能乖乖地被石詠牽着鼻子走,聽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眼下鄭大等人老實了,李衛卻接上了他以前的話茬兒:“可是諸位,雖然本官能諒解你們的心情,但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各位雖然是遠道而來我們浙江是客,可是各位打砸了杭州織造局裡的織機,好歹也算個事兒。你們說,本官該如何處置你們纔好?”
鄭大此刻早已被石詠教訓得沒脾氣了,垂頭喪氣地說:“大人,這事兒是草民們做下的,草民們願意認罰,願意聽從大人發落。”
李衛便讓石詠,說此事既是石大人說服衆人的,便由石大人處置就是了。石詠則將雙方都看了看,開口道:“既是如此,損失既在甄姑娘這一邊,到底怎麼個罰法兒,便由甄姑娘來決定吧!”
甄霓聽見這個,感激地看了看石詠,道:“多謝大人!”
她瀟灑地一伸手,將垂落在左肩的麻花辮朝背後一甩,大大方方地站在人前,望着鄭大。早先鄭大對這羣女娘們本有千般不屑,此時盡去了,反而生出些不可小覷之心。
“各位砸毀了我們的織機,我們看在石大人爲你們說話的份兒上,可以不計較錢財的損失,但是我們要留幾個人下來,幫着我們一起重新再造一臺織機起來。”
她的話還未說完,李衛與石詠已經在她身後齊齊叫了一聲好,王子騰則還什麼都未反應過來。
“我的意思是,我們要請幾位熟悉棉紗仿製的工匠,幫我們一起重造新的織機,幫助我們克服此前棉紗過細,織出來的布過疏的缺點。”甄霓說出她的想法,然後伸手一指:“那一位,早先指出織機缺陷的工匠,我們請你在此逗留幾日,協助我們。”
被甄霓挑中的工匠,面上登時流露出幾分疑慮,往鄭大那裡看過去。甄霓便說:“到時新織機造出來,我們免費送你一臺!”
那名工匠一聽,臉色立馬不同,馬上出列站到甄霓左手邊,將頭揚得高高的,也不再管鄭大如何想了。甄霓便又問:“還有誰想留下來的?”
鄭大身後,幾十名工匠刷刷地舉起了手,還有的高聲道:“甄姑娘,我來,我來!”這會兒他們早已忘了以前曾對甄霓出言不遜,罵過她“賤人妖女”了。聽着石詠描繪過的前景,肖想着新織機能給他們帶來的益處,這些人一起高高伸出手,巴不得甄霓將他們挑中。
鄭大面如土色,實在是沒想到自己這方陣營瓦解得這麼快,而他自己也突然生出想法:眼前這個姑娘,太厲害,太懂得順勢而進,拿捏人心了。這麼厲害的女娃娃,究竟是什麼人教出來的?
處理完織造局的這一處糾紛,李衛將石詠請到巡撫衙門去做客。兩人提起織工們的事,李衛少不了恭維石詠:“不過隻言片語,便立即化解這干戈於無形。茂行你厲害得很那!”
石詠反過來恭維李衛:“又玠你也不賴啊!我出的每一招你都看得真真的,換你在我的位置上,你也一定能做得到的不是麼?”
李衛搖搖頭,肅然道:“不……我恐怕沒有你看得那麼遠,而且你是在聽說了這織機之後,立即就想到了那麼遠,這實在,不能不令我滿心敬佩。”
李衛這麼說,石詠反倒沒法兒接口了,他能一下子想得那麼遠,實在是因爲,杭州織造局的新織機,名字就叫“甄霓紡織機”呀。
兩人談談說說,李衛又將口風轉到了甄霓身上,對石詠說:“我見那甄霓姑娘,相貌既美,談吐得體,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茂行,你不會……對她有意思吧!”
石詠一聽,趕緊搖手,說:“她出自揚州林家女學,昔日林大人與我有半師之誼,女學山長是拙荊的舊友,這些女學生,統統都比我矮了一輩……等等,又玠,你問這話,意思是……”
他已經聽出端倪了,李衛故意問石詠有沒有意思,其實是自己已經先有了意思。
石詠便道:“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李衛早有妻室,此刻問起甄霓,應當是想納個小星。但是按照石詠的理解,林家女學出來的女孩子,輕易不會委身於人,成爲妾室。再說了,當日他在織造局見到的那個甄霓,不僅能夠自食其力,還能帶同其他姐妹們一道,鑽研新的紡織技術,對市場亦有敏銳的判斷。這樣的女孩子,嫁人成家,尋個歸宿絕不會是她們人生的終點,她們還會有更遠大的理想,能做更多的事。
所以石詠對李衛這份心思完全不看好。
李衛卻不信,乾脆說:“茂行,這樣,咱們來打個賭。你這不是要去寧波麼?我倆就賭你去寧波回到杭州之前,我能不能納了甄霓。若是賭輸了,我要你贈我一件你所藏最得意的字畫,反之一樣。怎麼樣?”
石詠當然同意:“不過,你可得願賭服輸,旁人不願意,你可不能牛不喝水強按頭!”
李衛當即應下:“這是自然,我這也是盼着家宅和睦,且我內宅裡有個助力。自然一切以甄霓姑娘的意願爲準。你且看我在你去的這幾日裡,能不能追到人家便是。”
石詠與李衛一言爲定,他便踏上了去寧波的水路。
在寧波石詠收穫頗豐,寧波幾處優良的天然港條件非常好,正式成爲通商口岸之後,有不少外國商船停泊於此。而寧波背靠蘇浙兩省、魚米之鄉,物產極其豐富,再加上運輸便利,不少海商都覺得到此也是有利可圖的。
但更令石詠覺得欣慰的,是寧波一帶,不少沿海居民開始加入到海貿的隊伍中,開始成爲遠洋海商。石詠自然明白這其中的意義:只有這樣,才能掌握海貿的主動權,將想要出口的商品銷售出去,想要進口的產品買回來。若是海商全是洋人,進口出口全憑他們自覺,海關只能被動調控,那便沒法兒在海貿上佔據主動權。
眼下浙江沿海這一帶海貿的唯一問題,便是時有倭寇騷擾海疆,船民們自發組織的抵抗力量與他們頻頻交手。因爲浙江巡撫李衛目前就負責沿海防倭,這件事情正好交給李衛。
石詠在寧波轉了一圈,已經有一篇七千字的小論文寫完先交到京中去,並且還醞釀了個三萬字的大論文準備回京了以後再呈交廷議。
他在寧波收穫滿滿,但是掐指一算,中秋節回京已經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只得去了家信,告訴如英他們,自己大約十月初方能抵京,然後便再回杭州,去看看他與李衛的那個賭約到底如何了。
再在巡撫衙門見到李衛的時候,李衛直接拿了一副仇十洲的《雙豔圖》贈給石詠,同時無奈地笑着搖頭,道:“甘拜下風,甘拜下風!”
石詠一見李衛這副樣子,忍不住好奇,將李衛向甄霓求親的前後經過一氣兒都問了,問完之後少不了大笑。李衛自然也難免是一副又好笑又尷尬的表情。
原來李衛向甄霓求親,想納她爲妾,被甄霓直接婉拒,說她眼下實在沒有嫁人的心思,如今她只想將織機的事情好好辦妥,浙江製出了最現今的織機,巡撫大人的臉上難道不也有光麼。而李衛所贈的一應聘禮,也都被甄霓退了回去,說她實在不缺這些。
更要命的是,甄霓竟不知通過什麼渠道認得了李衛夫人,在短短的時間內便與李衛夫人處得極好,李衛夫人一定要認甄霓做乾女兒,還掏了體己銀子資助甄霓研製紡織機。
這認了乾女兒之後,李衛還有什麼臉面來納人家?
“你不懂,這世上好不容易有個姑娘站出來,說她再也不願仰人鼻息地過日子,要按自己的心意過活。所以像我們這樣做不到,也沒膽子去做的婦道人家,自然是心癢癢地想看看,世上是否真有這樣的人能過上這樣的日子。”李衛夫人對自家丈夫這樣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