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詠在南書房看見年羹堯的這個筆誤時, 一時也是震驚,心想:怎麼這麼不小心?
督撫大員上書, 多是由身邊幕僚擬出文字, 然後由官員本人謄抄之後上表。“朝乾夕惕”這四個字, 若純按字面意思解釋, 便是早起勤奮,晚間謹慎,泛指從早到晚都勤奮而謹慎, 乃是互文的用法。這個詞倒裝原本不會更改本意, 甚至有時爲了修辭與押韻,會特意將這個詞倒裝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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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問題出在, 這是在向皇帝上表, 將“夕”字擱在“朝”字之前,“惕”字擱在“乾”字之前, 便彷彿在說雍正是在晚間謹慎綢繆之後, 再在白天行光明正大之事, 足以讓雍正不舒服。再加上原出處易經裡便是“朝乾夕惕”的順序,雍正便極爲不痛快。
雍正也自有一套道理,他說年羹堯本來不是一個辦事粗心的人, 這次是故意不願把“朝乾夕惕”四個字歸屬於雍正自己, 並認爲這是年羹堯“自恃己功,顯露不敬之意”的表現。
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雍正對年羹堯的不滿已經憋了好一陣。早在正月底,雍正已經罷了四川巡撫孟逢時的官職, 相反,重慶知府蔡鋌官復原職,回去上任。孟逢時在康熙朝就一直是年羹堯的私人。此外,川陝及全國官場也多有調整,年羹堯的親信甘肅巡撫胡期恆已經被革職,署理四川提督納泰被調回京。此前年羹堯向吏部提出的升官與補缺人選,也被全部“凍結”,一個也不採納。
更有甚者,雍正命兩江總督查弼納查繼任蘇州織造胡鳳翬。早先胡鳳翬一手查抄了史侯府,令史鼐史鼎兄弟身敗名裂。如今自己竟也落得一樣的下場,被查出不少虧空,被雍正勒令填補,並且追究胡鳳翬的責任。
如今,則終於輪到年羹堯本人了。
這一場官場風暴來得又急又猛,三月,聖諭發出,命解除年羹堯川陝總督職,命他交出撫遠大將軍印,調任杭州將軍。而大將嶽鍾琪則領撫遠大將軍印,代替年羹堯領兵。
年羹堯失去大將軍權柄,調任杭州將軍,這無異給了京中官場一個明確的信號,年羹堯已經不再是那個威風八面的大將軍,也不再是君臣知遇之時,那個雍正不知怎麼才疼愛才好的寵臣。
待聖諭一下,石詠知道,皇帝這明顯就是在等着有人上書彈劾年羹堯。
可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率先向年羹堯發難的,竟然會是順天府尹,賈雨村。
賈雨村彈劾杭州將軍年羹堯共六樁大罪,欺罔、狂悖、專擅、忌刻、貪婪、侵佔,其中貪婪與侵佔兩條,都與石家那“一捧雪”和扇子的案件有些關係。
石詠在南書房見到賈雨村的上疏時,臉色蒼白,心裡幾乎有個聲音在狂喊:這廝是在賊喊捉賊呀!
明明是賈雨村將石家藏有秘寶的消息告訴了年羹堯,並且鼓動年羹堯以“私藏”“逾矩”之類的罪名告發石詠,並指示步軍統領副使將石詠軟禁,並企圖抄沒石家。這些明明都是賈雨村指示的,可是到了這個時候,也正是賈雨村跳出來,毫不猶豫地將髒水全潑在了年羹堯頭上……
好心機、好手段、好快的反應——可偏生此時此刻石詠根本沒辦法跳出來指責賈雨村什麼。石詠心裡非常清楚,雍正此刻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清算年羹堯,正等着人跳出來告發。賈雨村也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做了這個率先出首的。
石詠知道:賈雨村這是活生生踩着年羹堯往上爬呀。
然而賈雨村告發年羹堯之後,朝中彈劾年羹堯的人並沒有變得更多。不知爲何,很多人都在一路觀望,謹慎處之。石詠忍不住懷疑,究竟是什麼阻擋了百官按照雍正皇帝的心意上書檢舉年羹堯的熱情。
——結論竟是錦官坊。
石詠的二伯慶德帶着一臉憂慮前來找石詠訴苦:“茂行,你說我這是該怎麼辦?到底用什麼法子才能將錦官坊那本冊子上的名字刪去?如今但凡在錦官坊裡買過蜀錦的人都慌了。”
石詠驚了:“二伯,怎麼,您上次那兩千兩,還……”
慶德哭喪着臉,道:“這不原本就想着自己吃個啞巴虧,花了這麼些銀子,旁人看不上,我又能怎麼着,可是這,可是這……你說這不就是留了個把柄在年大將軍手裡麼?”
石詠恍然大悟:原來竟是錦官坊,錦官坊那本冊子裡記載着所有官員向年羹堯行賄、請託的所有證據。即便雍正已經率先發難,賈雨村也率先告發,但凡與年羹堯有過一點點往來的官員們也不敢隨意跟風——畢竟有把柄掌握在人家手裡呀。
他望着可憐巴巴的慶德,心想,爲什麼這位二伯總是來找自己善後。
慶德旁的不擅長,看人心思倒也很準,當下險些沒哭出聲:“大侄子,二伯不找你,又還能找誰……”
石詠:得得得!他再不好言安慰幾句,只怕這慶德要當場落淚。
“二伯,你眼下一定要穩住,穩住啊!我來想辦法!”石詠只能這麼說,“若是當真有人問起,您就強調當初就是看那錦官坊的蜀錦好看,太好看了,爲了弘揚傳統文化,支持手工業發展,您就真金白銀地買了兩匹回來……”
慶德心想:……我傻呀!兩千兩買兩匹蜀錦。
可是他除此之外,又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石詠又道:“您這陣子禮部的差事,一定要認認真真辦好了,千萬不能再出半點岔子。若是旁人問起,您也一定要說您在禮部這個位置上辦差辦得舒心又順手,沒有挪窩兒的打算。”
慶德:……
他謀缺謀了這麼多年,就是想謀個禮部之外的差事。可是如今又有什麼辦法?只能硬着頭皮在眼下的這個位置上不挪窩了唄。
“好侄子,你一定要幫幫二伯,一定要幫二伯,將錦官坊那本冊子上二伯的名字去掉!”慶德幾乎說出了所有曾經去錦官坊走動的官員們的心聲。
石詠卻心知,石家與孟氏那裡勢同水火,若是石家出面請孟氏將冊子上慶德的名字去掉,只有將事情弄得更糟。而如今,孟逢時已經被革職查辦,而孟氏手上那本冊子,恐怕是孟氏最後的護身符,她一定對此慎之又慎,絕不會輕易示人,越是如此,便越發難辦。
石詠頭疼得緊。
五月中,年羹堯帶着一百名親兵趕到了杭州。
說來這杭州將軍的官職,也並不小,從一品,實權雖不及總督,但地位比總督還高。所以年羹堯抵達杭州的時候排場也一點兒不小,直接命浙江總督1出城迎接。
於是,杭州涌金門前便出現這樣一幕。浙江總督以下,本省官員聚在涌金門前列隊等候,大約等了大半日,年羹堯才帶人姍姍來遲。待到年羹堯奔到近前,勒住馬繮,浙江總督便帶着官員們上前笑臉相迎,
這時年羹堯依舊未下馬,反倒是緊緊追隨年羹堯的一名親兵,此刻從馬背上縱身跳下來,迅速奔到年羹堯腳邊,瞬間跪倒,伏在年羹堯坐騎一側。
年羹堯翻身下馬,踏着那名親兵的脊背,硬生生將人當了馬凳,踩着下了馬,見到浙江總督,到底還是放軟了身段,面上帶上了幾分矜持的笑容,道:“有勞大人久候。”
這浙江總督卻在心裡嘀咕,這份排場,根本就還是那個號稱“西北王”的年大將軍麼!
只是浙江總督與年羹堯素無瓜葛,自忖沒必要將這事兒落井下石,便也沒再理會,自去將年羹堯請入杭州城中相見。
然而就在幾日之後,年羹堯進入杭州城的情形已經如實報到了京中。密報上將年羹堯的一舉一動描繪得惟妙惟肖,南書房中幾名臣子聽來,有如親見。更何況石詠當年是親眼見過年羹堯六十年那一次回京的,腦海之中更是有畫面栩栩如生。
豈料除了年羹堯入杭州城時的盛況之外,還有更過分的。年羹堯與他那一百名親兵之外,隨後緩緩抵達杭州的,還有年羹堯的僕從、年羹堯的廚子、年羹堯的女人……拉拉雜雜一大隊,花了好幾日纔在杭州將軍府裡安頓下來。
“他倒是日子過得風流快活!”雍正明顯是恨上這一位了,“朕在宮中御膳,都從未超過六個熱菜!後宮妃嬪,四季衣衫的用量也減了一半,他倒好,大軍每年的軍費要數百萬兩,都供他去吃炒白菜了!”
南書房裡的人人人低頭,沒人敢吱聲。眼下看起來炒白菜這個梗,雍正可以再念叨十年。
“皇上請息怒!”這時候廉親王出列,悠哉悠哉地道,“年羹堯畢竟是國舅,如此做派,也並不奇怪。”
雍正伸手在御案上重重一拍,道:“他算是哪門子的國舅!”
“再說了,如今貴妃有恙,他還如此驕奢淫逸,哪兒有半點惦着兄妹手足之情的模樣?”雍正看起來還真是氣得不輕,“這個人,素性無情,如今想來,竟沒有半點人味兒。”
此刻雍正竟似滿腔怨懟,南書房裡則寂靜一片,衆臣子沒有一個人肯出聲,就怕觸了皇帝的黴頭。
石詠則偷眼去看廉親王,只見這一位面沉如水。然而石詠卻知道,杭州這些關於年羹堯的密報,是廉親王看過了之後命呈給雍正的——
當初捧殺也是他,如今踩一腳也是他。這不得不叫人懷疑,年羹堯能有今天,是否有廉親王本人在幕後暗中操作,暗中點撥。
石詠嘗試是否能從廉親王眼中看見得意,然而這一位確實真正全無表情,只木然望着座上的皇帝,無悲無喜。可越是這樣,石詠越覺得不對——如今八阿哥在京中完全被孤立,始作俑者便是雍正。八阿哥沒有可能對雍正感恩戴德,老老實實地做他的廉親王。這位只可能是暗中恨上了四哥,也恨上了一切助四哥登上大位的功臣。
想到這裡,石詠就覺得背後發寒。畢竟在世人看來,年羹堯的罪過都是因爲他自己恃功自傲,沒有人會去想是否有人在背後,四兩撥千斤地推着年羹堯與雍正,往那君臣決裂的結局一點點挪過去。
這時,雍正在南書房裡走來走去,反覆踱步,怒氣衝衝地道:“年羹堯這般驕縱,不法之事定是做過不少,朕……朕定要一樁樁嚴查。”
廉親王這時候便躬身道:“可是近來百官之中,除了順天府尹曾上書彈劾年羹堯之外,並無人出面指摘年羹堯的罪證,是否意味着,年羹堯本人並無大過……”
這一句話說得太假,連雍正本人都有些察覺,當下偏過頭,望着這個弟弟。甚至石詠都能聽見雍正的後槽牙在磨呀磨呀,最後道:“越是無人舉告,越是說明百官都有把柄在這年羹堯手裡。”
石詠也明白,越是無人舉告,就會令雍正越發心寒,覺得年羹堯功高震主,有此人在,百官噤聲,那皇帝的權威到哪裡去了。看來廉親王這又是狠狠地坑了年羹堯一把。
他這麼想着,眼光自然而然地瞄着廉親王,冷不丁廉親王也往他這裡看過來,石詠一嚇,趕緊將眼光避開。
年羹堯的事還未有個結果,朝中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五月下旬,太后病重,藥石無效,於慈寧宮病逝。至此康熙皇帝的四位皇后已經全部過世。太后奉安景陵之後,景陵便將就此封閉。
這消息一出,京中不少人爲十四阿哥感到惋惜。十四阿哥已經在景陵守陵守了二十五六七個月了,眼看康熙皇帝的孝期將滿,十四阿哥能從景陵出來,結果又趕上了太后孝期。不用想,十四阿哥是太后的親兒子,是守陵的不二人選。
守陵的安排一出,十四阿哥那裡立即又有怨言。然而他越是有怨言,便越是難以討好。爲太后守孝乃是爲人子的孝道,更何況此前曾有傳言,早年間太后重病一次,正是被十四阿哥氣的。
這一次便又是廉親王出面,去景陵探視一回十四阿哥。十四阿哥那裡便終於漸漸回心轉意,安生下來,再也不鬧着要回京了。漸漸的,京裡風頭轉向,誇讚十四阿哥“純孝”的人多了起來。
太后喪儀繁複無比,誠親王允祉、怡親王允祥、廉親王允禩等親王以下,奉恩將軍以上,民公侯伯以下四品官以上官員,皆需朝夕三次齊集舉哀。皇帝本人也輟朝數日,在慈寧宮哭靈。因此內務府與禮部諸人的工作量巨大,幾乎忙得站不住腳。即便如此,禮部也有不少官員因爲 “儀仗草率”而受到雍正皇帝的斥責。
禮部唯一表現尚可,得到嘉獎的官員,不是別個,正是慶德。慶德牢記此前侄子的指點,在這種場合只管盡心盡力地辦差,努力令旁人覺得他兢兢業業於禮部的差事,沒有半點想謀缺離開的心思。
豈料這便歪打正着,旁人草率的時候他不懈怠,這便得了雍正皇帝的嘉獎。慶德一下子受寵若驚,心裡得意了個不住,原本一向不喜的禮部諸般瑣屑小事也都看得順眼起來,辦事越發謹慎周到——
這可是他慶德頭一回,因爲差事辦得好而直接受到皇帝的嘉獎。
石詠將這些都看在眼裡,爲慶德暗暗感到高興。可是沒過兩天,慶德又哭喪着臉來找石詠:“大侄子,你二伯這可是,這可是要倒黴了!”
原來,孟逢時被免官,年羹堯降職之後,京裡的蜀錦鋪子“錦官坊”也承受了不小的壓力。有些人沒得到官職的,去錦官坊大鬧,要求退款;而其餘人大多像慶德一樣,也不敢得罪孟氏,只是軟語相求,想讓孟氏將那冊子上的記錄消去:畢竟孟逢時只是免官,沒有問罪,而年羹堯也只是降職,人家依舊是從一品的杭州將軍。
可是孟氏卻表現出無比的剛硬,言辭拒絕退款,畢竟錢最後都到了年羹堯手裡,她想退也退不出來;至於那本冊子,孟氏則放出話來,若是被逼得急了,大家就一拍兩散,她直接把那冊子送到官府去,好教世人都看看他們這些“好官”的嘴臉。
慶德無比鬱悶,對石詠說:“你二伯這纔剛剛有了點兒出息,回頭真的教孟氏將那冊子抖了出去,你二伯豈不冤死了,兩千兩,就兩千兩啊!”這兩千兩竟成慶德永遠抹不去的污點,他此刻早已悔得要命,偏生又沒有後悔藥吃,萬般無計之下,來求石詠。
石詠聞言大驚:“二伯,你再說一遍,那孟氏真的這麼說,直接將冊子送到官府去?”
孟氏確實是個有脾性的,但是在官場上,仗着“脾氣”正面硬剛未必便是聰明的做法。
慶德點點頭,茫然地問道:“詠哥兒,這究竟怎麼了?”
石詠當即帶着慶德衝出門去。錦官坊就在內城,與永順衚衕相距不遠。但還未到錦官坊,石詠與慶德都看得見那沖天而起的黑煙。
街道上有人高舉着鑼鼓,咣咣地敲着,高聲叫喊:“走水啦,走水啦!”
石詠與慶德一口氣奔到錦官坊門口,只見來來去去拖着水龍的救火隊已經大致將火勢控制住。自店鋪門口向內望,鋪子裡已經是一片焦黑,原先陳列在鋪子中各色名貴的蜀錦蜀繡盡數付之一炬。
這邊孟氏跌跌撞撞地來到鋪子門口,她鬢髮散亂,頭髮被燎得枯黃蜷曲,臉上盡是菸灰,身上一向一絲不苟的袍服此刻也都是污漬。
她立在鋪子門口,眼看着苦心經營的產業就這麼毀於一旦,再想想前路茫茫,再也見不着希望,孟氏登時悲從中來,雙膝一軟,跪倒在錦官坊門前,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
作者有話要說: 1浙江總督是雍正於雍正五年專門爲李衛所設的崗位,眼下杭州沒有總督,年羹堯要見總督得從福州把閩浙總督叫過來。這裡簡化處理,浙江總督提前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