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試頭一場考史論, 第二場考策論,第三場考經義。每場考三天, 期間考生的吃喝拉撒睡, 一應活動, 都在那數尺見方的號舍內進行。
待到號舍外炮響, 石喻坐在號舍內,接過試卷,匆匆一掃, 只見捲上五道題, 分別是關於朋黨、海禁、平戎、農商、財稅的。第一道題便是論朋黨,題目要求論的乃是君子之朋與小人之朋的區別。
近兩年石喻拜了朱軾爲師, 再也不是昔日那個只知刷題做八股的小考生了。再者他身邊不乏身居高位之人, 對朝中之事非常瞭解,因此知道新帝登基之後, 屢次提出反對朋黨, 並鮮明提出“朋黨最爲惡習”, 欲“將唐宋元明積染之習盡行洗滌”。這些,都是師父朱軾與師兄年熙曾經與石喻討論過的。
而他的大哥石詠,從未在石喻面前提過“朋黨”這兩個字, 但是他在朝中辦差爲政, 卻也是以實際行動表現出離“朋黨”二字遠遠的——當差這麼多年,與石詠要好的就只有那幾個朋友,且這些朋友除了上司之外,都與石詠在政務上沒有交集, 私下裡更是沒有暗中利益往來。石詠對石喻的影響,更是令石喻堅定了他的立論。
石喻腦子裡一面飛快地思索,一面將墨研好,提筆,想要在紙上寫下立論。然而下筆之前再讀一遍考題,石喻竟一時犯了難。“君子之朋”與“小人之朋”,出自宋歐陽修的《朋黨論》,其實是歐陽修在受政敵攻訐時爲“朋黨”辯護,所寫的一篇翻案文章。
歐陽修的觀點是朋黨有“君子之朋”與“小人之朋”的分別,君子因爲志同道合而結黨,小人則因爲利益一致而結黨,因此小人之朋乃是“僞朋”,君子之朋乃是“真朋”。因此,“爲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僞朋,用君子之真朋”,等於承認朋黨並美化朋黨,並且將“進賢退不肖”的責任推到了人君頭上。
但因爲歐陽修這篇《朋黨論》太過著名,且書中所論的“君子之朋”與“小人之朋”數百年來太過深入人心。一時石喻竟然懷疑起來,這一篇關於“朋黨”的史論,是不是根本是出題的主考與皇上意見相左,所以才以歐陽修的觀點爲出發點要求應試者立論。
石喻凝神沉思斟酌,時間過去不少,他紙上兀自一片空白,一字未動。有監臨從他面前經過,往石喻這裡溜了幾眼,扁扁嘴便又過去了。而坐在石喻對面一間號舍的考生已經奮筆疾書,刷刷地寫了幾頁紙的答卷。
石喻穩穩心神,乾脆先將這第一道史論放一放,從其他題目開始做。這五道題裡,石喻最有把握的是“海禁”題與“財稅”題。海禁題要求辯析明代海禁的利弊得失,這是他日常在家中聽大哥提起的話題;而財稅題要求探討唐代稅改,由“租庸調”改爲“兩稅制”的利弊得失,唐代的那次稅制改革石喻也時常聽老師朱軾提起,知道這與朝廷如今正在推行的“攤丁入畝”密切相關。
石喻當即低頭,奮筆疾書,很快將這兩道題的立論先行敲定,然後開始組織論點與論據,令這文章的骨架一點點豐滿起來。
待到他將這兩篇文章的架構完全敲定,已經是深夜,石喻見考場下發的蠟燭已經點去了一半,連忙熄了燭火。石喻將整個身體蜷縮在號舍中,準備歪一歪,睡上一會兒。畢竟這一場考試要持續三天,考程還未過半,他需要保持充沛的精力,才能撐到三天考試結束。
可是越是想睡,石喻越是睡不着,腦海裡飛快地轉着,卻是那道“朋黨”題。不知爲何,他想起了自家,想起了父親石宏武,想起了年羹堯與孟逢時,想起了他們曾經那樣不擇手段地拉攏旁人,結爲黨羽,並且不擇手段地打擊政敵,排擠異己,到最後聚攏在這些人身邊的,便只有趨炎附勢的阿諛之輩、或是有着共同利益的同謀者……石喻突然一翻身坐起來,也不點蠟,就這麼在幽暗中坐着,腦海中隱隱約約有個觀點越來越鮮明——
歐陽修的“君子朋黨論”,當真給天下帶來好處了嗎?
朋黨之興,固然始於歐陽修這樣的君子,可是到底不勝於小人。多少小人借“君子”之名黨同伐異,危害社稷生民,不滅不休。縱觀北宋一代,朋黨興盛於熙寧、元豐,並於元祐、紹聖年出現大範圍的黨爭,最終導致徽、欽之禍。這爲“朋黨”罩上一層遮羞布的“君子之朋”論,是否難辭其咎?
想到這裡,石喻再也躺不住了,索性坐起來,摸到火刀火石,‘嗒嗒’地點亮了蠟燭,再度研了些墨,開始奮筆疾書。
早在石喻打火點蠟燭的時候,監臨與主考就已經被驚動了。深夜裡的貢院,四下裡安靜,偶爾能聽見有人咳嗽、翻身。而石喻這一間號舍裡,卻點起燈火,在暗夜裡遠看去如一攏幽光,並伴着筆尖落在紙面上極輕微的沙沙聲,登時將監臨們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
有幾人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來到石喻所在的號舍跟前,然而石喻卻渾然不覺,筆下飛快,想要將腦海裡不斷涌現的觀點趕緊記下來。直到他將所有的論點與論據都想好,當即着手,準備將他的立論寫下來。只見石喻凝神沉思一陣,突然提筆,在紙上寫下:“聖人云,君子不黨。”這一行。
就在此刻,石喻突然聽見難抑激動的輕輕咳嗽聲。他猛地一擡頭,見到此前進龍門時見過的會試主考,正睜圓了眼盯着鋪在石喻面前的手稿。兩人視線一對上,主考難免有些尷尬,掉臉就走,慌亂之下,順帶踩到了監臨的腳。監臨吃痛,想叫又沒好意思叫出聲,回頭瞪了石喻一眼,跟着主考匆匆走掉了。
石喻:……
儘管有此一場小小的風波,石喻還是拿定了主意要做這個立論。他花了整整三日將所有的文章做完,等到一一謄清並檢查一遍錯字與避諱之處,確認無誤之後,才交了卷,準備出考場。
到這一刻,石喻纔想起,在過去的整整三日之間,他幾乎沒什麼機會惦記大哥石詠。可是到了要出場的時候,石喻纔想起,不曉得大哥忙完了他的差事沒有,有沒有功夫來接他——
若是石詠能來相見,石喻非常想告訴兄長,好些路他已經能一個人走了,好些困難他也有能力獨自面對,可是他還是希望能與大哥一道分享,完成一件事時候那小小的一點點成就與喜悅。
石喻踏出貢院的龍門,茫然地望着候在貢院外烏泱泱的人羣。他悶在號舍裡三天,早已習慣號舍內幽暗的光線。此刻貢院外陽光燦爛,石喻眯着眼,尋找大哥石詠的身影。
“在這裡,在這裡!”
人羣中忽然想起一個熟悉的聲音,石喻循聲望去,見是李壽,忍不住心裡又是一沉,心想大哥畢竟還是沒功夫來看他。
可仔細一看,卻見李壽是在向另外一個方向招呼。石喻循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見石詠穿着常服緊趕慢趕地奔過來,徑直來到貢院跟前,來到石喻面前,伸手拍拍石喻的肩膀,爽朗笑道:“喻哥兒,等急了沒?大哥總算是趕上了!”
石喻覺得此刻的陽光太刺眼,令他低下頭揉了揉眼。石詠卻在他面前背對他蹲下,道:“來,喻哥兒,大哥揹你一程。”
石喻卻已經不是昔年那個從考場中出來,會虛弱到沒法兒走路,需要大哥揹負的少年了。可是他依舊依戀石詠那個寬闊而堅強的脊背,再加上在貢院中耗了三日兩夜,的確耗盡了他絕大部分精力,此刻便沒與石詠客氣,伸胳膊勾住了石詠的脖子,石詠將弟弟穩穩地背起來,李壽在他們兄弟兩人面前分開人羣,徑直往石家停在遠處的車駕那裡過去。
石喻由石詠揹着,來到石家車駕那裡。石詠將石喻背上車,一揮手抹去額頭上的汗,道:“可見真是大人了,再過兩年,大哥就真背不動了。”
石喻趕緊從石詠背上爬下來,道:“大哥受累了!”
石詠笑道:“這有什麼?你在考場上悶這麼三天,你才真的受累了。怎麼樣,還記得大哥以前跟你說的麼,考試後要注意什麼?”
石喻登時笑了起來,點頭道:“不要對答案!”
其實到了會試,不再考簡單的八股,已經沒有什麼對答案的必要了,個人有個人的立論。但是石喻剛纔從貢院出來,一路上還是聽人談論,尤其是那道“朋黨”題,人人都在討論如何辨析這“君子之朋”與“小人之朋”。
石喻心想,他好像還真的另闢蹊徑,走了一條旁人都不走的路啊。
但是石詠一向教導過石喻,考完一場就不要再回想,應當儘可能地放鬆心神,準備下一場。這時候石喻說起“不要對答案”這五字真言,登時將史論這一場都拋在腦後。
他舒舒服服地坐在大車裡,轉臉看向石詠,只見石詠與幾日之前見過的無甚分別,只是下巴上胡茬濃重,似是好幾天沒能好好梳洗了。石喻便問:“大哥,你之前的差事,是不是總算忙完了?”
石詠笑着點頭:“是忙完了,不過,不瞞你說,大哥可不是去忙了一件差事,大哥其實也才通過了一場考試!”
石喻睜大眼:“考試?……大哥難道前幾日一直都在準備?”
石詠繼續笑道:“何止前幾日,爲了這場考試,大哥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準備了。”
在趕來貢院之前,石詠剛剛隨京中百官一起,將年羹堯年大將軍父子送出京。
在年羹堯出京返回西北之前,石詠已經在上書房讀到了雍正給年羹堯的一份諭旨,乃是張廷玉所擬,雍正看後,稍改了幾字,命給年羹堯發下去。石詠的“行走”職責未變,因此也看到了這份諭旨,見其中寫道:“凡人臣圖功易,成功難;成功易,守功難;守功易,終功難。若倚功造過,必致反恩爲仇,此從來人情常有者。1”
石詠便知雍正對年羹堯的態度已經轉變,已經由一味“君臣知遇”,漸漸轉爲曉諭告誡,警告年羹堯要慎重自持,不要挾功自恃,否則會“終功難”,難以作爲一名功臣而終其一生。
只是雍正目前尚且只是告誡,在外人看來,年羹堯依舊位極人臣,享受着世人難以想象的榮耀。
石詠知道,他石家的這一出“私匿前朝珍物”的案件,恐怕也是雍正轉變態度的原因之一。爲了這一刻,他隱忍許久,一再退讓,顯得毫無還手之力,爲的就是要麻痹對方,讓對方誤以爲自己當真如那“石呆子”一樣,只曉得一味護着家傳珍寶。
只有讓年羹堯親自將給石家安上的這個罪名向皇帝和盤托出,才能讓雍正看清年羹堯的本性,是多麼驕橫跋扈,不知收斂。而且石詠是不怕雍正知道這扇子的事——因爲早在他發現扇上的秘密之時,就已經將這個秘密通過十三阿哥,告知雍正與當時還在的康熙皇帝了。
石家的二十柄舊扇子,據說指向嚴嵩父子一部分財富,這部分財富在嚴嵩被徐階鬥倒之後便被隱匿,不見天日。但石詠以爲,這部分財富怕是嚴嵩父子搜刮的民脂民膏,既然取之於民便應用之於民,不是他一家一戶應當擁有並獨佔的。若是能將這部分寶藏取出,用於民生、河工、海堤、築路、賑濟,或是簡簡單單能夠蠲免一部分百姓的錢糧賦稅,也都是用在刀刃上。
當然石詠深心裡也明白,他這麼做,同時也是給自己這個“身懷異寶”的“三歲小兒”再多套上一個保護的光環而已。年羹堯與賈雨村絲毫不知上位者早已知道了扇子的真相,只一味要仗勢強奪,與石詠這個扇子所有者的“高風亮節”相比,自是大大落了下乘。
作者有話要說: 1引自《清史稿·年羹堯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