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十六阿哥自封莊親王以後, 依舊管着內務府,併兼任正黃旗與正藍旗的旗務。但是相比雍正對十三阿哥與十七阿哥的重用, 十六阿哥多少要退一步。

一來他本人性子使然, 不喜這麼熱切地抱人大腿, 二來他並非一早就站在雍親王身邊的“四爺黨”, 雍正對他這個兄弟雖然照顧,但是並未完全當做心腹。

石詠覺得十六阿哥這種態度沒毛病,自古人臣, 被重用了便要揹負重重壓力, 就如現今十三阿哥一樣。十六阿哥這樣疏淡的性子,往後退一步, 也沒什麼不好。但有一樣, 他的能力必須讓人清清楚楚地看到才行。所以這件事石詠打算拉着十六阿哥一起做。

“茂行,回頭你借錢的這個由頭, 打算用什麼?”十六阿哥好奇地問。

石詠想了想, 笑道:“自然是邀請百姓們前來投資‘國庫券’。”他早就想好了, 亟待發行的這種有價證券,必須得叫“國庫券”。

他早年所學與金融財政無甚關係,但是到此處以後接觸世情漸多, 後世的一些道理也就慢慢明白了, “國庫券”,不就是倚靠國庫,以國家信用背書還款,從而發行的一種債務憑證麼?

經過上次“織金所”的風波, 石詠已經大致能認定,在這個時空裡,皇家的信用是很管用的,皇帝金口玉言讓辦下去的產業,百姓們便都相信是一定能辦下去的。

“爺大致明白了!”十六阿哥坦然地說,“其實就跟織金所收那些女眷們的存銀差不多吧!”

石詠點點頭:“是有些像,也多少有些不同,等到卑職將整個條陳都做出來,您就明白了。”畢竟織金所存銀是民間自發的,章程並不明確,早年操作起來也沒有標準,但是發“國庫券”就不行了。

十六阿哥最愛聽這個,有人做事,他只要給意見就好。於是這一位登時倒轉扇柄,在自己掌心敲了敲,道:“好!爺就等着你的條陳。”

石詠應下,自回家中去推敲這“國庫券”發行的種種細節,只用了兩日的功夫,便將條陳做了出來,交給十六阿哥。十六阿哥將那條陳,也很興奮,只管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只見石詠首先給這“國庫券”定了性,是以國庫爲信用保障,利用民間閒散資金,併爲尋常百姓提供穩定、可靠的富裕資金投資渠道。因爲戶部管理着國庫,所以國庫券的發行應由戶部主導。

十六阿哥一見了便叫好,笑道:“這下那些老臣們便沒話好說了,也真虧了有你,向百姓借錢,你也偏偏說成是爲百姓着想。真有你的啊!”

石詠沒敢吱聲,伸手摸摸鼻子,心想:本來就是爲百姓着想啊。雖然他只是向百姓中較爲富裕的那些人羣籌錢,但若不是用這種方法,而是像以前歷朝歷代的皇帝一樣,國庫沒錢了直接加賦稅,那些貧苦百姓們豈不又被剝削一回?

其次,石詠提出了一個“專款專用”的概念,發行國庫券籌集到的資金,應當按照事先議定的用途,全部投放到需要的地方去,接收方接受戶部調集的款項時應對款項簽押並對錢款的使用負責。十六阿哥看到這裡,一面笑一面搖頭:“你這是絕了戶部的發財路啊!不過這樣也好,眼下是十三哥管着,以前老莊親王博果鐸那樣抽贏餘的做法旁人是決不再敢了。你再這樣一強調,旁人就更不敢了。”

接下來便是具體的發行方法。石詠的建議是,將這“國庫券”做成統一面額的票證,面額定爲五兩。十六阿哥見了有些吃驚:“石詠,這回你要籌四十五萬兩銀子,定爲五兩,你這發行登記的工作量得多大呀!爲什麼不索性將門檻定高一些,索性定個……一百兩?”

“十六爺,”石詠說,“您想想,咱們這回,是向百姓借銀子,還是向百官借銀子,向宗室公卿借銀子?再說了,面額是小了點兒,但是有人願意多出點銀子的,可以一次性多買幾張麼!”

十六阿哥有些明白了,點點頭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這些……國庫券,不賣給宗室,也不賣給官員富戶,其實是一種姿態,表示咱們還是爲民間尋常百姓着想,並不是在向有錢人借銀子。”

他深知龍椅上那位的傲性兒,如今雍正已經開始着手推行新政,“耗羨歸公”與“養廉銀子”這兩處,已經讓很多官員不滿,而雍正又命田文鏡在河南開始試行“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納糧一體辦差”,登時得罪了一大票人。此外再加上雍正對幾位兄弟手足的處置,又因爲“八賢王”本人的人望,導致宗室裡對雍正不滿的大有人在。因此雍正就是再缺錢,卻怎麼也不願向這些人低頭開口借銀子。

石詠擺出的這個“姿態”,恰恰符合雍正的這種心態——皇帝推行新政是爲了百姓,那麼也自然會有百姓支持。

十六阿哥咬咬牙,很想告訴石詠這件事的風險:若是短時間內籌不到這四十五萬兩,石詠看起來光明無限的仕途,可能就會從此完蛋。

十六阿哥欲言又止,但見石詠一副胸有成竹滿不在乎的模樣,心內稍安,便只管一氣兒往下看去,只見石詠的條陳上特別針對這頭一次國庫券發行,制定了很多細則。

例如,頭一次國庫券發行,建議期限爲三個月,也就是三個月之後,國庫贖回這些國庫券。國庫券的利率定爲月利一分八,這在市面上是一個不算太高的利率,但可以肯定的是,以五兩銀子這樣的小額出借,能得到月利一分八的利錢,市面上是絕對沒有的。此外,石詠建議由類似織金所這樣的地方承銷國庫券,因爲織金所這樣的買賣能夠接觸到很多手頭有些餘錢,又不知該投往何處的主顧。

十六阿哥便微閉上眼,將整個過程虛想了一遍,睜開眼問石詠:“三個月,會不會太短了?”

石詠當即道:“三個月到期之後,立即發第二期,第二期便可以發一年期的國庫券了。待到百姓們見着了這個的好,往後三年的五年的,乃至十年的,都會有人買。”

十六阿哥一下子明白了,興奮地雙掌一擊:“是這個理兒!”

石詠的理由很簡單,任何一樣新鮮事物,總有個試一試的過程。三個月是個很短的期限,所以很快能滿足百姓們嘗試一回的心理。三個月之後,真金白銀加上利錢全部還到他們手裡,百姓纔會真正對“國庫券”產生信任。三個月說長不長,比起一年三年五年,百姓更願意嘗試一下這三個月就能嚐到甜頭的機會,而三個月其實又不短,到時戶部鐵定已經將各省賦稅收上來,到時要兌付這國庫券,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茂行,來來來,爺現在渾身是勁兒,咱們該將這個章程再做細一點,做好一點,咱們想的可不止是眼下這一回,該是往後很多年裡,這一期一期的國庫券該怎麼發,怎麼用。將來不止是在京中,在全國都能將這個‘國庫券’發行下去。”十六阿哥一下子打起了精神,順着石詠提供的這個思路往下想。

十六阿哥這個狀態正中石詠的下懷,這一位長期管理內務府的錢糧,對戶部的財政也有了解,他本人又是個聰明的,一旦打起精神,各種主意便源源不斷而來,甚至想到了很多石詠原先未想到的方面,比如說這國庫券發行之後是否可以提前贖回,是否可以在民間相互轉讓,兌付時,戶部事先如何準備銀兩,又通過什麼渠道兌付銀兩……事無鉅細,竟都教十六阿哥想到了。

於是兩個人在一處,又將各種細節逐一敲定,隨即石詠主筆,十六阿哥潤色,兩人寫了一份厚厚的條陳出來。條陳做出來先拿給十三阿哥去看,十三阿哥一見到,又驚又喜,與十六阿哥和石詠商議了一陣,便直接捧了這條陳去養心殿見雍正皇帝。

雍正尤其喜歡厚的條陳,他一向認爲文章寫得越後,就越是臣子們下了功夫的。豈料十三阿哥捧來的這本厚條陳厚得超乎想象,雍正一面看,一面問:“這都是石詠那小子想出來麼?”

十三阿哥答:“大面兒上的主意是石詠想的,但是他一個人,哪兒能顧及方方面面?這裡多數細節都是允祿提出來,然後他們兩人一起商量着定的。”

聽說十六阿哥出了不少力,雍正心裡非常舒坦。十六阿哥這個幼弟自從他登位以來,雖然得了莊親王的鐵帽子之後感激涕零,可是辦起差事總是避重就輕,給人一種若即若離的感覺,叫人覺得親近不得。如今十六阿哥總算是表現出辦差理事的能力,雍正非常欣慰,點着頭道:“這個十六弟啊,感情是怪朕沒將正經差事交給他辦啊!也是,皇考在世時,對這個會理財的十六弟也是日常誇的。老十三,以後朕就多命十六弟常去戶部幫你!”

十三阿哥憑空想想十六阿哥那性子,心想這個十六弟真是被石詠這小子拖下水了。他又與雍正將條陳議過一遍,小心地問:“皇上,這次的軍餉,就讓他們按這條陳所述的去辦嗎?”

雍正一點頭:“辦!就按這個去辦!”他做了決斷,卻又無聲無息地嘆出一口氣:他面對皇考留下的爛攤子,又不願意加重百姓身上揹着的賦稅,除了這個辦法,又有什麼別的法子呢?

十六阿哥在內務府府署裡“啊啾”一聲,打個噴嚏,揉揉鼻子道:“又什麼人在念叨爺呢?”

他轉頭望向石詠,心裡有些沒把握,問:“茂行,你說,這次,頭一期四十五萬兩的‘國庫券’,咱們賣得出去嗎?”

石詠放下面前的文書,道:“應該……賣得出去吧!”

這一次四十五萬兩,專門用於軍餉開銷的“國庫券”,因爲是頭一次試點,所以只在京裡銷售。石詠在京裡設了四個銷售點,內城兩處,外城兩處,內城的銷售點是戶部衙門外和南新倉各一處,外城則選了前門一處和琉璃廠一處,即日起開始預售。前門那一處自然是織金所,琉璃廠那裡則拜託了松竹齋提供場地。松竹齋的白老闆本來就是十六阿哥的人,自然是一萬個沒問題。

但是內城這兩處,近幾日都是少有人問津。石詠知道這個“國庫券”是新鮮事物,這世上沒人買過,小戶人家心裡沒底,大戶人家則看不上,所以內城這兩處銷售點的冷清是可想而知的。

“要是實在不成,咱還有絕招可以祭出來!”石詠安慰十六阿哥。只不過他的絕招實在是登不上大雅之堂——若是實在沒人,他就打算僱人排隊,當托兒買國庫券,希望能帶起一股熱潮。

只是還沒到最後一刻,他並不打算用這種損招兒。

好在隨着預售期的漸漸結束,正式發售日的到來之前,南新倉那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國庫券也漸漸預訂出去幾千兩。而戶部衙門口竟然也陸陸續續訂出去幾百兩。石詠隨機找了個人問了問,答曰:“這裡不用排隊啊!”

石詠一聽便明白了,立即帶着十六阿哥出四九城,往前門處去。果然,見織金所門前派着長隊,織金所爲了這次銷售國庫券,另外請了兩個賬房來幫着登記,結果還是忙不過來,前來預約購買的人排隊排出老遠去。也就因爲這個,不少人聽說了在南新倉和戶部衙門那裡也一樣有銷售點,而且不排隊,這才轉到那兩處去預約登記。

十六阿哥裝作路人,隨意在織金所門前溜達。果然只聽伶牙俐齒的女掌櫃在向主顧們解說:“您這邊早點兒來預訂,絕對是明智之舉,否則到了正式銷售的那一天,您就看吧,且得一大早就來搶。您想想,您在我們織金所都還存了不少銀子呢,如今是戶部,是國庫啊!那信用還不得槓槓的!”

十六阿哥有點想笑,又莫名有點兒汗顏:這世上的百姓,還真是願意無條件地信任國庫的。他想想以前戶部衙門裡的那些蛀蟲,登時一陣慚愧。

“你問爲什麼國庫要籌錢,售賣這‘國庫券’,這簡單啊,皇上體恤咱們這些平頭百姓,手上但凡有點兒閒錢,誰不想錢生點兒錢,可咱手頭這點兒小本錢,往哪兒投旁人會要啊?”

登時有人接口,“這倒也是!”

“所以您瞅着,這國庫券爲啥就只有五兩銀子,沒有更高面額的了?皇上要是缺錢,伸手往那些皇親國戚那裡借不更簡單麼?哪兒那麼費事要一筆小錢一筆小錢的在民間籌?您這還看不明白嗎?”

十六阿哥險些笑出來,心想這掌櫃真是絕了,也虧了有這等把白的說成黑的掌櫃,這國庫券才能順利預訂出去。

“您手頭要是有閒錢,就多定些,月利一分八,不少了。”掌櫃勸道。

“不不不,我就定五兩,等到三個月我本利都到手了,往後我再多定些。”有主顧執意先拿五兩試試水。

掌櫃立即道:“行行行,咱們豐儉由人,絕不勉強。您後日正式發賣的時候,不用早起排隊,直接拿着銀子過來就成,不過一定得在未末之前來啊,否則定給您的這份就不留了。”掌櫃的交代了預售的注意事項。

十六阿哥一直在奇怪,爲啥石詠定了個“預售”的規矩,但現在他來織金所跟前轉了一圈,便依稀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