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馬國賢在暢春園的經歷並不算出奇:康熙帝當日在海子邊上受了風寒之後, 立即命那幾名懂醫書的傳教士傳入暢春園。馬國賢也一併去了,並曾有機會面謁康熙, 試圖爲他診病。
據馬國賢所說, 康熙那時雖病, 但是並不嚴重。幾名傳教士與御醫一起推薦了“斷食療法”, 也就是清清靜靜地餓幾天,待風寒過去,便好了。
但是康熙帝的病在十一月十二日突然惡化, 等到傳教士與御醫們發現不妥, 康熙已經病重。此時另有三名傳教士被傳進暢春園,已然是回天乏術。
馬國賢本人並沒有機會親歷康熙傳位的時候, 他被攔在清溪書屋外面。但可以肯定的是, 當晚暢春園裡一直不平靜,四處都是奔走呼號之聲, 園中值守之人面上都是不安惶惑之情, 因此馬國賢斷言:就算不曾有鴆毒弒君之事, 當晚曾有大變,這一點可以斷言。
石詠與這馬國賢認得不過兩個多月,算不上熟識, 對馬國賢的品行也不算有多瞭解。單聽他這番表述, 覺得也算是合理。但若僅僅是如此,馬國賢爲什麼要急急忙忙地回歐洲去呢?
他也是這般問馬國賢的,馬國賢便神神秘秘地摸出一本日記,說:“我們意大利人出過一位非常有名的, 叫做馬可波羅的,他曾經遊歷中國的土地,寫了一本行記,在我們那裡很風靡,人人都想造訪神秘的東方。而我,我也想把我的日記出版,讓我們那邊的人也見識一下東方最神秘的宮廷。”
他伸手拍拍自己那本日記的封皮,說:“我這本日記,出版商一定會喜歡!”
石詠點點頭,表示他知道馬可波羅。他心中暗想,畢竟世界各國人民都鍾情於王室秘聞,古今如一。馬國賢此舉,也算是迎合市場口味。
“馬國賢先生,我可以先看一看你的這本日記嗎?”石詠向馬國賢提出請求。
“詠大人,難道你可以閱讀我們傳教士的文字了?”馬國賢面露驚奇的表情,“我記得你上次還說有一本荷蘭文的小冊子,想向我請教的。”
石詠連頭都不帶擡的,望着馬國賢那本日記的封皮,說:“閣下的日記,是以拉丁文記載的吧!”
馬國賢驚奇地睜大了眼睛,雙手在空中揮舞,大聲說:“詠大人,您真的是個奇蹟,竟然認得拉丁文。”
然而石詠是不認得拉丁文的,他只是知道歐洲這個時代裡,拉丁文多作爲一種記錄與通信的文字使用,馬國賢是意大利人,用拉丁文記載見聞是可能性很高的事,結果就被他蒙對了。
石詠從馬國賢這裡“借”來他的日記之後,便去找了十七阿哥。如今石詠已經“官宣”升任了理藩院的侍郎,正在慢慢熟悉上手理藩院的各種事務,豈料他頭一件去尋十七阿哥的“難題”,便是去理藩院借個懂拉丁文的通譯。
理藩院的主要職能是管理本朝境內的少數民族,同時還負責對鄂羅斯的外交事務。對歐羅巴諸國的外交關係,尚未明確納入理藩院的職能範圍,但是理藩院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管着,懂拉丁文的通譯也確實有一名。
於是石詠借來那名拉丁文通譯,將馬國賢那本日記,自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初開始,一直到雍正元年的記錄,全部翻譯出來。譯出之後,石詠囑咐這名通譯守口如瓶,自己去尋十七阿哥,兩人看了譯稿之後,面面相覷。
原來這馬國賢,非但沒有按照他與石詠說的那樣,將他在暢春園所見證的實情記錄下來,反而添醬加醋,增加了很多異想天開的“細節”,比如,雍正在康熙病危的時候進了一碗蔘湯,進了蔘湯之後沒多久,康熙就駕崩了;十四阿哥回京的時候,在城門外被攔住並被綁縛送入宮中,他沿路高喊,大聲指責九門提督,說他是“一人承詔”等等。
總之,若是馬國賢這本日記流入歐洲,而且當真出版,成爲一本《清宮秘史》,恐怕那些沒影的傳言,就會變成是板上釘釘,雍正本人就算是滿身是嘴,也辯白不清了。
“我去將這馬國賢扣住,不允許他回國!”十七阿哥一拍桌子站起,義憤填膺地說。
石詠早就知道十七阿哥是個隱形的“四爺黨”,他支持雍正,遠比十六阿哥要堅定得多,所以此刻這一位也顯得格外的激憤。
“十七爺請稍安勿躁!”石詠趕緊提醒,“馬國賢是傳教士,有教廷庇佑,若是隨意將他扣留,怕是會引起不必要的紛爭。倒不如,先將這馬國賢觀察一陣,看他是自己突發奇想,還是有什麼別的人從旁指使。總之莫要打草驚蛇纔好!”
十七阿哥這時候冷靜了,便道:“難得你將這些也知道得清楚,你以前與教廷打過交道麼?”
石詠:當然沒有,他這就是“想當然爾”。
於是十七阿哥出面,安排了理藩院的人偷偷去盯着那馬國賢,過了幾日,探子回報,說是馬國賢這幾日頻繁出入輔國公阿布蘭與貝勒蘇努府上。
十七阿哥當即皺了眉,道:“蘇努倒也罷了,說是全家上下都信了天主教,但這阿布蘭……”
阿布蘭就是康熙五十四年那樁“礬書案”的主人公之一,是他檢舉揭發的普齊與太醫賀孟頫。然而這一位在“礬書案”之後異常明顯地靠向十四阿哥,曾經在十四阿哥康熙六十年那次回京時當衆跪迎,並且爲這位大將軍王撰寫碑文,歌功頌德,與十四阿哥結黨的嫌疑很明顯。
這下十七阿哥犯了愁,揹着手在理藩院裡走來走去,不時擡起眼,瞅瞅石詠,道:“茂行,怎麼我將你討了來,你竟然給我找了這麼一樁差事?”
石詠很平靜,說:“所幸馬國賢找上門來,要求發放傳教證明。否則咱們就這麼放他回國,到時鞭長莫及,那謠言一發不可收拾,可就不好了。”
十七阿哥心想也是,難怪幾個兄長總說石詠是一員“福將”,自己總算是見識到了。於是他也學聰明瞭,問石詠:“依你看,馬國賢這人應當如何解決?”
整個事情中,馬國賢是最麻煩的。他是教廷的人,清廷自從康熙朝始,就一直與教廷保持了穩定的關係,此時但凡一個處置不當,便可能引起朝廷與教廷的衝突與紛爭,並可能與如今歐羅巴若干個信奉天主教、但又與中華有着頻密貿易往來的國家反目。
石詠想了想,道:“輔國公阿布蘭與貝勒蘇努都不歸咱們管對不對?”
十七阿哥點頭:“對!”
“若是隻有一個馬國賢,那就好辦了!”石詠搓着手說。
果然不出石詠所料,京城中關於雍正得位“正”與“不正”的事,在十四阿哥回京之後,漸漸又被掀出來說了,當初對雍正即位後一系列措施心悅誠服,三呼萬歲的人,這時候也一樣能變了面孔,拉着旁人悄悄地說:“你聽說了麼……”
流言之可怕,便在於此。你若自辯,旁人認爲你心裡有鬼;你若不辯,旁人認爲你就此默認了。所以世間纔會有“百口莫辯”之說,面對有人刻意營織的流言,當事人往往縱有一百張利口,也是無用。
就這事,石詠與武皇的寶鏡私底下也討論過。寶鏡冷笑着道:“詠哥兒,這不關你的事,你但在一旁冷眼旁觀着便好。這不過是對人君的一場考驗,若熬得過去,在位之君自然大柄在手,無往而不利。若是熬不過去……哼哼!”
這寶鏡又說:“應付這種事,不外乎兩種態度,一種是將其視若無物,千秋功過,自是身後人才有資格評說,時人妄動口舌,有甚必要與這些人理論?當年駱賓王罵朕‘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1’朕有說什麼麼?”
石詠一想,也是。據傳武則天當初聽駱賓王那一篇將她罵到狗血淋頭的“討武曌檄”,曾經拍案叫絕,大讚說這等人才,竟然流落而成爲反叛,着實是宰相的過錯。足見武則天根本就沒有將檄文中直斥之非放在心上。
“還有一種呢?”石詠忍不住問。
“還有一種,自然是任用周興、來俊臣這等酷吏,告密羅織,動輒株連,教世人知道,強權在我手。如此一來,滿朝勢必噤若寒蟬,絕無半個人敢提起此事!”
寶鏡這話說得霸氣,石詠聽見“告密羅織”四字,確實有點心裡發毛。畢竟雍正上臺之後便推行密摺制度,臣子但凡有不同尋常的“見解”,都可以以“密摺”上奏。石詠聽寶鏡提起這茬兒,忍不住伸手撓撓頭,心想自己日後還是要謹慎行事、勤勉當差纔是,否則被人以密摺參上一本,自己毫不知情,那可就慘了。
正想着,他突然想起雍正中期才推出的那本《大義迷覺錄》來。於是便將這本《大義迷覺錄》的來龍去脈,向武皇的寶鏡一一都說了。
寶鏡待問清了大儒曾靜是何許人,這位是怎樣去遊說名將嶽鍾琪造反的,又問起《大義迷覺錄》的內容,待聽說這書的主旨,就是與曾靜這樣的漢家大儒,辯論“朕到底是不是謀父、逼母、弒兄、屠弟、貪財、好殺、酗酒、淫色、誅忠、好諛、奸佞的皇帝?”寶鏡實在是沒忍住,哈哈哈哈地笑了起來,道:“朕倒是沒想到,這個四皇子,竟是這樣天真,這樣幼稚的一個人啊!”
“天真?幼稚?”石詠登時懵了,但是細想想,雍正將全天下的人都想象成了清明而理性之人,願意相信真理越辯越明,這難道不也是一種政治幼稚?不像他的寶貝兒子弘曆,一上臺就直接將老爹精心寫就的《大義迷覺錄》禁了去,以高壓手段嚴令禁止議論皇家,按照武皇說的,這纔是真正成熟的政治手段——這也導致了雍正在後世留下的最多傳說都是關於奪嫡的陰謀,而乾隆卻一直以風流才子的形象出現,留下的傳說大多是關於大明湖畔夏某某的。
然而武則天的寶鏡笑了半天,才漸漸地失去了笑聲,轉而喃喃地道:“這樣一個性子,又坐在那樣一個位置上,怕有許多事,也只有他能做得到吧!朕……朕自忖,未必能如他這般……”
的確,論起政治手腕成熟,雍正可能確實不如其父,甚至連自己的兒子都不如,可能也就是這種不成熟,令這一位施政起來,有一種旁人所沒有的“莽勁兒”,能夠一往無前,冒着得罪整個階層的風險,去努力實現他的政治理想,哪怕身後罵名滾滾。
石詠忍不住嘆息,若論政績,雍正在位十三年的政績不可不謂出色,但是偏偏世人提起“康乾盛世”,建樹頗多的雍正卻始終不能有姓名。
與寶鏡一番交談,石詠大致想好了要怎樣處理馬國賢的事兒了。
與此同時,發生了一樁與馬國賢一案性質差不多的案子,乃是八旗駐防都統圖臘、副都統鄂三與羣小怨望誹謗聖躬,捏造拘拿諸大臣,凌逼衆阿哥,縱恣隆科多、年羮堯擅權之類的言語。雍正披覽後將奏摺發回,“令兩營大臣官員俱行觀覽,並朕硃批諭旨亦令觀之,使衆各一笑。”
雍正的這一次處理,與武皇所說的第一種處理方式相差彷彿,也是將各種毀謗冷笑置之。如今京中諸大臣都好好的,衆阿哥也都在,旁人自然不會將這些說辭當回事。這流言隨即便消了。
而馬國賢則等來了他的傳教證明。
這日,馬國賢被請到理藩院,十七阿哥親自出來見他,與他握了手,請他坐下。石詠這時候跟在十七阿哥身後,一言不發,卻一直向馬國賢使眼色。馬國賢見他面色凝重,禁不住有點兒緊張。
十七阿哥一伸手,“啪”的一聲,將馬國賢那本日記,拍在桌面上,淡淡地道:“閣下這本書,我們大皇帝陛下非常感興趣,已經連夜看完了,盛讚你的文筆非常不錯!”
馬國賢萬萬沒想到他借給石詠的日記,竟然入了皇帝的眼,而且竟然得了這樣一個評價,一下子喜笑顏開,心中想:等回了歐洲,在出版商面前,自是有的吹了。
然而十七阿哥一板臉,冷然道:“只是看過了這其中的內容,我們大皇帝陛下問你,你們十條最重要的戒律當中,第七條是什麼?”
馬國賢本身就是傳教士,豈有不知戒律的道理,被十七阿哥這樣猛然一問,登時慌了神,支支吾吾地道:“不……不可僞證毀謗……可我這不是僞證毀謗呀,我這是出於對貴朝的浪漫幻想,對於貴朝大皇帝陛下的崇敬……”
完了,他也編不下去了。
這時十七阿哥又衝他拍出一張“證書”,的確是一張傳教證明,只是上面用拉丁文寫上了“違背戒律第七條”的樣子。
馬國賢雙手齊搖,衝十七阿哥抗議:“不,不,我沒有,我不是存心的……”
十七阿哥這時已經將椅子向後一推起身,將座位讓給石詠,對後者說:“你來勸勸他,我反正是不想管這件事了。”
石詠趕緊給馬國賢使了個眼色,小聲說:“我是來幫你的!”
馬國賢伸雙手拉住了石詠的手,說:“詠,你一定要幫幫我!”
石詠趕緊讓他稍安勿躁,待十七阿哥離去之後,才小聲說:“你的這本日記,連我們的大皇帝陛下都看過了,說你的文筆不錯,描寫得很……生動。只是不符合事實,所以他們堅持要在你的傳教證明上批註,曾經犯戒的字樣。我向他們說明了你並不想將這本書在這裡宣揚,但他們不聽,我也沒辦法!”
馬國賢一時萬念俱灰,心想就算是回頭這日記能夠出版,但是自己成爲了一名犯過戒律的傳教士,還有什麼意思,寫出的書又還會有什麼人看?
石詠卻非常真誠地望着他,說:“我相信你,相信你根本沒有犯戒的心思。”
馬國賢這時候卻鬆開石詠,雙手互握,將手肘擱在桌面上,自己衝石詠跪了下來,沉痛地道:“哦,詠,感謝你願意相信我,讓我向你懺悔吧!”
作者有話要說: 1駱賓王《討武曌檄》
2意大利傳教士馬國賢確有其人,也確實親歷了康熙在暢春園駕崩的那一晚。他的記錄是“駕崩之夕,號呼之聲,不安之狀,即無鴆毒之事,亦必突然大變,可斷言也。”該傳教士並未有其他添醬加醋之言,本文所述乃是一部分當時流行的“陰謀論”“篡位說”,實爲杜撰,不可盡信。但是康熙駕崩之事,當時在京中的不少傳教士都有記載,以及朝鮮在李朝實錄中也有反應。其中的記載多有自相矛盾、對不上事實的地方。因此真實情形到底是什麼,可能只有人類發明時空穿梭機之後才能完全掌握了。